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几道,他先前还没见到,换言之,就是这一个月新受的伤。
但叶淮习惯了受伤,他随手在抽屉里寻找片刻,摸出一二三瓶药,药上没写名字,写了也没有用,因为叶淮只是将它们一股脑往身上倒。
他疼得浑身颤栗,却一句呻.吟也没发出,即便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叶淮也不愿意再露出丝毫脆弱。
哪里像当年一受伤就哼唧个不停,偏要他亲手疗伤的小徒弟?
又片刻,江荼眉心深深蹙起。
他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叶淮的身躯仍在颤栗,无数肉眼可见的浑浊煞气从他身上析出,逐渐凝聚成一个身披甲胄的身影,又更快地扭曲,变成一只漆黑眼眸。
苍生道。
江荼将手心掐得出血,看见苍生道的刹那他内心的仇恨千万倍暴涨。
煞气似乎是在与什么争抢,定睛一看,金色的麒麟正在与煞气撕扯,而那浓郁的煞气,在麒麟身上刻下累累伤痕,却到底不是金色灵力的对手。
叶淮压制住了煞气,苍生道的眼眸又重新钻入他体内。
叶淮仍在细密发抖,疼得动不了。
但他还是艰难地低下头——
虔诚地吻遍手串的每一根绳结,又抚了抚胸口的长命锁,这才脱力似的栽倒在床上。
江荼刻意强迫自己忽略这原先是他的床的事实。
床榻上,叶淮的呼吸很快平稳起来。
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不知是否天黑的缘故,精致的五官显得格外阴郁,似乎即便睡着,心里也不踏实。
麒麟手串被叶淮戴在手腕上,手腕搭在枕边。
江荼注视他片刻,打算切断通讯。
恰在这时,叶淮眉心挣动,眼皮剧烈跳动起来,好像深陷梦魇。
这一幕很眼熟,叶淮最初在他身边,睡觉也是这样不安稳的样子。
后来他允许叶淮和他同榻共枕,才变得好一些,但叶淮仍旧容易惊醒,时常半夜醒来,检查江荼是不是还在身边。
江荼只当作不知道,从来没说破过。
而现在,他多年的努力,随着他在阳间的肉身死亡,而付诸一炬。
甚至过去的美好一朝崩溃,便是千百倍地反噬。
江荼意识到,无论旁人如何评价叶淮的强大,如何确信叶淮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是将帅之才;
在江荼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会趴在他怀里撒娇,靠眼泪博取他同情的小徒弟。
他永远会对叶淮心软。
无论是否与叶麟有关。
叶淮的眼角有些湿润,很快一滴眼泪就顺着眼睫的弧度滴落,手掌无意识地收紧:
“师尊…别丢下我…”
江荼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好像野鸟被关入笼子,拼尽全力的扑动翅膀。
这一声呓语中,江荼仿佛看见第一次握剑的小少年,在鬼兽的围剿下狼狈地躲闪,脸上都是淤伤,却仍兴高采烈地向他抱拳:“多谢恩公赐剑!”
然后,小少年长大长高,在空明山的擂台上以弱胜强,又屡屡破开浊息,义无反顾追随他的步伐;
最后,那个已经成长为神君的男人,在他的逼迫下,泪流满面地将剑捅入他的胸膛,又在无数个深夜卸下伪装蜷缩起来,无助地呼唤:“师尊,别丢下我。”
始终如一。
照道理来说,江荼在叶淮身上耽误太久,这时该狠心切断通讯。
但他看着叶淮眼角不断垂落的泪光,好像被勾去魂魄般,放下了手。
叶淮仍在说着梦话,似乎梦到了极痛苦处,身子隐隐发起抖来。
野兽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因为脆弱意味着死亡。
只有四下无人时,才会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叶淮哭着将脸颊凑近手腕,准确来说是凑近手串:
“师尊,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做得很好,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江荼轻轻叹了口气,施了术法,让自己的时间与阳间同频。
紧接着,他轻轻回应:
“叶淮,我在这里。”
第108章 相思桥(九)
江荼生生陪了叶淮一整个昼夜。
破晓的第一声鸡鸣, 江荼切断了通讯。
他没有让叶淮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浪费一整个昼夜,就守在熟睡的徒弟身边。
但此后的每一天, 江荼都会选一个晚上透过麒麟手串看看叶淮在做什么。
而每一次, 就是如此凑巧,总能听到叶淮在与他说话。
又或许叶淮就是一直在与他说话。
从“师尊, 今日鬼兽来势汹汹,不过它们都不是弟子的对手”,到“师尊,行云峰上草木春生,我种了许多荼蘼花, 您想看看吗?”, 还有几乎每夜梦回时,克制却颤抖的“师尊,我好想你”。
江荼的第七日,叶淮的第七年。
江荼惯例察看叶淮在做什么。
彼时白泽正在阳间。
他每年都有数月, 以地府监察的身份返回阳间,说是监察, 其实江荼也清楚,是替宋衡行监视之职。
虽然这位神兽更爱待在来去山躲懒。
而今日,江荼难得在叶淮处见到了白泽,这两兽正在交谈。
江荼发誓自己不是刻意偷听,但他敏锐地捕捉到“江大人”三字——
既然你们先说我小话,也怪不得我听一耳朵。
白泽风尘仆仆的样子:“怎么了?这么着急叫我来,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又?
江荼犀利地看向叶淮, 却见他面色红润,说是精神焕发也不为过, 和身子不适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果然叶淮道:“没有不适,昨日我梦到了师尊,师尊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
白泽捂着一只耳朵,满脸复杂地打断他:“行了我的神君祖宗,如果你找我是让我听你夸江荼,我就先走了…”
叶淮一把拽住白泽,迈步与他交换身位,堪堪挡去他的去路。
白泽的羊耳紧张地竖起。
叶淮神神秘秘,脸上还有些诡异的红晕:“白泽前辈,七年就快到了。你说,我去见师尊,应该穿什么好?”
白泽一噎,颇有些崩溃:“祖宗,还有三个月呢!”
你提前这么久喊我,就是为了让我陪你挑衣服?
果然你的脑子一遇到江荼就会停转!
江荼也有些无语又好笑。
在白泽回复“还有谁比你更了解江荼”的同时,他掐断通讯,匆匆向府外走去。
走到门口,脚步又一顿。
黑犬古怪地看着主人脚步更快地返回,再出来时披了一件华美外袍,腰上缠了碧玉,长发也盘起,像是要盛装出席地府宴席般隆重。
要知道江荼朴素惯了,除非开府判案时需穿阎王制服,平日里就只一件红衣。
黑犬疑惑地“汪呜”一声,惹得江荼揉揉他的脑袋,大狗的三颗脑袋一齐舔着江荼,也就没有纠结。
江荼换好了衣服,往相思桥赶。
距离他与叶淮约定的时间,换算作地府时,还有三个时辰。
他要在三个时辰内,再探一探相思桥的究竟。
江荼心想,往返奈何桥与相思桥,于他不过一刻,时间绰绰有余。
在相思桥前站定。
亡魂们向他问好:“阎王爷,您又来啦。”
江荼点点头:“是,又来了。”
相思桥虽与他相约七日,江荼却实则每日都会前来,便是时刻关注相思桥的动向。
他与附近的亡魂攀谈,甚至在桥边,专门造了一座亭子,专门用于与云鹤海边下棋,边看桥边杨柳。
而今天,那空灵声音准时开口:
“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江荼没有回答,向前一步——
稳稳踩上第一级台阶。
果然!
七日前他果然上了桥,并非错觉!
而这一次,江荼早有准备。
七日前的遭遇,他在心底翻来覆去研究,已经了如指掌。
他在心里默数:
三、二、一!
狂风巨浪陡然袭来,相思桥像海啸中难以维系的船桅,船旗被撕裂,不断撕扯又被揉成一团,不堪重负地呻.吟着。
江荼压下重心,红衣如烈日辉光,在石板掀起的刹那,无相鞭轰地将之一劈两半!
无需回头,江荼一鞭抽向右方——
上一次他选择先救叶麟的魂魄,相思桥警告他:
“囿于过去,固步自封。”
这一次,他选择注视当下。
长命锁刚从江荼脖颈间被扯断,无相鞭就将之卷起。
与此同时,风浪渐停,与先前一触碰到叶麟魂魄就被击飞不同,似乎有平静的趋势。
然而江荼来不及欣喜,耳畔便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瞳孔骤缩,猛地回头看去——
相思桥的绳索就在这刹那断裂!
而江荼的灵力也在此时失去作用,竟然无法阻挡身体的下坠。
他在失重中狠狠坠下桥去,两旁景色飞速倒退,退得越快,越是眼花缭乱,最终尽数化为漆黑,好像坠入深渊。
轰——!!
巨浪冲击面颊,像鬼的巨手,压住他的脸部,将江荼狠狠按入河底!
空灵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水灌入耳膜与鼻腔的泡沫浮动:
“只顾眼下,小心迷途难返。”
“江荼,你又错了。”
哗——
江荼猛地翻身坐起,往旁侧干呕起来。
他感觉喉间灌满了咸腥河水,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就像此前一样,相思桥的试炼宛如一场幻梦,即便他已经沉入湖底无法呼吸,身体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江荼翻起袖子,叶麟的魂魄似乎也知道他受苦,亲昵又疼惜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江荼的眼帘温柔垂下:“对不起。”
原谅我方才…没有选择你。
就像千年前我选择了天下苍生,没有与你去神界成亲;
千年后我选择了拯救阳间,亲手将你推向第二次死亡。
叶麟,我愧对于你。
但是…
江荼摸了摸颈间,那里什么也没有,长命锁现在并不在他的身边。
说来也是命运的玩笑,千年前曜暄将长命锁送给叶麟作护身符,千年后江荼亦将长命锁送给了叶淮。
他们都没有将长命锁取下,好像自此以后,他们的生命就与江荼永远纠缠在一起,再难舍难分。
叶麟,江荼捧着那一点光团,心道,我愧对于你,却也无法舍下叶淮。
所以我真的…真的不想在你们之中作出选择。
他抹了一把脸,虽然相思桥无法影响他的肉身,但溺水的感觉仍是切实存在,那黏附在脸上的水压不断将他逼入深海,直到此刻江荼还觉得脸部一片湿热。
阎王爷冷冷擦去眼角的湿润。
紧接着,湿润越擦越多,不断将他的衣物重新打湿,好像一瞬间回到深不见光的河底。
江荼听到了水滴拍击地面的声音。
——地府下雨了。
这并不寻常,他惊讶地看向天空。
恰在此时,一滴晶莹的雨滴落在他眼中,江荼本能地眨眼,雨水便从他的眼角滚落。
雨越下越大,落在屋舍、桥面、河中,天地一瞬共奏。
江荼站起身,看向相思桥。
此刻它正被雨幕笼罩,垂柳微拂,而桥的那一端,鲜艳的花朵也在雨水中不再鲜艳。
江荼向前一步,相思桥一如既往地再次挡住了他。
他并不意外,眉心颦蹙。
囿于过去,固步自封;
只看眼下,迷途难返。
都错了。
相思桥到底想要他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它似乎要告诉他什么,但却不肯直说。
江荼不喜猜测,但别无他法。
忽然,打更声响了起来。
身居地府的亡魂依旧保有生前的习惯,许多因积年累月的等待而产生认知混乱,会误以为自己还在阳间。
它们日复一日,兢兢业业地重复着生前的工作。
譬如打更。
让江荼惊讶的并不是打更声,阎王爷恩准滞留地的亡魂恣意生活。
但打更声响,意味着…
地府的夜晚降临。
而他来到相思桥时,天才刚亮不久。
幻境中时间流速不同频是常有的事,但上一次并未出现这一情况,江荼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次也没有。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他不止在桥上耽误三个时辰。
恐怕六个时辰也有了。
换言之。
他迟到了。
他错过了和叶淮约定的时间!
江荼的心跳骤然慌乱起来,一边狠狠骂了一声,一边快步往奈何桥赶去。
他抬手让灵力照亮前路,尝试着与麒麟手串建立联结,却未能看到任何画面。
手串上的灵力是江荼从识海中分出,其紧密程度注定手串无法抗拒江荼的命令,除非——
手串此刻并不在叶淮身边。
江荼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叶淮把手串丢了么?
是因为他的失约?
认真想想,倘若换做是他,满怀期待等待相见,对方却一声不吭爽约,将他独自晾在一边,恐怕也失望又愤怒。
更何况,叶淮三个月前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准备这次相见。
江荼不敢想象叶淮有多难过,才会选择把手串丢弃。
叶淮一定哭了吧?他的徒弟最爱哭了,说不定是哭着回的阳间。
江荼不得不反思自己。
相思桥似乎能够揭开苍生道的更多真相,在责任和叶淮之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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