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证据确凿,顾清岱当场便被褫夺了衣冠,狼狈仓皇地拖下去。
自此,顾氏一门彻底走向衰落。
陪同顾氏的,还有在这一案中受到牵扯的其余世家。
当天晚上,云氏的门口悄无声息地停了数辆马车。晨曦微亮,一切都归于沉寂,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并不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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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李昭漪,朝中众人都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李昭漪师从蔺平,能得蔺老青眼,不说天资聪颖,至少也是可造之才。
燕朝走至睿德帝一代,其实早已有大厦将倾之势。众人都默认了李氏皇室会逐渐走向衰微,却没想到凭空出了一个李昭漪,虽出身冷宫,但似乎还能称得上明君圣主。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心思各异。
偏偏李昭漪虽说于政事一事上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他性子温和,身侧又始终站着一个云殷,抛开风月不谈,君臣君臣,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原先的“希望”,就又好像没有那么明亮。
李昭漪一病大半年,朝中众臣大都对云氏巴结示好。
云氏现任家主云殷算得上油盐不进,但云氏还有旁支。百年的世家,子孙众多,本家凋零,旁支虽说和本家不太亲近,但也沾了个“云”字。
人人都知道,云氏是沾了云殷的光才能在京中独占鳌头。
而云氏内部盘根错节,除了云殷,也不乏身居要职之人。从这一点上看,所谓的江南盐引案只是云顾的利益之争这个说法,其实也不算没有依据。
顾家势败,朝中默认了这一场无声战争的胜者。
自此,云家在京中彻底成了无人敢惹的第一世家,私底下曾有未曾卷进风波中的人戏言,云氏什么都有了,现下,就差云氏女一个中宫皇后的位置。
没有皇后,但有一个时常出入帝王寝殿的摄政王。
而巧合的是,每夜摄政王因“商讨政事”而留宿澄明殿,第二日,要不是早朝取消,要不是原本就不是朝日。而他们一向勤勉的陛下,也总是会在傍晚时分才出现在宫中人的视线之中。
时间久了,朝中但凡不是真傻子,都心知肚明。
每日的折子中不乏有隐晦的劝谏之语,只是,自从有一次,朱批的语气明显非李昭漪本人之后,除了锲而不舍的直臣和御史,众臣愕然之余,大多也暂时歇了心思。
所有人都默认了,云氏至少还能再鼎盛很长一段时间。
因此,当有人胆敢在此时此刻对着云殷当庭发难之时,整个朝野上下,都愕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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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难的人并非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应召入京的渠州知府季聿。
当日他被接连传召两日,谁也没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注意到,他一直都未离开京中,还被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虚职,有了上朝奏事的资格。
他悍然出列,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而紧接着,他详细列举的数十条云氏“罪状”,又让整个朝中都鸦雀无声。
云殷是什么人?
别说季聿,就是在朝京官,参过云殷的大有人在。
就像李昭漪登基伊始,弹劾云殷“藐视天颜、肆意妄为、专制朝权、祸国殃民”的陈御史。之所以所有的弹劾都无疾而终,不仅是因为云殷势大,而是因为虚。
所有的这些,都像是为弹劾而弹劾。藐视天颜肆意妄为,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甚至存不存在,也都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季聿列举的罪状,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他参的不止是云殷。
是云氏一族。
自云清原掌兵权以来,云氏一族受着本家荫蔽,借着本家之势。哪怕有些人一生也跟云氏父子说不上一两句话,因着“云”姓,自就会被多加照拂。
云清原是一代忠良,但是他却管不了京中族人。
一是因为常年领兵在外无暇分身,二也是因为,这早已成为世家之间的通行准则。
不合群,就会被淘汰。
相较之下,云氏已然已经是克制收敛的清流。
可再清流,林子大了,总有些没有自控力的人,这些人结党营私、横行霸道、为祸百姓。季聿列举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理有据的实事。
以至于最终落脚点落到云殷专制朝权之上之时,已经无人在意。
有些人已经急了。
谁不想参云殷?
朝中圆滑世故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想参云殷甚至参倒他。
但参倒是为了自己上位,而不是真的恨他。说白了,云殷有朝一日真因为摄政被李昭漪清算,他们只会拍手称快,但不能是因为季聿嘴里的原因。
燕朝世家存活至今,哪家的族人后辈没有一两件丧良心的事儿。
相较于云氏,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氏是一,就绝对会有二。
他们就是那个二。
他们终于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季聿哪是什么小小的地方知府,他是刺向现如今燕朝一潭死水的朝堂一把最锋利的剑,“季聿”可以是任何人,最关键的是,借他的口,李昭漪在向所有人传达一个讯息。
昔日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少年皇帝已然成长为了年轻而威严的君王。
他要清算,但清算的不是云殷,而是这一整个死气沉沉的朝堂,和已然腐烂的世家。
而如今刚被上下清洗过一遍的朝堂,能说上话做上事的随着顾氏的覆灭没了大半,现如今能和君王抗衡的,竟然只剩下手握兵权、独揽朝政的摄政王云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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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殷今日难得的安静。
季聿在那儿念他和他族人的罪状,他就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听。
他是唯一一个敢在朝上直视天颜的人。
他看李昭漪,李昭漪也看他,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漠然。像是覆了冰雪,让人忍不住就想撕开那一层冰面,让底下那张秀丽的脸蛋沾染上不堪的模样。
他想得出了神,再回过神,季聿已经念完了。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似乎是季聿末尾说了句什么,他咳嗽了一声:“季大人刚说了什么,可否重复一遍?”
季聿:“……”
众朝臣:“……”
果然,还是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味道。
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回,无数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前所未有地期盼着云殷能保持以往的样子,最好怼得季聿哑口无言。
季聿说:“……臣刚刚说,王爷您可知罪。”
云殷嘴角勾了勾:“季大人好生大胆。”
季聿不看他,神色平静。
一派忠臣模样。
云殷还要再说,阶上的李昭漪突然开了口:“平南王。”
他一说话,不少人都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云殷的笑意敛了些。
他看着李昭漪,眼神很专注:
“陛下。”
“你有什么想辩解的么?”李昭漪问他。
他的语气很平静,让云殷平白无故地想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日夜。
李昭漪有一把独特的嗓子。声音干净清澈里带着几分些微的沙哑。这把嗓子这会儿听着威严淡漠,在床上,却是带着小钩子似的软和黏。
他不怎么开口,逼急了也只是喘。
偶尔叫他。
叫他云殷,叫他哥哥,叫他夫君。勾人得让人觉得,被欺负成什么样都是他自己活该。
而他现在问云殷,有没有什么要“辩解”。
出了错才要辩解。
是辩解而并非反驳。
云殷嘴角突然勾了勾,他道:“臣十四岁随家父去边关,出生入死,随后又回京代陛下处理朝事,自始至终,都是是为了百姓安宁,燕朝昌盛。陛下问臣是否有想辩解的……臣没有。
“臣说过,臣对陛下,拳拳之心,日月可鉴。若是陛下当真对臣有疑心,那臣作为臣子,理应为陛下分忧。”
“季大人。”他道。
季聿拱手:“王爷。”
“口说无凭。”云殷道,“季大人所言,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部分。”季聿道,“只是既牵涉众多,还是需要刑部将案情细细查明,然后才能厘清各类证据。”
“那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云殷道。
他朗声道:“陛下,臣愿交出兵符,卸去官职,让刑部将一切调查清楚,还臣一个清白。恳请陛下允准。”
话音落下,朝野上下哗然一片。
哗然声中,座上的帝王垂眸和人对视,在某个时刻,他嘴角也勾了一勾。
他平静地开了口:“准了。”
第62章
午时,刑部。
往常就死气沉沉的地方今日愈发鸦雀无声。
刑部的门口站满了带着刀的狱卒,刑部尚书傅彦磊站在大门前,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抽搐。
日头渐盛。
不多时,不远处的官道之上传来了脚步声。
身着官袍的年轻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来,从身旁为首带刀者的衣着就可以看出,这是最近陛下面前的红人,锦衣卫指挥使韩立羽。
尽管从季聿入京开始,这一切就显而易见是李昭漪早已做好的准备。
但是思及此,傅彦磊还是由衷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云殷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李昭漪手里,以至于在面对这样的当庭职责,云殷居然愿意认下,自请入狱。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但云殷的脸上却很轻松。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到了门口之后和一旁的韩立羽道谢,后者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自在。
等韩立羽走了,就到了收押的这一步。
云殷将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至于究竟是多久,那还得视查案的情况而定。
这案子怎么查……
可真是件棘手的事。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傅彦磊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管怎么说,云殷今日是非得吃一吃牢狱之苦了,傅彦磊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不再犹豫,道:“王爷,里面请吧。”
云殷“嗯”了一声。
他朝里走了几步,脚步突然停了一下。
这一停,周围的所有人几乎是立刻提起了戒备。
傅彦磊身旁的带刀侍卫几乎是立刻就按紧了腰上的佩剑,傅彦磊刚刚还觉得锦衣卫的存在让他有些不自在,这会儿却恨不得对方转身回来。
而在所有人警惕的注视中,云殷却只是回身看了一眼,然后笑了。
他说:“今日的天气可真好啊。”
随后,他不再犹豫,收回目光,踏入了面前暗无天日的囚室。
而这所有的对话,也由预先留在此的暗卫,飞快地回去,报给了澄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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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殿内,正和颜珩舟一起用午膳的李昭漪坐在桌前,安静地听着暗卫的汇报。末了,他说了句“知道了”,便低下头,继续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好像没有听见暗卫特地强调的那句“王爷看着的,是澄明殿的方向”。
暗卫瘫着脸下去了,背影都看得出有些沮丧。
颜珩舟看在眼里,突然笑了一笑:“小琅,我发现我可能看走眼了。”
李昭漪把排骨咽下去:“嗯?”
颜珩舟支着下巴:“我曾经以为,我们的小琅就是一只人软、心也软的小狸奴,被欺负了也只知道喵喵叫,都不会反抗的。现在看来……也并不是。”
李昭漪的确温软无害。
但那只是他卸下防备、针对亲近的人的时候,例如从前的云殷,再例如陆重、颜珩舟,甚至他身边伺候的春糯、德全之流。
善良、善于隐忍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宽容,但这并不代表他的骨子里就是好欺负的。
李昭漪的骨子里,其实是冷的。
骨子里冷清冷性、毫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人,当初会对云殷那样予取予求,是因为真的很喜欢、很依赖那个时候的云殷。
如果云殷也能善待他,颜珩舟不敢想,那个时候的李昭漪会被养得有多甜。
当然,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心里唏嘘,嘴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道:“没事。”
“下午干什么?出去逛不?”
兴致勃勃的,丝毫没有好兄弟刚刚进去的不满和悲愤,看着十分没心没肺。
李昭漪却道:“哥哥自己去吧。”
“下午要见傅彦磊。”他道,“蔺太傅也要进宫。”
云殷刚进刑部,傅彦磊绝对会来请示他如何审案。至于蔺平,自李昭漪回京,蔺平的原话是“说什么都不放你走了”,对他寄予厚望。
朝堂之事,他也得听听蔺平的意见。
“你这。”颜珩舟抽搐了一下嘴角,“确实挺忙的。”
当皇帝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李昭漪抿唇笑了一下。
他想起了什么:“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请哥哥帮忙。”
“嗯?”
李昭漪垂了眸,眼神平静:“云殷他最近好像有心事,但他不肯说。哥哥……有空的话帮我问下吧,能问到最好,问不到也没关系。”
他道:“你跟他的朋友熟。”
他这话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其他意思,颜珩舟却笑了。
“他现在哪有什么朋友。”颜珩舟道,“梓轩,我,加一个他亲弟弟云珑,该认识的你都认识了。剩下的如果能叫朋友,那朋友的标准也太低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应了下来。
“知道了。”他道,“我替你去问问。”
*
颜珩舟不问则已,这一问,倒还真问出了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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