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青年微微沙哑的嗓音响起来,“嗯”了一声。
沈照雪的嗓音不大不小,一字一顿,似是方才睡醒一般,带着些许无精打采,同屋外的陈蛾道:“抱歉,殿下,今日身体抱恙不便见人,劳烦公主走一趟。”
陈蛾早便听闻这沈家少爷体弱多病,少时时常病得险些没了命,也不怪沈家万家都百般嫌弃,着实难养了些。
她体谅沈照雪体弱,也并未生气,只道:“那我与柳无忧改日再来,沈少爷好好养病,告辞。”
脚步声逐渐远去,随着院门吱呀开合,彻底消失不见。
沈照雪这才松了口气,身体靠在浴桶边滑下去,将半张脸埋于水下。
大约在宫中的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对万声寒的怨恨已经达到了顶峰,却仍然不曾做出什么暴怒的举动。
他已经习惯了暗自蛰伏,等待着伏击的那一刻。
沈照雪合着眼平息着自己的思绪,从浴桶中起身时腿脚还有些发软,站在屏风后将身体擦干,一件一件套上衣物。
万声寒坐在案前看书,沈照雪面无表情地,微微有些踉跄地走到案前,垂着眼抽走了他手中的书。
并非是什么有关科考的史书诗赋。
沈照雪将其打量了片刻,唇瓣上下一碰,淡淡道:“牡丹亭。”
捏着书籍的纤细手指微微一转,轻风将案上的烛光煽动得晃动跳跃。
沈照雪轻轻开了口,嗓音还带着一点点沙哑,“万长公子可是忘记了,前段时日我是怎么与万长公子所说的。”
“有些人啊,便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轻易便能招惹的,你不知道这种人人喊打的、像是蝼蚁一般轻易便会被踩死的小东西,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报复你。”
万声寒心知肚明,直戳了当问:“所以你想怎么报复我?”
沈照雪总觉得他话里话外似乎满含期待,好似多么想得到自己的报复一般。
他一时有些犹豫,又觉得是万声寒故意迷惑。
必定是从前旧时的记忆迷惑了自己,给了他什么错觉,因为长久未见,也没有机会再亲密相处,这份错觉导致他模糊了万声寒性子上恶劣的一面,只记得他的好了。
沈照雪闭了闭眼,眸光再次冷下来,唇角却挂上了一丝浅笑,说:“这怎么能叫报复呢,长公子。”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万声寒,语气轻轻,“长公子藏着掖着,对我用那些小玩意儿,无非便是对我情根深种而不承认罢了。”
万声寒竟也不曾反驳,只这般带着审视同他对望。
沈照雪将手中的书籍放到烛火上,火舌瞬时燎上了书页。
跳跃的火光印在沈照雪那张漂亮的面容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和笑容,像是烛火在这一刻化成了妖。
万声寒瞳孔骤然一缩,忙伸手去抓沈照雪的手腕,沈照雪却往后退了一步。
桌案被撞得发出刺耳的声音,沈照雪轻轻道:“与我一起殉情吧,万声寒。”
这便是他从前那么多年在宫中支撑着他苟活的信念。
他想等到某一日再见万声寒,然后与他一起去死。
只可惜万声寒不曾给过他这个机会,那也没什么关系。
沈照雪一向喜欢提前做许多的规划,所以,他还给万声寒留了一个礼物。
他弯起眼睛,将燎了火的书籍抛向木门。
火势遇了木门,瞬时蔓延开来。
“沈照雪!”万声寒一把拽了他的手,来不及指责,拽着他从窗口翻越出去。
京城闷热的盛夏里,一旦走火便很难控制。
此处又是药铺,后院库房里有许多干枯的草药,在这一刻也都成了火种,
不消片刻,这座小小的药铺便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
沈照雪知晓自己闯了祸,毫无悔意地坐在马车里捻着桌上的葡萄。
本就是故意为之,饶是万声寒说再多他也只是将护耳戴上,从根源处杜绝对方的斥责。
只偶然瞧见对方口型动了动,一时间也没辨认出他究竟说了什么。
沈照雪猜测或许只是些不太好听的话,他也并不在意这些辱骂和评价,偏开脑袋望向车窗外。
过了片刻,万声寒忽然倾身过来,摘走了他的护耳,对着他耳边说:“我说你愚笨呆傻,不要装作听不见。”
言罢又将护耳给他戴上了。
沈照雪气不打一处来,面无表情将桌上一盘葡萄抬起来泼过去。
葡萄骨碌碌滚了一车厢。
临时居住的地方已经被毁去,万声寒只能先将沈照雪带回万家。
如今万荣与万景耀尚在府中同父亲闹着,他知晓这一切都有沈照雪在其后做着推手,哪怕他看似什么都不曾亲自去做。
但他惯会利用,也惯会博人同情,无人时自己便是最锋利的刀刃,若能找到替死鬼,也不会主动脏了自己的手。
他也知晓沈照雪烧了药铺的目的是回到万府来,不知还要怎么报复万景耀。
万声寒其实对自己这个表弟并无太多的好感,除却不停给自己找麻烦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但若是沈照雪动了手……
“你若是动了手,”万声寒同他道,“便会轻易暴露在世人面前。”
“万家是京城世家之一,无数人在盯着我们可否犯错。“
万声寒将衣衫上沾着的葡萄皮抖落,状似那么地漫不经心,只当是在好意提醒沈照雪,接着道:“你以为五皇子当真信了你当初那番说辞,公主能查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能查到。”
“本就是要让他知晓的,”沈照雪笑道,“长公子那时也已经瞧见了,五皇子看我的眼神可不算清清白白,是什么心思,有什么打算,我自然也是清楚的。”
他故意道:“你万府上上下下包括你,这三年来处处刁难无视我,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好好待我,我自然得让他注意到我的处境不是么?”
万声寒抓着他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了些,很快又将其松开,盯着沈照雪的神色打量了许久,道:“你最好是这么想的,沈照雪。”
沈照雪想,他当然是这么想的。
他还需要陈洛,否则不这么早便去找他,在他面前留下印象。
沈照雪回到自己的院子,春芽这几日还在府中,每日为他打扫着屋子,倒也不见落什么灰尘。
沈照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正逢晚膳的时辰,春芽从厨房端了饭菜过来,比着手语说,万声寒被家主叫走了,现下还一直在书房里。
沈照雪奇怪春芽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低头取着银针,还未等放入菜中,他又停下了手,道:“春芽,去替我寻一只鸟儿来。”
他将银针放回去,并不曾动筷,只起了身绕到窗前,拨弄着放在窗沿上的兰草。
窗沿上沾了一点点不算清楚的泥渍。
第16章
这万府到底不是他的家,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哪怕他再怎么小心谨慎,依然挡不住这府中之人随意闯入他的院子。
哪怕近段时日一直有人陪同春芽守在此处也无济于事。
沈照雪盯着窗上的泥渍瞧了一会儿,听到春芽匆匆赶回的脚步声,微微侧首望过去。
她手中捧着一只小鹦鹉,倒是乖顺得很,不曾乱动,也并未啄人。
沈照雪一时有些愣怔,忽地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某个午后,那时他在沈府的后院长亭下看书。
因着从小便体弱多病,不喜嘈杂,爹娘将他养在后院远离前厅的地方,终日一片寂静,连鸟兽虫鸣声都甚少听见。
于是小鹦鹉扑腾着翅膀落在树梢上的声音,与他而言是无比的清晰。
沈照雪将书籍放下,抬起脸去,透过晃动的树影和光晕,瞧见了那只蓝白色的小鸟与它圆圆望过来的眼睛。
那大概是沈照雪头一次窥见到自由的生命,他原以为这是从哪里飞来的小鸟,眼见府中下人并未发现,便小心翼翼靠近了榕树,对着它伸出手轻声道:“来我这里。”
那鸟儿似是能听懂人语一般,当真扇扇翅膀,从枝头跃下,站在了他的衣袖上,着实亲人。
沈照雪循着鸟儿飞来的方向走去,绕过假山和竹林,站在围墙下方。
他思忖着小鸟或许是从外头飞进来的,本踮了脚尖想让它送出去,方才举起手便见围墙上冒出一个脑袋,将他吓得往后连连退步,心跳不断加快时,总算瞧清了围墙上那人的面庞。
是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带着这只养在身边的鸟儿一起,在一个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平凡的午后,闯入到他的一生里。
*
“啾。”
小鹦鹉在沈照雪手心里钻动,将他的思绪唤回来。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垂下眼瞧着手中的小鸟,对方懵懵懂懂瞪着圆圆的漆黑的眼睛打量着他,却丝毫瞧不出任何怕人的情绪。
沈照雪沉默片刻,问春芽,“这小鸟是从何处得来的?”
虽这般询问,心中却已然有了答案。
春芽果然解释起来:来路上碰到长公子,随口问了两句,便将自己养的鸟儿送过来了。
倒还真是万声寒养的。
沈照雪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作何想,只觉得有些荒谬,万声寒是那么聪慧又敏锐的一个人,自己的行事想法皆无法瞒过他的眼睛,轻易便会被他戳穿,无非是自己从不愿承认,他也没过多追究罢了。
想是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半夜寻一只鸟儿来要做什么,竟还是将鹦鹉给了他。
沈照雪总觉得他的心思难以揣测,他大概能够感知到万声寒对自己的情感是有别于常人的,但要说是爱,似乎又缺了些什么东西,反倒更像是占有欲作祟。
他晃晃脑袋将思绪抛之脑后,只觉得自己今生分不了太多的精力给情情爱爱了。
光是想要报复那些小人和仇人,便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
沈照雪坐在满桌饭菜前,把玩着手中那只尚且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小鸟,过了片刻还是长叹一口气,将小鸟交回到春芽手中,淡淡道:“去还给长公子吧,用不上了。”
春芽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曾多问,应了少爷的话便离开了院子。
沈照雪瞧着窗外的天色与满天的星辰,这间坐落在府邸深处角落的院子一片寂静,若非有灯火溢出,倒像是本就无人居住。
沈照雪心想,似他这样的孤魂野鬼,借了自己的身体还魂归来,终究也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倒也不必再拉着无辜的生命一起死去。
那小鸟根本不知自己险些要被用来试毒,沈照雪心道它倒真是幸运,自己这奸臣的名头戴久了,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些直接地或间接地死在他手上的人,都早便随着时间化作一捧黄土。
这是他难得一次心软,他发觉自己如今已经不听往日了,没办法对着这样完全无辜的生命痛下杀手。
沈照雪长叹一口气,从桌上取了筷子,随意捡着盘中的饭菜吃了一些。
今日的饭菜又不合口味了,他吃着总觉得毫无胃口,甚至隐隐觉得反胃。
于是只好落了筷,从桌案前离开,坐回到榻上去,借着小几上的烛灯翻看着桌上的史书。
院中微风习习,树梢的叶片在风动中簌簌作响。
万声寒刚从父亲书房中出来,万家家主惯常喜欢息事宁人,从不愿得罪了谁。
万荣带着万景耀在府中一闹他便妥协了,又让万景耀住回了府中。
万声寒本想追究万荣用混了锋利碎石的辣椒水泼了沈照雪的一事,竟也被父亲拦下来,只能眼睁睁瞧着这一大家子泼皮得意洋洋离开书房。
万父时常离京在外,辞去官职,如今在江南行商,府中诸多事宜早便交给了万声寒。
相较起他这位脾性温和的父亲,万声寒的行事作风要更加雷厉风行,甚至有些专断的意思在。
因着沈照雪故意激怒万荣导致受伤,又叫人偷偷将此事传开,如今京中上下处处都在传言万家欺辱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子。
万声寒在某种程度上与沈照雪总是相似的,他其实并不在意名声的好坏,只是忍受不了作恶之人逍遥法外无人管束和报复,所以沈照雪想要做的那些事情他或多或少都知晓,却也不曾故意阻拦。
他与父亲在书房大吵一架,回到院中时心绪还有些烦乱,本想看会儿书静静心,忽又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并逐渐靠近了门外。
万声寒辨认着这道脚步声,认出是沈照雪的侍女春芽,果然见对方敲敲门进了屋,将手中小鹦鹉递出去,比划着同他解释:少爷让我将鸟儿还回来。
万声寒没怎么放在心上一般,又垂下脑袋翻着手中的书,随口问:“他用我的鸟做什么?”
春芽比着手语:放在手中玩了一会儿便还回来了,许是不太喜欢。
万声寒手腕忽然一颤,瞳孔猛地收缩,登时便起了身,近乎目眦欲裂,连音量都有些控制不住。
桌案被他撞得歪斜,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万声寒道:“他要做什么!”
春芽被他吓一跳,还未缓过神来,万声寒已然匆匆离去,唯余桌上烛光在风中欢欣跳跃。
万声寒的院子便在沈照雪的偏院旁,倒是方便了他来往,很快便赶到沈照雪屋中,见屋门敞开着,也不曾听到沈照雪的声响,心里一时也说不上来该担心还是该松气。
迈上台阶时他才突然惊觉自己竟已经汗湿了后背,连腿脚都有些虚软,险些踩到衣摆在楼梯上摔下。
只是脚下微微踉跄,很快便扶住了门框,匆忙望向屋中。
桌案上饭菜没动过几口,沈照雪约莫没什么胃口,并不想吃东西,瞧着到还像刚端上来的一般。
万声寒视线草草自饭菜上略过,有些慌乱地打量着屋中,最后透过屏风隐约瞧见沈照雪正躺在榻上休息。
万声寒却忽然感到心跳一滞,快步绕开屏风靠近了床榻。
沈照雪微微侧身面向墙壁,蜷缩着身体睡在被褥下,向来没什么血色的苍白面庞上沾了一点点冷汗,他的眉心轻蹙,似乎正在经受着什么极大的苦痛。
万声寒伸出手捧住他的面庞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正剧烈地颤抖着,然后,他摸到了沈照雪颊边的一片濡湿黏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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