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床边看着昏睡的人,沈月揉的眼眶又红了。
听着她压抑的哭声,苏晨阳久久没有动作,直到她自己停下来了,在输液床的另一侧坐下,问道:“你后悔了吗?”
苏晨阳一直是面朝着沈珈叶的角度,他戴着墨镜,哪怕看不到,也给人一种正在凝视沈珈叶的感觉。
沈月揉看着他没有情绪的脸,即便心里知道这件事怪不到他头上,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
“你躲他,结果就是他家也不回,医院也不来,到处找你,连达叔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沈月揉哽咽着道:“你真的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微微垂下了头,苏晨阳说:“这次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你跟达叔不一样,”沈月揉说,“达叔是没有机会了,可你做手术还能有一半以上的成功率,你为什么急着要躲开他?”
抹掉眼角的泪花,沈月揉还想再说下去时被苏晨阳打断了:“其实是差不多的。”
苏晨阳转过脸对着她:“没有那么高的成功率。”
沈珈叶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上溪寨,那时候他只有六岁,沈珈南刚出生,母亲成天抱在怀里,父亲时不时接手帮忙,他也很喜欢妹妹白嫩的小脸蛋和莲藕一样的手臂。
那时候田莺的情绪还比较正常,屋里常常听到一家人的笑声。后来沈珈南开始学走路了,沈珈叶却经常看到田莺独自抹泪的模样,每当他上前问怎么回事时,田莺都会笑着告诉他没什么,让他看好妹妹,别让妹妹摔跤了。
小时候的沈珈南真的很可爱,软乎乎的小身体挨在沈珈叶怀里,口齿不清地用他们的语言叫着“哥哥”。那两年所能感受到的家庭温暖弥足珍贵,因为在沈珈南两岁以后,田莺就突然不见了。
还记得母亲刚失踪的那段时间,父亲疯了一样到处去找,经常半个多月都不回家。他们兄妹俩被交给了隔壁沈月揉家照顾着,恰逢山里迎来漫长的雨季,沈珈叶每天都坐在屋子前的廊下,看着遮天蔽日的雨幕,好似下不完地浇灌着他们的世界。
沈珈南在旁边咿咿呀呀地说话,她还不知道母亲不在家代表了什么,几乎每天都哭闹着要找阿妈,哭到饿了,又会瘪着嘴找沈珈叶要吃的。
后来过了大半年,沈闻达终于放弃了回到家里。但沈珈叶能明显感觉出来他变了,原本爱笑的父亲脸上再不见笑容,虽然会照顾他们两个,但是比起过去沉默许多,如非必要也不会多说话。
那几年他对沈闻达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沈闻达总拿着一根烟杆,在后院一坐就是几小时,每每进来时,身上总有一股浓烈呛鼻的烟味。
兴许就是抽得太凶了,后来才会落了肺癌这么一个疾病。
缓缓睁开眼睛,鼻端似乎还能闻到烟草的味道,不过变得很淡,淡得不仔细就闻不到。
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他靠在一道温热的胸膛里,对方穿着他熟悉的丝绸面料的睡袍,一条手臂绕过他的腰抱住了。
很淡的烟味就是从这人的衣领上传来的。
他抬起头,一张熟睡的脸映入了瞳孔中。
闭上眼睛的时候,苏晨阳和过去看着并没有太多区别。除了瘦了一些之外,他身上看不到癌症病人常见的虚弱感和病气。
悄悄拉开腰上的胳膊,沈珈叶撑着床垫坐起来,眼前一阵晕眩,浑身的肌肉都很酸痛,身体像被拆开过又重新组装了一样,站起来时还差点坐了回去。
他身上穿着和苏晨阳同款的睡袍,下摆拉上来后,两条膝盖都肿着,皮下泛着淤青。
脑子仍有些迷糊,他想了想才记起这伤应该是刚到医院摔的那一跤。
床头柜上放着几样东西。他拿过保温杯打开,里面是温热的葡萄糖水,忍着喉咙刺痛的感觉,他一点点地喝完了。
手机屏幕上有沈月揉的未接来电,现在是早上九点多,所以他是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了今早?
回身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人,他撑着床头柜站起来,到外面回拨了沈月揉的电话。
“你好些了吗?”沈月揉问道。
走到对面的房间里,他关上房门才道:“嗯,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昨天发烧了,人都烧得迷迷糊糊的,后来挂完水他就叫人把你送回去了。”沈月揉解释说,“现在退烧了吗?”
沈珈叶没动过床头柜上的体温枪,昨天他失去意识之前是感觉到很难受,身体里像是有一团流动的火焰,顺着血液四处燃烧。那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是发烧了,只觉得是心里太痛导致的。
“应该退了吧,”沈珈叶走到书桌后面,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你们还在医院里吗?南南怎么样了?”
“我陪着她呢,她好多了,早上她通知鸳姨了,明天鸳姨就能赶来。”
“好,我等等就过去。”
“你就在家里休息,别担心这里了,秦璨把所有的手续都处理好了。”沈月揉顿了顿,片刻之后才继续说,“对了,要在这里设灵堂吊唁吗?”
望着远方一片形状像是棉花糖的灰色云朵,沈珈叶很轻地说:“不弄了,火化以后带回去就好。”
身后传来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回头看去,苏晨阳拄着手杖,听到他讲电话的声音后,凭着记忆来到了他面前。
沈珈叶结束了通话,一支体温枪被递到了他面前。
“测一下。”苏晨阳说。
沈珈叶接过来,对准自己的额头按了一下,屏幕显示出数字的同时,也有电子女声同步播报:“38.5摄氏度。”
“还没退烧,”苏晨阳摸了摸他单薄的袖子,“先回床上躺着,别又着凉了,锅里炖了姜酒草鱼汤,喝点好吗?”
“不用了,”沈珈叶绕过他想走,“我得去医院。”
伸出去的手抓了个空,听着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逐渐远去,苏晨阳回过头,用那双无神的眼睛对着他消失的方向。
回到房间里,沈珈叶找了干净的衣裤换,刚穿上衬衫就听到隔壁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
那动静很大,沈珈叶立刻反应了过来,忍着膝盖的疼痛快步走到刚才的房间,发现苏晨阳摔倒在了地上。
那人在木地板上摸索着手杖,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立刻收回了手,撑着旁边的柜子想站起来。
看着他略显狼狈的模样,沈珈叶过去扶他,再把手杖捡起来放到了他手里。这次转身前被他拉住了,将自己的手腕牢牢拽在手心里,他说:“我撞到额头了。”
沈珈叶回头看去,他被刘海挡住些许的额头上确实红了一块。
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苏晨阳抿了抿嘴唇,说:“好痛,是不是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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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不想你走
沈珈叶在药箱里找不到活络油,苏晨阳说:“你的药我可以用,就在茶几上。”
茶几的袋子里有昨天医生开的退烧药和营养剂,还有一瓶给膝盖用的消肿祛瘀的药油。看了下成分表,沈珈叶说:“这是处方药,你确定能用?”
苏晨阳有些迟疑:“应该能吧。”
沈珈叶无语地看着他,想想他现在的状态还是别乱用任何药,于是道:“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
刚才撞伤的部位已经肿了起来,看程度都能想到苏晨阳这一摔得有多痛,沈珈叶也担心会不会影响到肿瘤或者血块。
苏晨阳说:“那回房间换衣服吧。”
沈珈叶身上只有一件衬衫,刚才过来得急,扣子都没扣就在苏晨阳面前晃悠。扶着人回到房间时他打了个喷嚏,苏晨阳的手搁在他腰上,发觉他下身只有内裤时提醒道:“衣服先穿好,你还没退烧。”
打开衣帽间的门,沈珈叶拿了裤子穿上,衬衫下摆塞进去,再套了件宽松的V领线衣。
在他换衣服的时候,苏晨阳就站在门边上,凭着声音“注视”着他。即便知道苏晨阳看不见,但他还是有一种自己像一颗剥了皮的桔子,被人看光了的感觉。
给苏晨阳拿了衣裤,沈珈叶想出去等,结果苏晨阳一条腿套进裤子里,另一条腿刚抬起来就站不稳了,整个人摇晃着往旁边栽去。
沈珈叶连忙抱住他,后背撞到了柜门才稳住了他的身体,低头一看,裤子被他踩在脚下。
“抱歉,”苏晨阳忙道,“刚才没站稳,你有没有伤着了?”
那人的手在他后脑上摸着,沈珈叶拉开了那只手,扶着苏晨阳站好以后蹲下去,帮他穿上了裤子。
裤腰提到了跨间,他起身说道:“剩下的你自己穿吧。”
“你刚才有撞到吗?”苏晨阳又问了一遍。
沈珈叶说:“没有。”
苏晨阳放心了,扣上腰间的纽扣,拉拉链的时候试了几下都没成功,问道:“拉链是不是坏了?”
沈珈叶看了他一眼,苏晨阳又拉了一次还是不行,他只好接替对方的动作试了试。的确是卡住了,估计是刚才拉得太用力,他给苏晨阳换了一条。接下来穿衬衫,苏晨阳连着两次都扣错了纽扣的位置。
他一直没有发现,沈珈叶只好上前帮他把扣子一颗颗解开,重新扣好,再抚平脖子后面的领子,拿外套给他穿上。
苏晨阳安静地站着,任由沈珈叶摆弄着自己,穿完以后,他轻声叹道:“还是你帮我做这些最自在。”
面前的人没有回应,随后他便听到了沈珈叶离开的脚步声。
司机一早就在楼下等着了,接上他俩后,司机开去附近的潮汕粥店买了两份早餐。沈珈叶没胃口,苏晨阳提醒他退烧药必须饭后服用,他才勉强吃了一点。
到了医院,沈珈叶独自下了车,走进住院大楼。
昨天沈闻达离开后,他还没顾上跟沈珈南说话,不过在进入病房之前,他被沈月揉拉到了一边:“昨天南南有问我为什么找不到你,我说你有要紧事要处理才联系不上,她一直追问我是什么,那时候我也着急,想不到理由,后来她就没问了。”
“我知道了,”看着紧闭的病房门,沈珈叶说道,“我进去跟她谈谈。”
病房的阳台外面有一道背靠轮椅的身影,这几个月加强了营养和锻炼,沈珈南的身形已不似从前那般瘦弱了。她仰头望着天空,察觉到沈珈叶进来了也没回头,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沈珈叶说:“南南,别太难过了。”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合上的书,封面是一幅很温馨的插画,内容是日常的散文。
沈珈叶记得这本书,刚来香港的那段时间他给沈珈南买的,沈月揉说过沈珈南看了好几遍,可惜这个作家只出版过这一本。
“我没有难过,”在他走神的时候,沈珈南忽然开了口,“阿爸是去找阿妈了,他们以后不会再分开了。”
出于家庭的原因,沈珈南从小就比同龄人懂事,又因受伤导致性子变得冷漠。沈珈叶对她一直都有愧疚,如今沈闻达过世自己却没能及时陪在她身边,这份愧疚的情绪更深了。
“昨天我赶不及回来,是我的错。”他低声道歉,沈珈南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着他:“我问月揉姐你去哪了,为什么这几天都不在,她支支吾吾的,这说明她是知道的。”
因为发烧,沈珈叶的气色比平时红润了些,不过人还是憔悴而疲累的。沈珈南看着他的脸,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天在ICU外面所见的一幕。
“哥,”她说,“之前在爸的病房门口,我就看到你跟他抱在一起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能跟我坦白吗?”
“你这几天是不是都跟他在一起?我和爸的治疗费不是红十字的拨款吧,是不是他给的?”
做了脑部的CT扫描,Dr.Marius看着报告,道:“还好,只是轻微的撞伤,不影响。”
苏晨阳说:“要开药吗?”
“不用,你现在少吃不必要的药,过几天就会好了。”关掉电子病历,Dr.Marius问道,“怎么又不走了?”
今天是他要出国做手术的日期,现在他却出现在医院里,作为他目前为止的主治医,Dr.Marius有必要要了解清楚情况。
苏晨阳说:“出了点事,过几天再说。”
“Gilbert的手术很不好约。”
“我知道,我会跟他沟通的。”
从诊室出来,苏晨阳拨了秦璨的电话,得知沈珈叶在病房里跟沈珈南聊了很久,现在在跟田鸳通电话。
沈闻达走得突然,田鸳和田之洲担心他们兄妹的情绪,便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了半天赶过来,到了医院都去见了沈闻达最后一面,再一起吃晚饭。
桌上的菜都是他俩喜欢的口味,田鸳特地找了一家做云贵菜的饭店,席间说了好些安慰他们兄妹的话。田之洲默默地喝酒,沈珈叶也想喝,但他到了现在还没完全退烧,沈月揉把他的酒换成了汤。
这一晚田鸳和田之洲都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里,沈月揉也陪着沈珈南回了医院,沈珈叶在路边站了不到两分钟,苏晨阳的车子就停在了他面前。
车里开着暖气,他刚把门关上,一只手就从旁边伸了过来,摸到他冰凉的手指握进掌心里。
他抽了两下没抽出来,便去看苏晨阳,后者也在“看着”他,可惜那双眼睛无法聚焦,没办法真的看清楚他。
视线在苏晨阳额头肿起的位置上短暂停留,沈珈叶说:“医生怎么说的?”
“还好,”苏晨阳道,“放心吧,不会变傻子的。”
沈珈叶转向了窗外,无人说话,车里又安静了下来。他的手一直被苏晨阳扣在掌心里,那人温热的手掌很快就捂暖了他的手指,慢慢的他注意不到被牵住的手了,眼皮越来越重,身体也在一个环岛的转弯中没有稳住,肩膀撞到了苏晨阳的肩上。
苏晨阳将他抱到了怀里,他拿开对方的胳膊想坐直,苏晨阳却不肯松开,抱紧他的肩膀说:“累了就靠着我睡一下,别再逞强了。”
苏晨阳的颈间隐隐透着他熟悉的香气,前面的挡板也被放了下来,没有外界视线的打扰,他像被这种气味和对方温热的怀抱催眠了,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到了家楼下苏晨阳也没叫他,让他睡到自己醒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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