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们理解错了?
还是…
苍生道在欺骗他们?
忽然,天边一阵巨响。
好像有迁徙的兽群从远方山头冲下,巨蹄踩得地面震颤,发出隆隆巨响。
又好像有巨兽自沉眠中醒来,敛起的羽翼抖开,为腾飞做着最后冲刺。
修士们以为是苍生道终于不再忍受江荼的污言秽语,要降下神罚,让这不知好歹的原罪之人闭嘴。
但很快,在场的所有人都回忆起了这种声音。
轰隆、轰隆、轰隆。
雷声。
雷劫!
是谁的雷劫?
答案不言而喻。
浓云瞬间侵袭整片天空,苍生道的巨眼像硕大的瘤,被挖去后在皮肤上徒留一个空洞,孤零零地被包裹起来。
六山首座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脸上的震惊与慌乱。
灵墟首座凉飕飕道:“苍生道怎么会允许曜暄这时候引来雷劫?他又要渡劫了,诸位,这回我们看来是束手无策了。”
祁元鸿咬牙切齿:“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但实际上,即便灵墟首座不说,他们也从这诡异的一幕,看出了端倪。
——雷劫不受苍生道掌控。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好像将天地都连接起来,裂隙般的紫电爬满天幕,将黑夜从沉睡中唤醒。
像是击打登闻鼓的鼓声;
像是升堂时杀威棒正在捶打。
它们鸣冤,它们正名。
清白者终获自由,而撒谎者将入囚笼。
江荼并不害怕来势汹汹的雷劫。
这些雷甚至比几天前昆仑虚上的还要庞大粗壮,数量也更多,但江荼并不畏惧。
甚至,也没有躲避。
他依旧被锁链束缚在半空,神雷劈打在铁链上,紫色的蛇在金属邀请中爬入江荼的身躯。
应当是很痛的,江荼的脸色比冥币还要苍白,柳叶眼却亮到惊人。
他看到苍生道的巨眸正在眨动。
几乎就在下一瞬,一滴金色眼泪从苍生道眼中流下,化作万千刀雨砸向地面!
祂并不在意亡魂四周还有动弹不得的修士,攻击又狠又凶,带着不可言说的气急败坏。
在修士们被削断手脚的哀嚎中,一面灵力屏障牢牢竖起,将云鹤海和昆仑虚亡魂包裹起来,接触到金色刀雨的刹那,就将来势汹汹的刀刃粉碎!
众人皆是一惊:
江荼此刻的力量,竟然能够正面与苍生道抗衡!
苍生道似乎也愣住了,眼眸眨动得更快,睫毛纷纷飘落,若漫天飞雪,落在修士们身上。
修士们周身立刻浮起一层金色羽纱,被刀雨刺破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他们欣喜若狂,视之为神迹。
然而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对。
他们的身躯迅速干瘪,像有人将精血从身体内抽出压榨,他们变得干枯如骷髅,眼睛暴突在外——
灵力却蒸腾向上。
属于无数修士的地阶、甚至是天阶的灵力,都开始向着苍生道汇聚。
祂赐予祂的信徒力量,而现在,祂要从他们身上取回恩赐。
——用以平息叛乱。
修士们在地上打滚,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干尸,临死的哀嚎响彻高台:“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们伸出手,却不再向着苍生道,而向着那被锁链束缚的、被他们唾弃的青年。
江荼仍未低头。
他阻止不了这场死亡的瘟疫,却要想办法切断瘟疫的源头。
苍生道从他人身上夺取的力量并不纯粹,每个人的灵魂都有着极不相同的光彩,混杂在一起时,就像油墨倒入湖泊,只会变得浑浊。
而那浑浊的对立面,赤红永远干净而热烈。
一道落雷从江荼与苍生道之间砸下,好像战争的号角。
赤红陡然暴涨,在雷雨飘摇中,接住了苍生道的全力一击!
“江曜暄。”
一个沉闷,却又高亢,像有千万人共同开口的声音在江荼耳边响起。
江荼觉得耳膜剧痛,竟生生在这声音中被震得耳道血流不止。
那声音又呼唤他,平和而安宁:“为何背叛我?为何污蔑我?为何忤逆我?”
江荼扯开一抹讽刺的笑:“为何不敢用你自己的喉舌发声?”
他看向高台下,灵力被榨干而死去的修士们,尸体竟翻身坐起,干枯的嘴大张着,声音汇聚成苍生道的话语。
苍生道回避了他的问题,又或者根本没有在乎他的问题:“你觉得你还能支撑多久?曜暄,你已是强弩之末,我自看得出来。”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判断正确,一道古树枝干那么粗的雷,轰然劈在江荼身上!
铁链猛然绷紧,江荼的脖颈上青筋浮动。
苍生道低垂眼帘:“你连铁链都挣脱不开,又为何要质疑我赐给你的自由?”
江荼吐出一口血沫:“奴役并非自由。”
苍生道眨动眼眸:“又有谁能定义自由?曜暄,我仍中意你。”
又有一道神雷劈下,铁链发出铿锵巨响。
要把人骨骼都踩碎的剧痛瞬间蔓延开来。
唯一没有被苍生道剥夺力量的六山首座,都仰起头看着江荼。
他们惊疑不定:
他还能坚持多久?
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苍生道明明已经让步!
江荼直白地拒绝:“可我不愿委身于你,装聋作哑。”
他已睁开双眼,谁又能让他继续沉睡?
苍生道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一瞬间失焦:“你拒绝了无情道,你又知道自己要求什么道?”
旁人给予的捷径不走,为何要去攀登那悬崖峭壁?
恐怕你还未攀登至峰顶,就跌落而粉身碎骨。
——不,曜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已经粉身碎骨。
江荼笑了起来:“我不知道。”
何谓道?
天生万物,万物生道,
生死枯荣为道,自然轮转为道,
长生可为道,无情可为道;
然强权非道。
——我不在乎粉身碎骨。
“道…该有各人自己追寻,我不能定义道,你也不能。”
江荼看向台下,那层层攒动的亡魂。
他们正在穿越干尸,在神雷的阻拦中,拼尽全力向他靠近。
江荼忽然收紧手掌,五指掐入肉里,铁链绷到最紧,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断。
他就像即将坠崖的攀登者,而铁链是拴住他的最后一根绳。
可江荼亲手斩断绳索。
他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烈火颜色,映日的红霞在转瞬之间吞噬雷云,并将之同化。
江荼笑道:“你以为我,斩不断这镣铐?!”
咔啦、咔啦…
哐!!
铁链根根断裂,一半从空中坠下,一半仍锁在江荼手腕。
他的红衣化作最绚烂的火流星,金眸惊恐地发现,原来那些神雷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江荼,而是江荼在邀请它们与自己共舞。
神雷中蓬勃的阳气从江荼体内向四周蔓延,即便是金眸也被这绚烂的光照耀得想要阖眼。
与此同时,江荼大喝出声:“神通鬼王!!”
阴气回应他的呼唤。
从地底深处滋生的阴气,每向上攀登一分,就有厉鬼的哭嚎与尖笑更响一分,那消散于天地的亡魂,在此刻找到宣泄的出口。
它们已经消散,但它们仍能为后人开路。
自与江荼达成合意以来,神通鬼王从消散亡魂身上积攒的阴气,在此刻爆发出最深刻的不甘与对自由的渴望,井喷般如反向的雨点向上炸开。
轰——!!
阳气与阴气碰撞,在一瞬间厮杀,又在下一瞬融合。
天地间的阴阳达到绝对的平衡,而苍生道难以染指半分。
这是属于生命自己的平衡。
紧接着,阳气开始上浮,化作日圆;
阴气开始下沉,散入地里。
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孕育。
苍生道怒不可遏:“曜暄!!”
无数浑浊灵力向江荼袭去,带着气急败坏,要将他粉身碎骨!
江荼已将全部力量贡献给鬼界,本应再无还手之力。
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力量不仅没有消散,甚至更加强大。
无相鞭迅速挥出,天罗地网的攻击在江荼眼里仿佛被放慢无数倍,眨眼间就被化解。
机会!
无相鞭向着金眸汹汹抽去!
——然而。
在无限放慢的视野中,江荼看到一丝狂怒后的愉悦,从金眸中一闪而过。
下一瞬,他感到小腹一凉。
一柄骨剑,贯穿他的腹腔,穿透他的金丹。
而眼前,出现了几缕青赤交加的长发。
第099章 光兮曜暄(终)
那是一双被漆黑夺去光芒的琥珀色眼瞳。
他身上披着一层厚厚铠甲, 镀银的金属光泽即便在深夜也绚烂耀眼,那是难以被甲胄阻挡的杀伐之气,源源不断从骨剑上, 灌入江荼体内。
灵力飞散, 江荼的黑发在眨眼间化作纯白,如漫天飞雪, 向下坠去。
苍生道开口:“勾陈,杀了他。”
勾陈神君眼底的黑暗更重,杀气四溢,他像最忠诚的将领,只听从王命, 无需自我。
他将骨剑又推入江荼的小腹几寸, 伴随血肉撕裂的声音,剑尖穿透江荼身躯!
“曜暄哥哥!”
“曜暄!”
“…”
人们的呼唤若即若离,江荼意外地在其中听到了六山首座的声音。
他在血雨中艰难抬眸,苍生道的眼底写满嘲讽笑意。
看吧, 曜暄,真正的至高神界, 仍是我阶下仆臣。
你以为自己逃离了我的掌控么?
你错了,是我不屑于分尔等蝼蚁哪怕一睨。
而当我的神旨降临,
就是你的死期!
神罚降下,不分敌我,苍生道要将江荼千刀万剐,也要将见到祂真正面目的人类抹杀干净。
江荼飞速向下坠落,无相鞭脱手, 化作一张巨网罩向大地,承接住苍生道的怒火, 在灵力碰撞中迸发火星。
所有的,活着和死去的人们,在这一刻共享来自人界至尊的庇佑。
而现在,无私的人界至尊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勾陈神君的脖颈。
他的指尖拽住了一根长线,长线牵引出一枚银锁。
长命锁。
江荼的长命锁。
在叶淮返回神界平乱时,江荼亲手系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荼拽着长命锁,迫使勾陈随他一起坠落。
勾陈神君不知为何没有反抗,在长命锁漏出铠甲的刹那,他像被定住身形一般,琥珀眼里写满挣扎。
江荼张开唇瓣:“…叶麟。”
“想起我。”
这一声气息奄奄,却因为距离极近,足够被勾陈听到。
勾陈神君的眼里闪过迷茫,因为苍生道仍在发号施令:“勾陈!杀了他!”
他们就快一齐砸在地上,这样的高度一旦坠落,失去灵力的江荼势必摔成肉泥。
但他丝毫没有恐惧,只是看着叶麟:“叶麟,想起我。”
勾陈。
叶麟。
“这里是我的地盘,”江荼攥紧了长命锁,迫使勾陈低头看着他而非苍生道,“你得听我的。”
就像当年叶麟闯入昆仑虚,将昆仑虚弄得一团糟时,江荼对他说:“这是我的地盘。”
这个瞬间。
杀气消退。
叶麟的眼眸一瞬溃散又迅速聚焦,紧接着看清眼前场景,又是慌乱。
他伸手搂住江荼的腰,在二人即将坠地的刹那,唤来无数祥云托起他们的身躯。
叶麟抱着江荼,似乎不敢相信:“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本座、我…我做了什么?我…”
深凿入江荼小腹的骨剑回答了他。
诞生于江荼血肉的骨剑,最终成为碾碎他躯壳的利刃。
被叶麟亲手捅入。
苍生道眨动眼眸:“你做得很好,勾陈,曜暄死后,你将成为太一帝君。”
曾经让叶麟欣喜若狂的承诺,此刻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去他没有去细想,是因为苍生道于他有养育之恩,父亲的指示,叶麟从不质疑。
可是…
父亲,您都做了什么?
您让我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又操控我杀死我的爱人!
曜暄、曜暄…
您明知道我爱他胜过爱我的生命,您明明答应我可以与他成亲!
叶麟口中发出难以克制的野兽呜咽,他划开手腕动脉,要将麒麟心血喂给江荼:“曜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本座、我…我们回昆仑虚…你带我回昆仑虚…”
他慌不择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江荼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听叶麟说完所有的话。
江荼深深知道,金丹俱碎,他必将魂飞魄散。
他看到母族的亡魂,风霜雪雨中,围在他的身边,母亲抖开一件布衣,向他招手:“江荼,来,娘亲手为你做了这件衣裳,快来试试。”
师尊又是年轻力强的模样,抚着胡须拍他的脑袋:“曜暄,看来你已明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长尾山雀落在他的肩头,昆仑虚的草木围拢过来:“曜暄,我们回昆仑虚吧。”
江荼微笑起来。
他或许见不到鬼界真正建成后的模样,但他的躯干会成为三途川的河岸,发丝会成为岸边的杨柳,他的血化作河水,白骨撑起过河的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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