祁昭避开了江荼的视线:“爷爷...鲲涟仙君的尸身,已在塔楼废墟中寻得,不日便会葬入祖祠。他是被掏心而亡,死状与我大哥祁旸一模一样,祁弄溪杀了祁家这么多人,他、他...”
“他死了。”江荼一眼就看出祁昭心结,轻轻摇头,“死在空明山底,无人知晓。”
言下之意,空明山的恩怨纠葛,也将无人知晓。
祁昭一愣,旋即作揖到底:“多谢江长老。”
江荼点头“嗯”了一声,祁昭却还不走,站在门口,眉宇间写满纠结。
“还有什么事?”江荼看着他张嘴又闭上,如此三遍反复,终于忍不住发问。
祁昭肉眼可见地紧张,半晌泄了口气:“我从未想过,昭昭空明,会以这种方式走向终末...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责怪祁弄溪。他杀了我的爷爷,杀了我的大哥...可是...”
祁昭有些说不下去,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江荼明白他要说什么,替他将话补完:“若空明山不对祁弄溪父母赶尽杀绝,何来今日之祸患?祁家之祸,起于贪念,既要空明转,又要玄火枪,还要美名尽加己身,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祁昭深深低下了头:“您也觉得...我没有资格痛恨祁弄溪...”
江荼将手掌搭上祁昭的肩膀:“祁家不仁在先,祁弄溪报仇无可厚非,但空明山无辜性命遭此横祸,你恨祁弄溪,同样合情合理。”
“若他杀你亲人你都不恨,不如庙中众佛都挪走,你去坐下就是。”
他本不必要和眼前这个常常出言不逊的青年人说这些,但祁昭与他们同行一路,江荼看得出他本性不坏,不愿让他钻进牛角尖里。
祁昭怔怔地看向江荼,指尖不断抹擦着眼角的泪花:“...原来江长老也会说笑话。”
什么佛祖起来他坐下,佛祖的玩笑也敢开。
天不怕地不怕,如此洒脱随性,如此强大坚定。
祁昭看向江荼身后,始终不发一言的叶淮,心底的酸涩又卷土重来。
叶淮,你真是找到一个好师父。
祁昭的目光陡然变得火热,江荼挑了挑眉,心想安慰也安慰过了,你怎么还不走?便道:“二公子,还有什么事?”
换做平时祁昭被叫“二”公子,必然已经心生不悦,但此刻他对江荼的崇拜已然达到另一个高峰。
他不知道江荼在空明山底受了怎样的重伤,但看着江荼眉眼间,与往日毫无区别的平静,却硬生生看出点疲惫来。
不能再打扰江长老了!祁昭迈步欲走,忽的脚步一顿——
他臣服于江荼的人格魅力,忘记了自己所来最要紧的一件事。
祁昭只能再僵硬地又向江荼拱手作揖:“江长老,先前是晚辈出言不逊,不知江长老大义,如何责罚都是晚辈该受的,只是您在晚辈身上留的...可否抹消?”
“什么?”江荼没听明白,“有话直说。”
祁昭深吸一口气:“就是...一旦不听您的话,就要把我杀掉的咒法,您不记得了?”
哦,这个啊。
江荼的唇角微妙地抿了抿,他当时为了防止祁昭逃跑,自己还要费力去抓回来,确实用浊息杀鸡儆猴,从根源瓦解了祁昭的逃跑意图。
“想起来了。”江荼的手掌再度落在祁昭肩头。
江荼的手极冷,是远胜寒冬的冰冷,拂过祁昭肩头时,祁昭本能地瑟瑟发抖。
好在江荼只抚了一下便收手,手臂重新垂下时指尖似有赤色灵力流转:“好了。”
祁昭愣愣地看着江荼,半晌,郑重道:“江长老,我会留在空明山,重建祁家荣光...空明山受您恩惠,日后若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即便刀山火海,祁昭生死相随。”
“...”江荼虽不知祁昭为何突然如此亲近他,依旧感谢祁昭的真诚,没有拂他的面子,“多谢。”
祁昭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江荼松了口气,迈步走到屋内桌边,将椅子拉开一把:“坐。”
叶淮悚然一惊,好不容易因祁昭的出现平复的紧张又翻滚起来,他慢吞吞将自己塞进座椅间,悄悄打量江荼的神色。
江荼面色如常,鸦睫低垂,阴影横卧在弧度优越的鼻梁上,看不出喜怒。
但愈是平静,愈有可能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白泽已然不在屋内,但桌上多了一盏琉璃灯。
琉璃灯芯是一簇纯白绒毛,叶淮好奇地戳了戳:“师尊,这是什么法器吗?上面怎么有医仙大人的气味?”
江荼面不改色地否认:“不是法器,白泽送的礼物。”
——当然不全是。
这是一盏以白泽兽毛为灯芯的鉴真法器,准确来说来自地府,江荼的桌上就有一盏,用于审.讯时判断亡魂所言是真是假。
若为真,则呈白光。
若为假,则呈黑光。
不过在旁人眼中,灯光永远是白色的,唯有他们这些地府任职之人,才看得出灯光变化。
江荼心想,何至于此?明明他已经想好该如何开口,保证叶淮无所遁形。
只不过还没决定选哪一个问题抛砖引玉。
江荼回忆着先前与白泽提及时,白泽的神色,只觉得他面带惊喜,可也看不出他倾向于哪一个选项。
也是,“你为什么睡我”和“你以后还想和我神交吗”,都是一针见血的好问题。
是很难抉择。
不过,他察觉到煞气离开房间去找叶淮,片刻功夫,白泽都能往返地府一趟,煞费苦心从地府要了鉴真宝灯来,江荼若不用,倒有些对不起白泽一片好意。
江荼道:“我有话问你。”
没想到叶淮也同时开口:“师尊,我有话要和你说。”
两道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又齐齐一顿。
几乎是瞬间,叶淮就虚心地低下头:“还是师尊先说吧。”
当然江荼眼中是虚心,叶淮却知道自己是心虚。
白泽给师尊把脉,是摸出来了还是没摸出来?若是没摸出来,他主动开口岂不自己找死?若是摸出来了,他说与不说都是一死,无非是死得体不体面的区别。
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刻是一刻,万一江荼要和他说别的事情呢?还是不坦白了。
江荼看着叶淮的表情一秒之间变幻数十次,古怪地皱了皱眉。
不过他并没有纠结太久,开口问道:“空明山底,我让你离开,为何不走?”
他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正常也最无伤大雅的问题,确保叶淮不会一开始就亮红灯,也给自己心理准备的时间。
叶淮犹豫片刻:“师尊,您怪我吗?”
江荼不言,只看着他。
叶淮垂下头:“我...师尊,我不能想象没有您在身边的日子,我知道我这样有违您的教诲,可身为您的徒弟,我怎么能抛下您独自离开?就是死,我也想和您死在一起。”
这种时候他就想不到好死不如赖活了,江荼的优先级永远在叶淮自己的生命之前。
鉴真宝灯亮起无暇白光。
是真话。
江荼叹了口气:“叶淮,你听清楚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殉葬。你的命很宝贵,成为神君后更是如此,若再让我听到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他必须要让叶淮意识到,总有一天叶淮要离开他的羽翼庇护,学会独当一面,绝不能以他人为先。
至少,那个人绝不能是江荼。
他是要离开的。
叶淮的眼眶微微发红:“可是...”
“没有可是,”江荼一拂袖,“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对着我发.情?”
叶淮的脸瞬间红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羞赧。
江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那本记录麒麟的书他没有看完,因而并不知道麒麟会对着心悦之人发.情,一直以为叶淮是被野兽本能操控,白泽说了,有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猜测才重新浮出水面。
江荼没给叶淮思考的机会:“说实话。”
叶淮怎么可能说实话!硬着头皮道:“弟子,弟子...实在不知。”
鉴真宝灯倏然变黑。
许是江荼的脸色太冰冷,叶淮心急之下,又为自己找补:“许是,许是情热上头,这才...冒犯师尊。”
江荼觉得这话有道理,再如何编撰,这句话也不可能是假的。
毕竟生理本能难以抗拒...
鉴真宝灯又黑一个度。
江荼的眼角疯狂抽搐起来。
什么意思?一点生理本能也没有?所以这小畜生压着他又舔又蹭时,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么?!
江荼深吸一口气,在叶淮看不见的角度,掐着桌角控制情绪。
叶淮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无所遁形,语气坚定:“弟子绝不敢对师尊有僭越之想。”
话音落下。
鉴真宝灯变得一片漆黑。
江荼一下失手,将桌角捏得粉碎。
他在地府千年,审问的亡魂没有千万也有百万。
从来没有见过鉴真宝灯黑成这幅尊容。
再看叶淮一脸虔诚的模样,和他内心的大不敬之想简直是两个极端。
好啊...江荼在心里冷笑,他一度以为自己养了一条喜欢撒娇翻肚皮的小傻狗,撒娇翻肚皮是真,却不是傻狗,而是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
第063章 空明转(终)
笃笃笃。
就在江荼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时, 敲门声响了起来。
江荼难得松了口气。
再和叶淮面对面的煎熬程度远超寻常,天知道江荼要做多少心理预设才能面不改色地和他面面相觑,如今有机会调节, 江荼立刻站起身。
唰。
大门拉开。
满头白发的司巫站在门口:“江长老, 神君大人,打扰了。”
他的目光在师徒二人脸上停留片刻:“老头子应该没打扰二位雅兴吧?”
江荼恰好在气头上, 司巫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瞬间让江荼想起当时叶淮攥着他手时,司巫意味深长的眼神。
江荼道:“说打扰,则不尽然,说不打扰, 也不敢与司巫说谎。”
叶淮与司巫齐齐一愣。
叶淮的耳朵迅速红了起来, 低着头看向脚尖,他说服自己不要胡乱联想,师尊一定没有那种意思,但心跳仍不受控制地加快, 险些控制不住冲着江荼摇尾巴的冲动。
这一幕被江荼看在眼里,突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叶淮对他图谋不轨, 不是好事么?
天机卦阵明摆着要他和叶淮结成道侣,叶淮对他有情,岂不是事半功倍?
叶淮斩情证道,不再为情爱所累,而他功成身退,两全其美。
毕竟是二十岁的小麒麟,哪里斗得过他这个千年的老阎王。
没错, 只要他稍加利用,叶淮的登神之路, 会比他们预想的更加顺利。
想到这里,江荼的心情又好了一些,侧身让司巫进门:“司巫大人,请。”
司巫却看向叶淮,尊卑分明似的:“神君大人请。”
叶淮吓了一跳,目光转向江荼。
修真界尊卑分明,神君未现世以前,司巫是修真界至尊,神君现世后,至尊就成了神君。
叶淮心知这时候应给司巫面子,但心里实在不愿意凌驾于江荼之上:“师尊先请。”
三个人相互请了一圈,谁也没被请动,场面相当诙谐。
江荼不打算再客气,虚与委蛇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看了一眼司巫,见司巫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便迈步率先走回屋中。
紧接着,江荼唇角一压。
忘了,屋内只有两张椅子。
他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
江荼拉开椅子,椅脚在地上拖出四道痕迹:“司巫请坐。”
司巫却抬手拉开另一把椅子:“老夫不敢僭越,神君大人,请。”
叶淮站在两把椅子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退一步,阻止了第二次轮回:“师尊与司巫大人,皆是叶淮长辈,请二位上座。”
江荼便顺势拱手:“司巫大人,请吧。”
司巫也拱手:“江长老请。”
好不容易坐下。
三人对着只有两盏的茶杯陷入又一轮沉默。
叶淮为了阻止“我给你倒”“不,还是我给你倒”的悲剧重演,伸手端了茶壶,为二人斟茶。
在茶水灌入茶碗升腾起的烟雾中,司巫的浑浊视线落在江荼脸上。
江荼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抬眸,不避不让地对视过去。
仙门之中,司巫掌管仙山之首昆仑虚,即便是其余首座见他,也要毕恭毕敬,司巫习惯了被人仰视,许久未曾有人敢与他这般平视。
“老夫并不在意尊卑秩序,”司巫含混地笑了笑,“天地之间,神君为尊,神君之下,众生平等。”
是吗?
若真众生平等,何来上中下三界等级分明,又何来叶淮被当做炉鼎日日放血,多福村姐妹一生困于猩红骄辇?
不过只是上位者的谎言。
眼前这个老头,不正是上位者么?怪不得能面不改色说这些话。
江荼仰头看了看他们漏风破烂的屋舍,意思很明显,只笑而不语。
司巫并不在意冷场,一手撑着长杖,一手端起茶,呼出一口气将水雾吹散:“江长老似乎不以为然?”
江荼不上他的套,平白落一个不敬司巫的罪名:“司巫大人,请有话直说吧。您是来找小徒叶淮的,不是么?”
司巫“呵呵”一笑:“可神君大人,分明事事以江长老为先,老夫虽是来找神君大人,其实不也是来找江长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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