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通鬼王一直在他的昆仑虚,怎么可能见到苍生道?
没想到这话一出,神通鬼王的脸上青筋根根暴起,眼里却是癫狂的恐惧:“祂无处不在,你知道吗曜暄,祂无处不在、祂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祂、祂…昆仑虚的草木、生灵,都是祂的眼睛…”
“祂一直都在…曜暄, 我没有办法,我要救你、我要救你啊!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告诉你, 我只能去找他们…可他们…”
神通鬼王疯狂地向着祁元鸿咆哮,身上的阴气却连翻滚也是勉强:“骗子!!你们人类都是骗子!!”
江荼听明白了。
正因为明白,更加痛苦而心伤。
祁元鸿让他的心伤无地自处:“它见到了苍生道的强大,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可惜秽物为苍生道所不容,否则知错就改,如此高贵的品质,实在难得。”
“而你,江曜暄,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祂赐你天赋与地位,你却想要忤逆祂?!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下场。”
江荼垂下头。
旁人看来,他或许在祁元鸿的诘问中感到羞惭而低头,但实际上,江荼只觉得恶心。
他的喉部不断抽动,干裂的唇角撕扯开,血都顺着唇角流下来,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恶心,恶心…
好恶心。
他们相识数十年!
神通鬼王岂会不知他江荼所求的是什么?
若要苟且偷生,他怎会想要建立鬼界?
若在意自己的生死,他怎会入世救人?
我以为你懂我啊,神通鬼王。
可我竟然无法苛责你。
因为你做这一切竟是为了我。
…我。江荼忽然抬起脸,看向囚牢角落。
果然、果然,那些死去的亡灵,又出现在了那里。
他们看着他的丑态,尖声指责他:“你的愚昧害死了我们,你的狂妄让你受挚友背叛,你的猜忌将你与爱人离心,祂赐予你天赋,你却不知感激,现在——你一无所有!”
“忏悔吧,向苍生道忏悔!”
“什么?”江荼从喉中痛苦地挤出些许音节,“你说…什么?”
这些亡魂是他的臆想,他们诞生于他的愧疚与绝望,江荼知道这些血淋淋的话,不过是他临死前对自己的折磨和凌迟。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想要像苍生道低头求饶了么?
“我说,”祁元鸿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与亡魂们重合,“你若愿意就此忏悔,祂如此仁慈,会原谅你的一时愚蠢。”
你们…
神通鬼王努力地爬到江荼身前,每一张鬼面都变成哭泣:“低头吧,曜暄,你还能回头!你还能活下去!”
你们——!
被他拯救过的人们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与他相识数十年的挚友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将他置于囚牢酷刑折磨的仇人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如果叶麟在这里…
那个将苍生道视作信仰的麒麟,应该也会劝他忏悔。
江荼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混着血丝滚落:“我会…忏悔…我…向祂忏悔…”
…
委羽首座往江荼唇腔里丢入几颗颜色鲜艳的药丸:“这能保证他至少不在审判的时候就死掉,至于之后他还能撑多久…”
“这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祁元鸿道,“今日以后,曜暄之名,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而苍生道,会将祂垂怜的目光,落在我等身上。”
他拖着江荼走出囚牢,第一缕阳光砸在江荼身上,而吸引了其他首座的目光。
灵墟首座啧啧出声:“你们把他折磨成这样,不怕其他人置喙?”
他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事实是此刻的江荼看起来就像一团血块,他的白衣早就被彻底染红,是鲜艳的红色,长发像无数条纵横交错的黑蛇,紧紧缠住他的脖颈和脸颊。
祁元鸿不甚在意:“其他人?你是说那群渴望苍生道垂怜以至忘乎所以的蝼蚁么?”
江荼被一路拖行,血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浑噩中,他听到祁元鸿的声音隆隆作响,像是闷雷,却听不到语句——
他的耳边是无数亡魂的尖叫:
忏悔、忏悔、忏悔!
江荼觉得自己就快疯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受尽折磨,他只知道,他要忏悔。
他是罪人,是伥鬼,他必须向苍生道忏悔,必须赎罪。
他没有名字,曜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罪人的代名词。
直到更多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江荼的脸火辣辣地刺痛着,光明掌掴着他的脸庞,好像拒绝他这样卑劣的生物离开黑暗。
江荼听到无数人的窃窃私语。
他艰难地迎着阳光抬起头,双眼刺痛得想要流泪,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自己身处高台之上,台下皆是修真界的修士,他们依旧仰视着他,眼中却没了羡慕,只剩下欣喜。
他们为他即将死去而欣喜若狂。
江荼心想,是啊,他是该死的,他必须死,用死来赎罪。
突然,锁链碰撞声响起。
江荼的手臂被强行拽起,关节几乎要脱臼,他被凌空高吊在天与地之间,血染的红衣遮住身上遍布的伤痕。
台上,六座椅背足有两人高的石椅呈环状摆放,六山首座间决不出位次,但祁元鸿是当之无愧的发言人。
祁元鸿整理好长袍,走到最前,江荼就悬挂在他的头顶:“罪人曜暄,妄图违背苍生道教诲,背弃无情道!”
此言一出,台下悚然吸气声不断。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处刑曜暄!向苍生道证明我等忠心!”
有一就会有二。
修士们齐齐开口:“处刑曜暄!向苍生道证明我等忠心!”
台下群情激奋,江荼激动地呼吸颤抖。
他的脏器已很难正常运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片般剧痛,活着对他已是负担,精神的折磨更是让他时刻痛不欲生。
江荼渴望一死。
祁元鸿等的就是这一刻:“既然诸君请愿,我等必然如诸位所愿,曜暄已将所罪和盘托出,苍生道仁慈,在处刑之前,应当给予他亲口忏悔的机会。”
修士们齐声道:“苍生道仁慈!”
祁元鸿道:“曜暄,你且忏悔吧,在众人面前,在祂的垂怜指向,忏悔你的罪孽!”
江荼本想看看脚下,却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逼迫他,让他不得不抬起头。
紧接着,他看到天空中,睁开一只金色的眼眸。
祂有着金色的睫毛,金色的瞳孔,祂的目光所及之处,光明普照。
江荼张开嘴,在这样震撼的神迹中,几乎说不出话。
他终于明白神通鬼王为何会倒戈,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们抗衡不了苍生道。
祂,这只金色的眼睛,祂注视着大地、掌控着天空,祂主宰寰宇,又或许寰宇就是祂本身。
人类是如此渺小,他岂敢用蚍蜉之力,摇撼根植于这个世界千百年的巨树?
江荼在苍生道的威严下颤抖,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感到可笑,他逼迫自己开口:
“苍生道,我要向您忏悔,我…背离您的旨意,辜负您的期待,我——”
“曜暄仙君!!”
台下,不知是谁破音的尖叫打断了江荼的忏悔。
江荼的声音太微弱,因命不久矣而不断颤抖,轻易就被这一声呼唤压了过去。
金色的眼睛动了动,江荼忽然发现祂的瞳孔缩起,虽然只有一瞬。
是谁…在叫他?
江荼本该继续忏悔,可他听到台下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激烈:
“曜暄仙君!曜暄仙君!曜暄哥哥!!”
不知为何祁元鸿等人没有制止这扰乱秩序的人,更不知为何那些亡魂没再遮蔽他的耳目,让他得以听到这一声声呼唤。
江荼下意识看了过去。
他看到一团庞大的黑雾,无尽的阴气翻涌着,即便阳光劈砍进去,也在转瞬就被吞噬——
不,或许并不是吞噬,而是一旦光明有了破阵之势,就会立刻有亡魂用血肉之躯填补空白。
亡魂。
江荼惊讶于自己的判断,因为亡魂绝无可能在阳光下存活。
当年神通鬼王保护的那一村亡魂,也在不久后全部魂飞魄散。
当时,那最后一个孩子的魂魄,就是在江荼的怀里再次死去。
江荼忽然觉得眼前清明,不再黑黄交接。
他努力地看清了这些亡魂的面容。
——昆仑虚的百姓。
死于非命的人们怨气深重,阴气遮住他们的五官,他们却在江荼看过去时,将阴气都散去,用死去的脸,鲜活地迎接着江荼的目光。
有人在为他的惨状哭,有人在为他们的重逢笑。
却没有一人恨,没有一人怨,那梦魇与囚牢中千万次中伤江荼的诅咒,江荼难以从他们脸上看到分毫。
在亡魂的最前方,是一个一脸灰土的少年。
江荼在白虎爪中救下了他,给他取名云鹤海。
云鹤海站在亡魂前方,他被修士们拦住,只能远远看着江荼:“曜暄哥哥,我终于、我和大家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你千万、千万不要听他们瞎说!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在空明山就死去,是你给予了我们新生,…你没有错!你从来都不是罪人!”
江荼恍惚地听着。
六天六夜,这是第七天。
从昆仑虚到这里,他们走了整整六个日夜,云鹤海只有十岁,脚底磨出多少血泡,江荼都不敢想;
而那些亡魂,他死去的百姓们,他们在日光下经历了多少煎熬,才走到他的面前?
是什么支撑他们走到他面前?
是仇恨,还是失望?
云鹤海回答了他的问题:“大家都…想在魂飞魄散前,再见你一面。”
在云鹤海的话语中,祁元鸿大怒:“苍生道面前,你们发什么疯?一群死去的亡魂,生前掀不起风浪,死后何足畏惧?!还不快点拿下!”
修士们从震惊中回过神,纷纷祭出法器。
亡魂长途跋涉只为见江荼一面,执念已了,本就即将消散,哪里经受得住修士们的围剿?
然而修士们尚未动手,便有一道声音,将他们打断。
他们感到万钧之力压在他们的身上,竟然一个接一个瞬间倒地,动弹不得!
他们被迫听着高台上,那满身镣铐与枷锁,被伤痕与鲜血涂满的青年说话。
这次无人强迫,江荼自己抬起头。
他直视着那只金色眼睛:
“…我找到了。”
第098章 光兮曜暄(十六)
我一直找寻自己所求的道, 却最终一无所获。
我以为是我错了,我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做出错误的决定, 我的错误导致生灵涂炭, 百姓皆死,我是罪人, 应该忏悔。
可。
“我没有错,又何来的罪?”江荼直视着金色巨眸,“又有谁能定我的罪?”
苍生道的眼眸瞥向他,那写满慈爱的瞳孔下,一根根血丝开始浮现。
它似乎被激怒了, 就像一个伪善的父亲终于无法再掩饰对叛逆孩子的不满。
注意到金眸异常的不止江荼, 六山首座齐齐出手:“堵住他的嘴!”
六股当今修真界最强大的灵力就要化作六色绳索缠住江荼的唇舌。
然而早在他们能够触碰到江荼之前,赤红灵力就如蛇的血盆大口,尖牙狠狠刺入脖颈,将他们的攻击直接剿灭!
肉眼可见的恐怖力量在天与地的交界线膨胀, 以那血红的青年为原点,宛如日轮从地平线升起, 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烫,甚至空气都被烧得沸腾。
这是什么层级的力量?
今日应邀来观看曜暄行刑的,不乏各大仙门的掌门与佼佼者,苍生道慷慨赐予他们无穷灵力,几乎人人地阶,天阶亦是遍地。
但他们惊恐地发现, 自己在江荼的力量下,竟然完全不敢动弹。
是的, 不是无法动弹,而是不敢动弹!
就像草食动物与天敌正面相逢,刻在骨子里的被捕食的恐惧,让他们连呼吸都放慢了节奏!
膨胀的,恐怖的赤红灵力,在天地之间掀起红色云雾,很快遍布整座高台。
江荼注视着苍生道的眼睛:“你敢将无情道的真相告诉他们么?告诉他们神界根本没有无情道,修行无情道根本无法飞升,又或者——你从一开始就拒绝人类登神。”
你的恩赐只是欺骗,你的慷慨全是虚伪。
苍生道,为何你只有一只眼睛,而无唇舌?
是你不屑回应人们的哀求?
还是不敢回应人们的质疑?
你只是用讥讽的眼球,欣赏着人间的苦厄,然后——
将人们推入更深的深渊。
江荼的话语掷地有声。
距离他最近的台上首座,好像听到的不再只是一个青年温润的嗓音,而是动天撼地的海啸,正在冲撞着他们百年来建立的信仰。
惊怒交加之下,祁元鸿吐出一口鲜血:“胡言乱语!曜暄,你岂敢如此攀咬苍生道!!”
灵墟首座也被江荼的灵力摁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换了个躺平姿势,悠悠道:“元鸿老大,你想想,他的仙骨已废,哪里来的灵力?!”
其余首座的瞳孔齐齐一缩。
苍生道赐予人修仙骨,辅助他们修行,人修因此对祂感恩戴德。
可事实证明,没有了仙骨,依旧能够调动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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