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心眼的老头子。
江荼也举杯,移到唇边,趁水雾弥漫时瞥了一眼叶淮,尔后微微勾唇:“小徒呆傻,做师父的总要给他把把关,否则平白无故掉进旁人的圈套里,我这傻徒弟还要乐呵地数钱呢。”
司巫又是一声发笑。
被指控“呆傻”的叶淮呼吸发紧,他再呆傻也总算发现气氛不对,忍不住悄悄看向江荼。
江荼脸上挂着一抹微笑,但紧抿的唇线却似刀锋,凌厉而凛然,除了唇角,他再没有丝毫笑意,柳叶眼里肃杀之气四溢,好像下一秒就要敕令将司巫拖出去砍头那样剑拔弩张。
叶淮突然感觉江荼现在的样子很像母兽护崽,而被护在身后的,毫无疑问就是他。
可是江荼为何要对司巫这种态度?明明他对祁昭都好言相对。
叶淮又悄悄看向司巫。
司巫依旧将自己笼罩在白袍中,身形干枯佝偻,不像穿衣,反倒似衣物将他裹起,如即将入殓的尸体。
唯独手中那一根天阶长杖,泛着生机勃勃的光辉。
司巫似乎注意到叶淮的窥视,脸微侧向叶淮,话却对着江荼说:“有江长老为师,是神君大人的幸事。江长老与神君大人刚逃离空明山底不久,老夫本不该匆忙打扰,只是空明山祸事实在诡谲,引得苍生道震怒。”
“二位在空明山底,可有遇见什么不该出现的人?”
此言一出。
江荼眉头颦蹙。
不该出现的人?
心底疑惑刚刚升起,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叶淮求助的视线,江荼又将捏着瓷茶杯的手松开。
师徒默契无需多言,江荼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叶淮便下定决心般开口:“晚辈在空明山底,见到一身着黑袍之人...”
叶淮隐去许多私密内容,打死他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如何唤醒江荼,只挑了重点来说:“他强迫晚辈与他盟约...三年后,要覆灭灵墟山。”
“...”司巫的长杖周围,漂浮灵光陡然颤动,司巫语气严肃,“此人不除,必成大患,神君大人可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
叶淮张了张嘴。
猜测,当然是有的,他迟疑片刻:“他说自己早就该死,晚辈猜测他或许是——”
哐当。
白瓷茶杯翻倒,滚烫茶液泼洒而出,顺着桌面纹理一路淌到司巫面前,又淅淅沥沥蔓延过桌角,淅淅沥沥流到白袍上。
江荼面色自如地抓了一块抹布,擦拭着桌面:“抱歉,手滑了。”
紧接着,他缓缓起身,在叶淮惊恐的注视下,将抹布一寸一寸推到司巫身前。
更多的茶水被这个动作带着滴下桌,司巫的白袍已经被浇得湿透。
偏偏罪魁祸首语气无辜,脸上也神色不改:“抱歉,万望司巫大人饶恕。”
他是故意打翻茶杯,更是故意将水都泼到司巫身上,在场三人都能看透,却无一人敢说破。
曜暄是修真界罪人,平时连名字都不可直说,老狐狸想骗叶淮开口提曜暄,江荼偏要将狐狸尾巴上的毛都拔光。
司巫也不生气,低沉地笑了笑:“江长老,可知自然之理?雏鸟要想飞翔,必须脱离父母庇护,亲历风雨。”
“那司巫大人又是否听说过,雏鸟离巢,是为生计,而不是为了其他禽鸟谋出路,更不是什么王八乌龟都能掺一脚。”江荼唇角笑意更浓。
他们表面说鸟,实则在就叶淮的所有权争论不休。
“王八乌龟”司巫摇了摇头:“江长老又岂能将鸿鹄强压于冷巢中?不怕折断他的羽翼么?”
——你的徒弟生来是神君,苍生重任是他想丢便能丢下的么?不要太自私了,江荼。
江荼随手将抹布推到一边,桌上水渍半干:“司巫大人为天下谋事,却未必知道鸿鹄于冷巢中依旧甘之如饴。”
——苍生不是你做要挟的筹码,收起你腐朽的论调吧,司巫。
司巫沉默了。
他并没有被说服,却看得出江荼不会让步。
半晌,司巫缓缓道:“神君本该随我回到昆仑虚,但江长老爱徒心切,老夫也不愿横刀夺爱,但没有昆仑虚灵力辅助,三年后,神君若不能守护灵墟,苍生性命...”
江荼冷冷打断他:“司巫大人若想做圣人,可以不必强拉上叶淮给您垫背。我自空明山底回后身子不适,不送客了。”
叶淮猛地瞪大眼睛——
逐客令下得冰冷无情,逐的还是修真界第一把交椅的司巫。
他有些紧张,怕司巫发难。
然而司巫只是点了点头:“江长老,好生休养。”
说罢,他向江荼和叶淮分别行了一礼,缓缓向着屋外走去。
行至门口,司巫突然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白袍尽数与屋外白昼融在一起:“江长老,你根本没给祁昭下咒,不是么?”
——连一个祁昭,你都不忍心真用秘术操控他,若真有生灵涂炭那一日,你又真的能如自己所说,置身事外吗?
江荼的目光更加森冷。
但迎着叶淮困惑的神情,他并不打算解释。
被司巫打扰了兴致,他对叶淮的盘问,也更加不适合说了。
江荼有些无语,指腹摁了摁眉心:“休息吧,应该暂时不会有人来了。”
叶淮点点头,又摇头:“师尊,您刚刚对司巫说,不必做圣人,可是...您救了祁家人,放过了祁弄溪,空明山此番能转危为安,都是您的功劳;当年来去山派,也是您以一己之力修补了天河结界。”
“若我们可以不做圣人,为何您不抽身离去?”
他将心中最隐秘的疑问,随着看似合理的话语一道问出。
江荼怎会不知道。
就像叶淮对江荼最细微的表情也读懂,这些年朝夕相处,江荼对他心思重的小徒弟,更加了如指掌。
“你想问我,当年为何救你。”江荼明显地察觉到叶淮的麒麟耳剧烈一抖,肌肉绷紧,心中好笑,“你到现在还觉得我别有所图么?”
他还记得小少年警惕又惶恐的眼眸,像两颗圆溜溜的琥珀。
叶淮瞬间弹了起来,双手想要搭江荼的肩膀,又在最后一刻转而攥住他的袖子:“不是的!师尊,我怎敢有这样的想法?您救了我,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我恨不能日日回忆那天,就算下辈子也不敢忘记。”
江荼听得有些耳热,叶淮直白的情绪总是让他难以从容。
叶淮却忽然变了神情,有些低落:“可是那天以后,您的运气就好像...变得很糟。先是程协,再是祁弄溪,最后又是祁元鸿...您为我殚精竭虑,身受重伤...”
“师尊,他们说神君是苍生道选择的救世之人,我是不是抢走了您的气运?”
江荼平静地听他说完。
然后,在叶淮通红眼眸的注视下,抬手,弹了他的眉心一下。
“胡思乱想,再说一句就滚出去。”江荼掀起眼眸,柳叶眼如轻飘小舟,然狂风骤雨难以摧折,“若天行将催,生灵涂炭,那么做圣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受你恩惠的,也许并不会感激你,如祁昭这样知恩图报的,无论是悬于口舌还是发自内心,都少之又少。
更有甚者,他们或许会攀咬你,污蔑你,将你所做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神君更是如此。
从被选中成为神君那一刻起,不,或许在更早,在叶淮命中注定是气运之子的那一刻起,他的一生都与三界紧密相连,难以将自身从天下中剥离。
就连叶淮视若珍宝的与江荼的初遇,也只是命运计划好的一环。
但如果他的徒弟注定要肩负天下苍生之责,那么苍生道也该允许铁面无私的阎王爷,拥有私心。
——不必做圣人。
“但是,叶淮,”江荼捧住青年的脸颊,强硬地掰着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身为我的徒弟,你可以不救所有人,但要努力救更多人。”
这也始终是江荼的行事准则。
不可唯利是图,不可贪生怕死,不可见死不救。
不只是说说而已。
吾以身践行之。
叶淮认真地看着江荼。
他的师尊,他的恩公,他视若皎皎云上月、皑皑崖下雪的江荼,离他这么近,近到那双勾魂摄魄的柳叶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三年前他为了自己不惜得罪整个中界,如今更为了留自己在身边,不惜与司巫针锋相对。
叶淮无比庆幸,自己在江荼眼中,始终有一席之地。
叶淮注视着江荼的柳叶眼,同时也在注视着江荼眼中的自己。
那个渺小的自己。
叶淮突然不再为自己的心意感到羞耻。
他对江荼,是纯粹的爱。
既不龌龊也不卑劣,滚烫灼热,不会因师徒关系的桎梏就消失的爱。
但是,叶淮想,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的他还不够资格对江荼袒露情意,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保护江荼,保护江荼所爱的人间。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会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爱都变作敬仰,追随着江荼,直到自己有能力与江荼并肩。
“师尊,”叶淮的眼中写满虔诚,“待弟子剑道大成,您可不可以...答应弟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叶淮突然正色起来,江荼不由跟着严肃语气。
叶淮却摇头,带了些撒娇意味:“等到那一天,我再告诉师尊。师尊,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江荼沉吟良久。
就在叶淮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江荼缓缓点了点头:“好。”
叶淮弯眸笑了,想要江荼答应的要求,他早在心里措好了词。
不长,就一句话而已。
——师尊,与我结为道侣,无论仙途漫长、岁月流转,我们一起度过,好不好?
第064章 灵墟变(一)
来去山派, 行云峰。
林叶瑟瑟,暮霭沉沉,天边一轮明月高悬, 像从井中窥探, 只能看到片刻明光,再深处便被暮色淹没。
忽然, 一轮金光从林中亮起,像地平线旁挣脱囚笼的日轮,似新生的第一次搏动,缓缓亮起,一点一点将地平线都染上金色。
那是古兽的鸣啼, 赤中又有闷青, 龙鬣随风而扬,龙鳞却静谧沉黑,麒麟四足踏着黑夜,鹿角却撑起日出, 于是晨曦朝暮尽在一念之间流转。
那日光就要挣破束缚。
然而下一瞬,便见霞光万丈, 深红云雾铺盖而来,来不及迎来日出的天际,转瞬开满烈焰的红花。
云霞遮蔽天日,赤焰灼烧黄土。
轰——!!
整座行云峰,或者说,整座来去山,都开始剧烈摇撼!
震感传来的刹那, 护宗大阵迅速升起,程让收回开启护宗大阵的手:“哈哈!分秒不差。看看, 白泽,我都可以预判江长老和叶淮打架了。”
“这不叫打架,这是切磋...啊不是,指点。”白泽将手伸向桌上的糕点,指尖触碰到糯米皮的同时,桌子被震得一歪,连着糕点一起滚落在地。
白泽哀嚎一声,将目光投向空中:“说实话,自从叶淮成为神君,别说中界,就连仙山都将各种灵药往来去山派送,看来是堆也要堆一个天阶出来...”
说话间,两尊法相,一左一右,一先一后,浮现在来去山的高空。
右侧法相白发胜雪,眉宇肃寂,他起初闭着眼,云海在他身侧穿行;
柳叶眼甫一睁开,却似叶舟入海,云海倏然沸腾起来!
左侧法相年轻而张扬,眉眼间全是肆意潇洒的野性,他黑色、赤色、青色交加的长发高束在脑后,然而铺天盖地的灵力轰击下,法相步步后退,难免露出些吃力神色。
江荼的攻击不留情面,每一道灵力砸下,就有几缕麒麟毛在空中飘舞。
麒麟毛飘到护宗大阵内,程让捏了一撮:“堆出来的修为,有什么用?等雷劫来了,三阶都要被劈出原型,何况是天阶...这群人就没安好心,就等着在灵墟看叶淮笑话呢。”
白泽深深叹了口气:“你们修真界...这三年中界会盟,你也没少被他们说嘴,辛苦你了。”
程让很惊讶地看过去:“你是白泽吗?你被夺舍了?天啊...你居然知道心疼我了。”
白泽怒而给了他一蹄子,慌乱掩饰脸上关心:“闭嘴吧你。”
程让“嘿嘿”笑:“我脸皮厚,不算什么。只是不得不承认,江长老眼界过人,叶淮要是跟着司巫去了昆仑虚,不知道要被他们吸血成什么样子。”
留在来去山派,留在江荼身边,好歹还能替他挡去旁人的贪婪视线。
“可惜左推右推,神君之位,叶淮不得不继任,此去灵墟山...”白泽又是一声慨叹,天机卦阵卦象扑朔,越是临近期限,越是让他焦虑,“...话说回来,我怎么觉得叶淮又要输了?”
上空,眼看着叶淮已被逼到绝境,忽然有一阵金色烟雾升起。
江荼攻击不停,法相不断拍出轰然灵力。
然而金烟散去,原地竟空无一人!
再定睛一看,确实无“人”,化为兽型的麒麟四足踏风,在灵力间穿行自由,金色灵力化解江荼的攻势,麒麟张口,便是一声龙吟般的咆哮,好像要唤醒沉睡天际,一时间金红纠缠,各占一半。
轰——!!
两尊法相同时消散。
行云峰上,叶淮身上满是血口,衣衫破褛,江荼却从头到尾整洁端正,连发尾也不曾凌乱。
江荼的长鞭缠住叶淮骨剑,恰好将剑势勒停在鼻尖前,他缓缓出一口气,抬眸——
十九岁的叶淮已经高他整整一个头,肩宽腿长,就连比例也好似苍生道仔细雕琢般完美。
青年的气质随着修为不断沉淀,已看不出年轻气盛的冲动模样,宛如泉水中静卧的美玉,而腰侧,代表地阶的玄黄玉佩已然开始泛红,那是地阶大圆满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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