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声音沙哑,眼睛浑浊不堪。
“百年基业,子孙数代,这么多年来,唯独出了你这么一个天分极高的。”
“家族世世代代在这十八层炼狱里挣扎求生,原本以为你能带领我们爬出这无边炼狱……”
老者说到这里,表情悲戚,悲痛万分地举起拐杖,用力地敲打在他的头上。
“你是全族的希望啊,可是你为什么……偏偏学不会这能够改命的符术?”
少年始终跪在原地,以头触地。
刚才老祖宗那一下迎面而来,已经敲得他头破血流。
鲜血流淌进眼睛里,世界殷红一片。
他咬咬牙,尽管心有不甘,但言语里依然恭敬。
“是我不够努力。”
“不,你已经很努力了,每天只睡三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符术。”
老者的声音有些颤抖:“没有人比你更努力,你只是……跟我们一样,没有那个命!”
少年握紧拳头。
天之骄子,天赋异禀。
从小所有人都把他视作是全族的希望,怎么他就没有那个命了?
凭什么?
他不服。
他不甘心。
老祖宗叹了一口气,用干瘦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头。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修习符术了,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少年含着满口血腥,不可置信地仰起头。
“老祖宗,我想再试试……”
他不甘心。
“你修习符术法三年,一无所成,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隐约预感到你不是那块料子。”
不是那块料子。
这句话从老祖宗口中说出来如此刺耳。
他怎么就从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沦落为“不是那块料子”。
老祖宗从小到大没对他说过一句狠话。
他委屈极了。
却倔强地忍住了眼泪,喊了一声:“爷爷,求你,让我再试试。”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老祖宗看着自己孙子受委屈,自然是舍不得,不由得放缓语气:
“三年前,家族觉得不该把所有希望放在你身上,所以这些年来,我们找了很多孩子修习符术,昨天,有一个孩子已经小有所成。”
叶鸣廊被困在这具躯体中,他能感受得到他此时的委屈和震惊。
“所以……我被家族抛弃了么?”
老祖宗耳背,没能听到这句话。
“以前是我们狭隘,总觉得,自家的孩子,自己家族的血脉,带领我们走出这无边地狱,才是真正的荣耀。”
“但是现在,我也想开了,自己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血脉不血脉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带领我们走出这个地方,不管是谁,都担得起这偌大的家业。”
少年低着头苦笑。
他果然,被抛弃了。
“那老祖宗找我来,到底是想让我做什么?”
涉及到家族机密,老祖宗摒退众人后,才缓缓道来:
“你钻研了那么久,应该知道,符术的力量来源,是献祭,是交换。”
“献祭的东西越重要,换来的力量就越大,我想要你接近他,和那个孩子成为朋友,陪伴他长大,成为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人。”
老祖宗说到这里,其实少年已经明白了。
只是他依然不愿相信,忍不住质问道:“您想让我成为祭品?”
“凭什么?”
少年努力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生平第一次,无比叛逆地拒绝了老祖宗的提议。
“爷爷,我是您的亲孙子,您让我去献祭?凭什么?”
“凭什么?”
尽管不舍,但现在,必须要让他认清现实了。
“即便你是那块料,你有那个命修习符术,你有没有想过,你符术大成后,也同样会有一批人,以牺牲自己为目的去接近你?谁的命不是命?你是我孙子,所以你就不能死是吗?”
“你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你的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在这十八层炼狱里苦苦挣扎,我们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逃离这里?”
老祖宗说得痛心疾首。
“那孩子就在藏书阁,你抽空去见见他,再来跟我说你的决定。”
少年倔强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取代他。
地狱十八层从不下雨。
水源在这里是珍贵无比的资源,祠堂外每天都有人排着长队,前来取水。
少年的嘴唇干裂,稍稍一抿,就能尝到血腥味。
他把一切抛在脑后,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
原本属于他的桌案前,坐着另一个人。
外面的族人求了半天,才能靠着施舍喝上一口水。
可那张桌案上摆放着的杯子里,水永远是满的,怎么喝也喝不完。
这么稀缺的水源,先供着他。
他喝剩下的,才轮到其他人分上一口。
尽管他无比愤怒,却还是忍着性子,静静站在书架后观察着他。
那个少年年纪看上去比他小。
瘦瘦的,有着一头漆黑的发。
皮肤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有些发黄。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单手画符。
一撮火苗跃然于指尖。
站在书架后少年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他在画符的时候,看上去毫不费力。
轻轻松松就成功了。
这道符文的每一笔他都很熟悉。
他也曾经坐在那个位置上,日复一日地练习,同样的一道符,他画了无数遍。
只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可他却轻而易举地成功了。
这就是天赋么?
他嫉妒地要命,不甘心地在自己的掌心临摹了无数遍同样的符咒。
在他身后,闻到血腥味的少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哥哥,你受伤了吗?”
第54章 第二件:臼齿糖
直到那孩子靠近,叶鸣廊才发现他的眉眼无比熟悉。
沈笠?
他很清楚,自己刚才在进入这个里世界的时候,也陷入了昏睡。
这里虽然是他的梦境,但梦里的场景他完全不熟悉。
他甚至不知道沈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梦境里,并且他看上去好像比他更像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员。
由不得他继续思考,叶鸣廊听到自己哑着嗓子问他:
“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笠的眉眼看上去依旧稚嫩,这次干脆连画符都省略了,直接在指尖召唤出一撮火苗。
“你是说这个吗?”
这具躯体的主人垂下手,背在身后微微攥紧拳头。
果然,他做不到啊。
叶鸣廊体会着身体原主人的所有情绪,无比失落地低下头。
他的个头比沈笠稍微高一些,长他几岁。
沈笠看他的时候,需要微微仰头。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似乎从不对人设防。
“哥哥,你还在流血,一定很疼吧,我来帮你。”
他在手掌心上画了一道叶鸣廊完全不认识的符术,努力踮脚伸手,轻轻在他的前额上一抹。
伤口竟然瞬间就不疼了。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一片光滑,连带着伤口都不见了。
“这也是……符术?”叶鸣廊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啊。”沈笠拉着他的手,把自己那杯水端到叶鸣廊面前。
“哥哥你要喝水吗?”
他的嘴唇都开裂了,一定是口渴了吧。
“不用。”躯体的主人浑身是刺,下意识拒绝了他的好意,甚至蛮不讲理地甩开了沈笠的手。
“这里水资源这么稀缺,我可没资格喝这杯水。”
他说话阴阳怪气。
沈笠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他身上的敌意,傻乎乎道:
“没关系的哥哥,你把这杯水喝完了,我可以用符术再创造一杯。”
符术!符术!
不就是掌握了点皮毛,他到底在炫耀什么?
这具躯体的主人故意为难他道:“你用符术只造一杯水?可一杯怎么够?”
“你到底知不知道,外面每天有多少人因为缺水而渴死?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有本事,就让这里下一场雨。”
地狱十八层从不下雨。
他是在故意用他做不到的事情来刁难他。
沈笠没有再和他对视,而是为难地移开视线。
算是知难而退?
他有些得意,转身推门离去。
藏书室外的天空上悬挂着九颗炽烈的火球。
地狱十八层常年被这九颗太阳炙烤着,地面的温度高得烫脚。
到处都弥漫着闷热的空气。
没有一丝凉爽的风。
祠堂修建在最高处,前来汲水的人在长阶上排成长队。
每个人的嘴唇都无比干燥,开裂起皮。
身处炼狱,时时刻刻在高温下被炙烤。
他们似乎永远都很渴,仅仅靠着每天排长队,汲取那一点点水来续命。
队伍里很快有人昏倒了。
周围的人冷漠地看着这一幕,无力救援,所有人自顾不暇。
他站在长阶的最高处,第一次从优越的生活中跳脱出来,体会到老祖宗口中的众生疾苦。
这里没有夜晚,抬头是炽热的太阳,低头是黄沙里的枯骨,数不尽的孤魂野鬼以鲜血为食,伺机而动。
而带领所有人逃离这里的,终究不是自己。
那会是那个人吗?
“轰隆!”
一阵惊雷震醒了所有人。
队伍有些乱了。
大家惊恐得仰头朝天看,天空仿佛瞬间阴沉了下来。
烈日在乌云的遮盖下,逐渐丧失光芒。
灼热的气息被凉爽的风吹散了一些。
叶鸣廊也跟大家一样,无比震惊地仰头看天。
一滴雨水,落在了他干涸的嘴唇上。
人堆里不知道是谁,跪在地上高呼一声:
“下雨了……”
这三个字的分量在这里有多重?
刹那间,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磕头,感谢上苍开恩。
“真的下雨了?”
叶鸣廊抿了抿嘴唇,那滴雨水清澈,甘甜。
雨点越来越密集,雨势越下越大。
人们在雨中欢呼。
无数在片干旱之地上等死的人,刹那间迎来了新生。
大家的衣服都被打湿了。
他们在雨中相拥,欢呼,叩拜……
不过是他随口一说的气话,他……真的做到了?
下一场大雨和只取一杯水的代价,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为了降下这场大雨,他牺牲了什么?
叶鸣廊迅速转身,朝着藏书室飞奔。
雨水打湿他的衣服,带来丝丝凉意。
推开门,藏书室内昏暗一片。
所有人都跑出去庆祝这场大雨的到来。
而他却抱着膝盖,坐在至暗之处,显得越发孤独。
听到声音,沈笠恍惚地抬起头,循声问道:“是谁?”
“是我。”
叶鸣廊站在他面前,弯下腰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沈笠的双眼被阴翳覆盖,已经完全失去了视觉。
他忽然觉得很心酸。
“你的眼睛?”
“哥哥我厉害吧,只用了一个月的视力,就换来了这场大雨。”
少年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分享这个消息。
他伸手向前摸索,叶鸣廊后退一步。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沈笠磕磕绊绊。
因为失去视力,摔得遍体鳞伤。
叶鸣廊神色复杂。
藏书室外,大雨还在下。
地面低洼处泛起水光,他低头看着水坑。
像一面镜子。
他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原来这个对沈笠无比冷漠的人,自始至终都是自己。
如果这是梦,他已经完全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你想好了吗?”
祠堂内,老祖宗用浑浊的双眼注视着他。
“我想好了。”
他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无比狼狈地跪祠堂里。
对着先人铜像,立下誓言。
“我会成为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人,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献祭自己,成为他力量的来源。”
叶鸣廊说完这句话,忽然感觉到食指的位置传来一阵疼痛。
一条银蛇张开獠牙,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细小的伤口处渗出鲜血。
世界颠来倒去,无数人在他的耳边絮絮低语。
叶鸣廊猛然从梦中惊醒。
圈在他食指的银蛇戒指还打算咬它第二口。
看到叶鸣廊醒来了,银蛇盘着身体绕着他的指骨转了一圈,不再动了。
空气中甜腻腻的味道依然还在。
但他已经从梦中挣脱,这个味道已经对他没用了。
叶鸣廊第一时间扶起沈笠,晃了晃他。
“沈笠,醒醒!”
盘桓在沈笠食指的银蛇戒指已经接连咬了他好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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