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京城落着大雪。
寒风刺骨中, 沈照雪迷茫地站在雪幕里,眼前是大片的白茫,看不见边界和尽头。
他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也记不清楚今夕是何时,只记得自己的姓名。
沈照雪。
他是京城沈家的小少爷沈照雪。
也是大燕的右使, 那个人人口中怨恨谩骂的乱臣贼子沈照雪。
沈照雪微微抬起头, 迎着大亮的天光闭上眼。
好冷。
浑身都很冷,像是要连着灵魂一起将躯体彻底冰封在这个冬日一般。
沈照雪想要动一动手指,却忽然发觉身体沉重。
原本觉得轻盈的身躯在不断下坠着, 像是忽然间拥有了心脏和灵魂的重量, 将他拽回了人间。
他终于感知到了自己手指的存在, 轻轻颤抖了一下指尖,然后被人抓在了手里。
对方温暖的掌心为他僵硬冰冷的手指解了冻, 沈照雪开始隐隐约约有了清醒的迹象。
他意识到自己如今正在梦中, 被梦魇住了。
只要醒过来就会好。
于是他挣扎了一下,当着清醒了些, 慢吞吞睁开了眼。
入目是自己榻前的床幔和床栏,还有刺目的烛光。
周遭一片安静, 但对于沈照雪来说, 轻微的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因此, 哪怕因为眼睛不适暂时有合上了眼, 却依然能够分辨出身边有谁在。
万声寒, 还有春芽。
都是自己熟悉的人,提醒着他,如今自己还不在宫中。
还没有走到决裂的那一步。
沈照雪身体沉重无力, 意识也有些烦乱。
他缓了一会儿,万声寒用温水擦拭着他的额头, 呼吸声靠近了耳畔,落在他的颊边。
像是临近亲吻前的动作。
沈照雪总算睁开了眼,视线模糊了一会儿,半晌才瞧清楚对方的面容。
万声寒原本就在考场里待了几日,暂且不论试题难与否,但吃饭睡觉总是简单草率。
刚出了考场又匆匆赶回来,现下神情正憔悴着,眼下一片乌青。
沈照雪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哑着嗓子问:“你回来几日了?”
“昨日刚回,”万声寒也知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已经休息过了。”
那便是晕了两日不到。
沈照雪身体疲惫,一时间也说不上什么话,又闭上了嘴。
万声寒道:“大夫先前不是已经来过,当时瞧了脉,身体没有不适吗?”
“没有,”沈照雪实话实说,“问了大夫说是长久体弱造成的,那天晚上忽然胸闷头晕,就这么晕了。”
沈照雪也奇怪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样,但仔细一想,又隐约记得自己前世这个时候似乎身体便已经不太好了,大概也不是什么忽然出现的变故。
只是时间隔得久了些,诸多事情记得不太清楚。
他叹了口气,本打算起身,万声寒却按住了他的肩,说:“再躺会吧。”
“那你别在我面前晃,”沈照雪有点头疼,又将眼睛合上了,“你在我这里,我总觉得头晕,你回院里休息吧。”
顿了顿,他又道:“或者睡我榻上也行。”
他翻了身,靠近了墙壁,给万声寒留了一半的床,也没强求对方留下来,只是这么随口说了一句。
万声寒便道:“你若不嫌弃,我便将就一会儿。”
回来后也已经沐浴过,换过了衣衫,万声寒将屋中下人屏退,脱了外袍上了榻,从沈照雪身后抱过去,拥着对方。
只是转瞬间,呼吸便平稳下去,睡熟了。
沈照雪却没闭眼,沉默地清醒着。
身体……真的很糟糕。
他自己能够感觉得到。
但是前世这个时候似乎没有那么严重,是因为心境吗?
他现在心中藏着太多的事情,痛苦又压抑,确实也与曾经刚刚及冠时状态不同了。
那时万声寒高中状元,他心中满是欢喜,只觉得前途无量。
但到了现在……
前路又是什么样,他根本看不清楚,也猜不透。
只有仇恨和那么一点点微末的希望,还在推着他继续往前走着。
走到一个或许早已经既定好的结局。
沈照雪悄悄叹了口气,感知着身后男人温暖的怀抱,陪着他睡到了傍晚。
他自己没什么睡意,趁着周遭安静,在万声寒身边又难得安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目前所知道的所有信息。
陈蛾如今还在关外,谋乱的事情到现在也没有具体的消息,或许是被元顺帝强压了下来,担心引起百姓恐慌。
他忧心陈蛾在战场上受伤,但今生又不同前世,前世她心里挂念着柳无忧,心绪不宁才会遭遇不测,今生应当不会如此。
等陈蛾回到京城,想是万声寒也已经中了状元。
有关万景耀的事情还算小,他已经无心去关了,像是心中隐隐觉得来不及了一般,想要早些将事情都结束掉。
身体的事情终究还是太让他担忧。
他怕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沈照雪掩了掩面容,身后男人呼吸变了变,许是要醒了。
他便转过身去,仔细打量着对方的面容。
外头天光已经暗下,屋中只点着两盏烛火,光线不算明显。
万声寒背对着烛火,阴影模糊了面容。
沈照雪看了一会儿,心道这人睡了那么久,脸色似乎还是很糟糕。
紧皱着眉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沈照雪想了想,伸出手去,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他手指冰凉,刚触碰到对方的面容,万声寒顿时便醒了,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指。
万声寒嗓音有些沙哑,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我不知晓,”沈照雪道,“不过已经日落,想是也不早了。”
万声寒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道:“我去叫厨房做点吃的。”
沈照雪没应声。
他是不喜欢厨房做出来的饭菜的,终归也吃不了多少。
但万声寒疲倦成这样,也不便叫他亲自去。
沈照雪不喜欢在这种时候麻烦别人,靠在床头歇息了一会儿,忽然见万声寒往屋外走,问:“你去何处?”
“去厨房瞧瞧。”
沈照雪微微一怔。
他都已经累成这样,去瞧什么,想是又要自己动手。
他到现在都还不肯实话实说。
沈照雪面色一沉,道:“回来,你又不是厨子,看着有什么用。”
万声寒脚步便跟着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沈照雪又道:“出去今夜便别进来了。”
这倒是触动了万声寒的逆鳞,沈照雪前日夜里便是这么一个人在屋中睡着,发了病也无人知晓,险些酿成大祸。
这几日他得陪在沈照雪身边才能放心。
于是只好停下脚步,返回榻边坐着,与沈照雪相顾无言。
沈照雪总觉得奇怪,许是万声寒太过消沉,与往日不太相像,他居然一时觉得有些别扭不适应。
他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照雪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心中记起事来,又自己接上了话,说:“前几日到寺院去给你祈福的时候,我碰见陈诗。”
万声寒微微抬起眼。
“章术应当已经跟着他很久了,”沈照雪复述了陈诗那时说的话,“他说章术教了他很多东西,这个外甥我很熟悉,先前主动请命去赈灾的事情便不像他自己能够想出来的,兴许也有章术的劝说教导。”
“他还同陈诗说了些关于我性情的事情,我两次陷害万景耀,这件事情他不仅知晓,还与陈诗说起过。”
沈照雪忽然笑起来,道:“他倒是挺关注我的呢。”
想是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
沈照雪猜测着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自己的,是从自己进入万府的时候起,还是自己重生之后。
他对自己的性情并未做太多的掩饰,往常总是在他身边照顾的人应当能发现自己有所改变,甚至改变只是在一夕之间。
章术若是从前便见过他几次,能发现他的异常并不是什么难事。
沈照雪说不准自己的猜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想着事情,听万声寒道:“那便去查一查他的底细。”
“他出身令都,便到令都去查,总能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
饭菜已经端进了屋,他与沈照雪一同坐在桌前,又说:“不过这人心思敏锐,若是查起来很容易打草惊蛇。”
“草中无蛇又怎么能惊动。”沈照雪似笑非笑道,“只顾着打便是了,等他露出马脚,才更能说明,他心里有鬼。”
*
春,万声寒入了殿试,一举高中状元。
不过今生他一反常态,没有再可以阻拦游行,只让沈照雪在院中待好,省得被外头敲锣打鼓声吵到。
沈照雪本也对游行不感兴趣,便在屋中躺着,想着前世的事情。
似乎再过不了几日,自己便要被一纸诏书唤入宫中了,也不知今生是否还会如此。
沈照雪坐在窗前晒着太阳,脸上神情冷淡又平静。
而此刻万声寒尚在府外。
街巷上人声鼎沸,小黄门跟在万声寒身边,说元顺帝近段时日双喜临门,公主在外镇压谋乱,已经打赢了,前几日刚刚回京。
万声寒记起来沈照雪的那些计划,只应了一声恭喜。
小黄门又道:“陛下今日在宫中摆宴,说是让长公子也去一趟。”
万声寒知晓这不是商量,只是通知,于是便拱手作揖,应道:“多谢公公告知,我这便跟随公公一同入宫。”
也来不及再回府,便这般上了马车。
宫宴是皇室的家宴,本不该叫上万声寒的,但元顺帝有时心血来潮,总喜欢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宫里人也并不奇怪。
万声寒跟着太监入了皇宫,进了大殿,陈蛾先将视线投了过来,与他使了个眼色,大概是让他别太紧张。
万声寒便寻了个位置坐下,问什么说什么,看起来很是顺从。
陈蛾本在一旁看着热闹,忽然又听元顺帝提了自己的名字。
“蛾娘,”他问,“怎么忽然想着交付兵权?”
“啊?我么?”陈蛾有些懵,按着沈照雪所说一字未改应道,“关外如今正稳定着,暂且也没有战乱,兵权虎符本就属于父皇,还给父皇也是应当的。”
元顺帝朗声笑起来,“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陈蛾顿时感到后脊发凉。
正寻着说辞,万声寒忽然道:“公主性情直率,想不到这些,自然不是公主说的。”
元顺帝道:“看来万家的长公子应当是知晓些什么。”
“确实知晓,”万声寒道,“这是我教与公主的。”
第47章
殿中人都有些愣怔。
陈蛾本皱了皱眉,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还是保持了沉默。
元顺帝有些惊讶道:“原是你让蛾娘这么说的。”
“是,”万声寒不卑不亢道, “我与公主殿下私下交好,知晓公主的性子, 于是便提醒了一下。”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 又说:“也是公主心向着陛下,早便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时粗心大意, 险些忘记了, 只一提醒便会记起来。”
元顺帝笑道:“是啊, 蛾娘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耿直率真, 但性子如何朕还是知晓的, 像她母妃。”
陈蛾的母亲出身草原游牧民族,整个部族都对大燕忠心耿耿, 守卫着边关。
元顺帝对陈蛾还算信任。
当然,这份信任并非源自于陈蛾的母家, 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心性。
陈蛾无意争权的事情, 整个宫中, 包括世家贵族, 无人不知。
正因如此, 陈蛾就算这番并未将兵权交释出去,元顺帝也不会怀疑她的忠心。
但也不会过分信任。
万声寒想,沈照雪这般所作所为, 大概是想让元顺帝信任陈蛾。
这宫宴办得很没什么意思,在场众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冠冕堂皇,说着阿谀奉承的话,辨不清真真假假。
夜幕已经降临,元顺帝让人将万声寒送回万府去。
陈蛾起了身,本想接下活,还有话想与万声寒说,但坐在一旁一直很少搭话的太子陈文忽然开了口,说:“妹妹刚回京,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府上休息,万长公子由我代劳送回去。”
万声寒道:“不必劳烦太子殿下走一趟。”
“无事,”陈文温声笑道,“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在宵禁时出门,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各取所需。”
万声寒知晓他这般许是随口找的理由,是有话想与自己说,于是便没再拒绝,与陈蛾对视了一眼,随着陈文上了马车。
马车驶向宫外,陈文上了马车之后一直端庄的姿态总算放松下来,没什么规矩似的东歪西倒起来,唉声叹气道:“如果不是太子就好了,整天看着妹妹在外面玩,我只能在宫中干坐着。”
万声寒仍然端坐着,目不斜视,只道:“殿下有自己的责任在身。”
“我知晓我知晓,”陈文捡着桌上的葡萄,含含糊糊道,“我应当是第一次见你。”
“是。”
“但我感觉你对我很熟悉,”陈文这话说得也没什么依据,尤其是万声寒从上了马车到现在,也只是一直端端正正坐着,“可能是有缘,一见如故,哎——”
陈文也没多想,继续道:“我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和我妹妹说那种话,让她交释兵权,你和我妹妹看起来也不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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