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放心,他俩被我养的蛇咬了,没有解药,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要归西。不过……”
“不过什么?”
阿癸拏桀桀怪笑,阴涔涔的笑声再衬着他那被黑色图腾覆盖的五官,更加妖异十足,神态之间竟与那群红鳞毒蛇趋于相似,“不过我改主意了,不想就放他们这样死掉。我听说中原人连男人都长得细皮嫩肉,绝对是上好的饲料,我的蛇儿好久没沾过活牲了,就用他俩的血肉让蛇儿们饱餐一顿罢。”
说着屈指成哨在唇边吹了几声,顷刻间,原本在庙顶、外面游动的细蛇如同红潮般从四面八方涌入神殿,眼看就要将邹大、窦玉彻底吞噬之时,突听高台上传来一道清亮悦耳的男声。
“素光,手下留情!”
老妪浑身一震,浑浊的墨绿色瞳孔蓦地放大,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望向高台。
高台上邪神的塑像仍旧歪倒在那儿,魔瞳殷红如血地注视着她,像是将她的所思所想全部看在眼中。
老妪直视祂邪气四溢的脸,喃喃道:“方才……方才是谁在叫我的名字?”
这世上怎会还有人知道她自己都快淡忘的中原名字?
阿癸拏刚才也听到了人声,此时又见她神情不对劲,不禁戒备地望向邪神像,“什么人!”
只听神像后又传出一声短叹,仿佛有人触景伤怀,不忍直面故人旧容。
这是老妪今夜第二次听到这道男声,如同是一把老旧到快被锈蚀坏了的钥匙,“咔哒”一声插入被岁月贴上封条的百宝箱锁扣之中,轻轻转动,重启出一段古早的泛黄记忆。
她控制不住地朝前走了两步,却被警惕的阿癸拏拦住了去路,“不能去!有人在神殿装神弄鬼!”说罢再次屈指于唇边想要发动蛇群将那躲在邪神像后的小人碎尸万段。
然而不等他动作,塑像后的人就自觉地走了出来,刹那间,阿癸拏有片刻的错觉,似乎今晚暗淡的月光都在这人出现的一瞬变得明亮剔透起来。
这人一身戎黎人装扮,却长着一副中原人的容貌,眉目昳丽身姿俊逸,比大漠上的海市蜃楼都要来得缥缈惑人。
阿癸拏很快恢复了神智,他狞笑道:“原来还藏着一个中原人,好呀,正愁两个人不够蛇儿们分食,你来得正好。”
许是刚开了荤尝到了血肉的滋味,群蛇比方才还要躁动,鳞片与鳞片之间不断地摩擦纠缠,在神殿内形容成一道逆向的漩涡飞速朝高台卷去。
可是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老妪突然甩开他的手,展臂挡在群蛇与高台之间,凛然命令道:“阿癸拏,住手!”
此时蛇群不但不敢再朝前逼近一寸,甚至潮退而去,争先恐后地逃逸到神庙之外。
阿癸拏不懂老妪为何要阻拦自己对付这个中原人,不忿道:“您为何要袒护这个异族?”
“住口!”老妪眼神锐利如刀,在呵止阿癸拏后,她再也扛不住在胸腔中疯狂鼓动的心脏,如同一瞬间返老还童一般,鸡皮鹤发的面容上露出一分少女的憧憬忐忑以及隐约的惧意。
她想上前确认又不敢轻易靠近,只能以一种色厉内苒的强硬语气质问眼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你究竟是谁!是人还是鬼!”
明景宸苦笑道:“素光,你是叫素光罢?你还记得五十多年前从桓朝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五十多年前?”阿癸拏不明就里,五十多年前他还未出生,对那时候的人和事知之甚少,他下意识看向老妪。
只见两串眼泪从老妪风干腊肉般的脸上淌下,打湿了深色的裙摆,她颤声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当年他问我‘姑娘芳名’,我怕自己的名字又长又拗口让他记不住,就撒了个谎自称出身卑贱没有名字,希望他能为我取一个。”
眼泪争先恐后地淌下,越流越汹涌,“他说离家的前一晚正好读到一首诗,‘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他说素光就是皎洁明亮的月光,与我正相配。”
她讲述这些过往的时候目光仿佛浸泡在清凌凌的湖泊中,温软又明澈,但很快她神情转厉,将温情的面纱撕了个粉碎,露出底下的狠辣偏激来,“你年纪轻轻原不该知晓这些,说!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说着她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敏捷身手突然迫近明景宸,一把扼住他脖颈,企图逼问实情。
明景宸不慌不乱,只抬手在她手背一侧轻轻一点,老妪立马感到整条手臂酸麻无力,软绵绵地从对方颈项上滑了下来,顿时更加惊骇莫名。
明景宸道:“素光,你还记得这一招么?当年在他离开月煌城的时候,他曾经指点过你几招中原功夫的。”
老妪拖着无力的臂膀再次栖身靠近,这次她没再出手企图制服他,而是用另一只手反复摩挲他的面庞,目露迷惘,“是他告诉你的对不对?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她的手掌枯瘦异常,像是在一截树枝表面蒙上了一层松垮皱褶的皮囊,触感并不算好。
明景宸说:“我是他的后人。”
【作者有话说】
咱们还被绑在广场上吹西北风的王爷:到底有多少旧人盯着我家的白菜???(╬◣д◢)!!
第92章 巧言令色
老妪的动作一顿,良久喃喃自语道:“后人……是了,虽然我已经老得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但有一点我不会忘,他确实长了副如你这样绝无仅有的好相貌,就是翻遍整个大漠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他相媲美的人物……”
明景宸见她似乎信了自己的谎话,心底既庆幸又难过,不是他有意要欺骗这位故友,实在是即便自己亲口承认,恐怕老妪也不会相信,一个早在五十年前就死了的人,怎么还会容颜未改地站在这儿。
“素光,那两个是我的同伴,今夜他们是尾随我才会出现在这里,还望你饶恕他们,让你的族人拿出解药救他俩一救。”
老妪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两个中原人,又打量了明景宸许久,像是要通过眼前这张面容的细节来拼凑出记忆里早就风化模糊的容颜。
明景宸并不催逼她。
老妪犹豫了良久才朝阿癸拏点了点头。
阿癸拏欲言又止,但他向来不会违背她的命令,只好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颗猩红的药丸给邹大两人服下。
此时,月已西沉,庙宇塌陷的半边窟窿中泻下一抹鱼肚白的天光。
明景宸道:“素光,天就要亮了,此地不宜久留。”
素光这两个字早已被镌刻在老妪的血肉深处,与灵魂契合,如同烙印。当面前这个与旧人长得很是相似的年轻公子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的时候,老妪非但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感到久别重逢的畅快。
她忽而想起,在这五十多年的光阴中,不论她的人生如何大起大落,是得意风光还是败北落魄,她都无数次在这座神庙中向神明祈求,希望能再见故人一面。
即便她知晓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因为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她就从中原来的商贾口中得知,她这辈子唯一钦慕过的男子因为谋反已被桓朝的皇帝赐死了。
老妪把眼泪擦干,原先的悲喜被掩藏在褶皱后,她似笑非笑地说:“你要跟我走?”
明景宸开诚布公道:“我有一事相求,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讥讽爬上她的脸,“年轻人,方才你求我放过你的同伴,我同意了,现在你还要求我?你凭什么求我!我与你非亲非故,纵使有些渊源,那也是我与你家长辈的交情,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用当年的情分来胁迫我!”
“再多的情分过了五十多年也不复如初了,我不是当年的宸王,你也不是那时的素光,又何来交情一说?我只问你,你如今得到当年心心念念的东西了没有?”
老妪不说话,看在明景宸眼中就是一种变相的否定。
明景宸叹了口气,像是在用那张与故人相似的脸、相似的语调为她鸣不平,“当年你对他说,你改了主意不想随他去中原了,说你自小生长在大漠,这里的每一粒沙每一朵云都令你割舍不下,虽然戎黎不曾善待过你,但如果离开了这儿,你会像失了根须的花一样迅速枯萎死亡。”
“你想说什么?”老妪戒备地盯着他。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并非是真心想要随他去中原。”
“什么!”老妪僵立当场,神情有一瞬间的碎裂。
明景宸在心底默念了一句抱歉,他当年对她的情谊视若无睹装作不知,如今又要拿她的过往开刀给予她难堪,都是自己对不住她。他知道自己卑劣,但一想到傍晚高炎定就要被处决,他也就顾不上许多了,只能隐晦地道:“那次琅珠湖围猎的夜里,他见到你进了延谷诨的营帐……他便知道自己一开始的猜测没错。”
延谷诨是如今戎黎大汗塔尔汉的父亲,五十多年前他还未继任汗位,但他自小就备受老汗王的喜爱,早早地就被封为了左贤王,是铁板钉钉的戎黎王储。
当年桓朝几代积弱,对大漠部族的威慑早已大不如前,在兕奴登基的头两年,他的密探就多次从大漠传回讯息,说戎黎人蠢蠢欲动,多次与北地的穆王几人私下通信,意图颠覆社稷。
为了切断戎黎与藩王的勾结,他向兕奴提出要亲自出使大漠,游说戎黎王室弃暗投明。
于是便有了那趟戎黎之行,也是那次,他结识了月乌族少女素光。
月乌与戎黎有灭族之仇,自战败迁徙到魍阴山的几十年后,他们生活得很艰难,族内人丁寥落,已是所剩无几,前几年因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仅剩的二十多个月乌族年轻人带着素光逃离了族地来到了戎黎,自此隐姓埋名地活着。
然而想要在戎黎苟活并不比在环境残酷的魍阴山中来得容易,几年间,族人们因为疾病、饥饿、压迫死了大半,素光为了活下去只好卖身为女奴在一户富商家中做苦工。
“原来……原来那夜他看到了……”老妪感到不可置信,她一直以为自己那些阴暗的小心思始终不为他所知。
原来对方什么都知道,自始至终地清楚她是个被野望、被权势迷惑不惜朝三暮四、出卖肉体的女人。
这一刻老妪突然又再次感受到年少时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羞耻,比扒了她的衣裳,被所有人的目光鞭挞都要让她觉得痛苦欲死的难堪。
明景宸道:“直到天授六年事发之前,他一直让人关注着你,听说你当了新大汗的阏氏,他原想要送份新婚贺礼到月煌城的,只是没来得及置办就发生了‘六王之乱’……”
“昨日是月乌族的神降节,只要你还活着必然会来神庙祷告,所以我特意来这里想碰碰运气能否见你一面。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了当年长……长辈与你的那份交情,想要知道你如今是否安好。”
“素光,你现在过得并不好,对不对?”
明景宸嗓音轻柔温软,直击人心软弱处,令老妪很快泣不成声,丢盔弃甲。
阿癸拏怒不可遏,“臭小子你闭嘴!”说着就要动手教训他。
“退下!阿癸拏!”老妪将其斥退,转而对明景宸道,“是啊,虽然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连一件能蔽体的衣裳都没有的卑贱女奴,能有口饭吃,还有下人奴隶伺候,可是我的丈夫、儿女都死了,忙活了几十年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她声音悲切,字字泣血。
“可是我如今过得好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不过是他的后人,有什么资格来审判、羞辱我!”
明景宸道:“我说那些不是为了讽刺你,我说过他生前一直在关注着你,如果你过得不如意,他也难以心安。五十多年前,你因为他这个中原人改变了女奴的命运,那今日你何妨再信一次他的后人,力挽狂澜,改变当下呢?”
老妪脸上的泪光在越发明亮的天光下清晰耀目,可她一个字都不信,“你能帮我?就凭你一个人?”
“不是帮你,是互惠互利,况且能真的帮到你的不是我。”
“是谁?”
明景宸笑道:“是镇北王。”***此时天光已将半个神殿内的黑暗驱散,邪神像沐浴其中,倒是少了些森然的邪意,多了几分与怒目金刚趋同的神性。
老妪暂且信了明景宸,打算趁现下还未日出先带人离开神庙。
阿癸拏仍旧看不惯这个可疑的中原人,觉得他不过是凭借花言巧语意图蒙蔽他们,所以态度依旧很恶劣,他粗声粗气地道:“你的两个同伴虽然吃了解药,但要好全还得休养几日,带上他们目标太大,不如让我的蛇儿吃了他们,省得碍手碍脚坏了事。”
老妪虽然没有附和,但从她神色来看,心里应当是同意阿癸拏的说法的。
明景宸道:“不用麻烦,你们找间牢房把人扔进去,每天给点吃喝别让他俩死了就成。”他说得轻描淡写,浑然没把这两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阿癸拏与老妪对视,心想这三人真的是一伙的?让两个中了毒的伙伴去蹲大牢,亏他想得出来。
没想到明景宸连应付狱卒的话术都替他俩想妥了,“你们只说这两个中原行商形迹可疑,未免他俩是镇北王的同党,坏了塔尔汉的大事,先把他俩收监,一来监视限制他们的言行,二来看是够真有人来营救他们好一网打尽立功。”
他说得滴水不漏,老妪看不出有何不妥,就对阿癸拏道:“你就按他的话去做,不得有误。好了,快点离开此地。”
说罢,她先领着明景宸出了神庙,往北行了半里路,在一处乱石阵后藏匿着一辆低调的马车。
两人上了车,车夫扬起马鞭呼呵着驱车离开了这一带朝月煌城的东南方向驶去。
也许是方才已经被面前的年轻人戳穿了自己的遭遇,也许是年纪大了,曾经心动过的男子早已作古,她数十年跌宕的人生又令她满含倾诉欲。老妪一改之前的讳莫如深,主动在路上将这些年发生的事告诉给明景宸知道。
当年她第一眼看到宸王的时候就萌生了要与他离开的想法。不仅因为他这个人令她着迷,还为着他尊贵到能令野蛮的戎黎人以礼相待的身份地位。
那是她凄苦绝望的人生中能抓住的唯一浮木,能助她脱离苦海的神明。
宸王很心善,也很心软,他明知这个女奴远没有外表见到的那样天真烂漫,但还是愿意施以援手,花重金从商贾手上买下了她,并撕毁了她的卖身契还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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