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黎书这一次并未冷落她太久,视线未曾从棋盘上挪开,只道:“这几天都快把整个汴京跑完了吧?”
盛拾月的脊背一僵,继而又很快松下,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泰然,答道:“差不多跑完了。”
盛黎书“呵”了一声,不曾掩饰语气中的嘲讽,又问:“谁见你了?”
盛拾月直接道:“无人愿意见我。”
棋子又一次落下,旁边的香炉燃着沉香,味道有些浓,掺着木屑潮味里,闷得心慌。
盛黎书不曾叫她起身,她便一直跪着,额头抵着地板。
盛黎书再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压着地板的手不禁曲起,盛拾月一字一顿道:“为宁清歌伸冤。”
她声音不大,没有刻意提起声调,只是十分郑重,像是翻来覆去想过,然后无比慎重的开口。
“盛九要为大梁丞相宁清歌申冤。”
“替我的妻子申冤。”
捏在指尖的黑棋翻转,盛黎书终于偏头看向她,盛拾月依旧跪在地上,看不见她神情,却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眸光幽深的审视。
此时天色暗淡,红日掉入山中,连余辉都被抹去,一两星子钻出,镶在灰蓝的天幕中。
观星楼居于皇宫右侧,离后宫稍远,所以周围很是寂静,只能听见些许风声和虫鸣,还有盛拾月的心跳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盛九很清楚,”盛拾月接得很快,立马又道:”既然文武百官不愿直言上谏,那盛九来。”
她终于直起身,瘦削脊背如小青竹一般,正正目视着对面,再一次开口道:“宁清歌无罪。”
她没有说理由,自盛黎书问出第一句话开始,她就明白,盛黎书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甚至什么都清楚,哪怕是一个小小纨绔皇女的动向,所以她只说宁清歌无罪,如同宁清歌在朝中所言的那样。
有时候有没有罪,其实只是一个人说了算。
可当盛拾月真正抬眼瞧见对方时,眼眸又一晃,不自觉抿紧嘴角,宽袖下的手微微颤抖。
另一人姿态依旧闲散,垂眼俯视着盛拾月,将她的恐惧收入眼底,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会才说了句:“你一点也不像你阿娘。”
盛拾月身躯一抖。
可事实上,盛拾月五官轮廓都像极了皇贵妃,不曾捡得盛黎书半点,而其他在世皇嗣都也是如此,多与自己母妃相似,与盛黎书相同,生有细眉丹凤眼的皇嗣,唯有废太女一人。
许是盛黎书自个也想起什么,瞳孔虚晃了下,没了焦距。
在这难言的凝固氛围里,盛拾月恍惚了下,竟又想起往事。
景阳宫也曾热闹过。
那时的大梁正是欣欣向荣之时,文有宁相,武退匈奴,新君任贤革新,储君睿智,其余皇嗣皆聪慧灵敏。
虽未定皇后,可将门叶家出身的皇贵妃已足够尊贵,膝下盛拾月年幼,与储君感情甚好,好到夜夜都要与皇姐同睡一床,否则就抱着被子嚎,连最爱的阿娘都不要。
而盛黎书乐得如此,常常将盛拾月往大女儿那里一丢,便揽着皇贵妃去逍遥快活。
人们总说后宫里都是勾心斗角、暗潮涌动,可盛拾月只觉得那时的景阳宫才能叫做一个家。
母皇虽忙,却会将她抱在膝上打趣,阿娘宠溺,不要她学文学武,偏教她歌舞,偷偷带她溜出去玩闹的皇姐,时常跟着她们身后的五皇姐,还有会带来各种新奇玩意的小姨,就连天天琢磨着如何夺位的三皇女都觉得有趣。
那时的大梁,可真好啊……
垂落在身侧的手骤然紧握成拳,盛拾月入宫时曾一遍遍告诫自己,忘记、压住、不要想起。
可还是被盛黎书的一句给轻易击溃。
她几乎是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问:“那太女呢?与您像吗?”
盛黎书骤然回神,眼眸瞬间变得锐利深冷。
不敢想象,这剑拔弩张的两人,也曾有过母慈女孝、绕膝承欢的时刻。
而如今,盛拾月惧她、恨她、敬她,唯独不肯亲近她。
盛黎书眸光一闪,直接挥手将棋盘扫落,只听见“嘭”的一声,飞起的棋盘直接撞在盛拾月脑袋上,猝不及防间,跪在地上的身体一晃,黑白棋子尽落,发出噼里啪啦之声,
血水瞬间从破开的额头流淌,平日最怕疼的人却一声不吭,她眼周红成一片,咬紧的后槽牙又惧又怒,浑身抖得厉害。
她憋得太久了,从眼睁睁看着皇姐倒在血泊之中,到亲眼见着阿娘郁郁寡欢至离世,她装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她装作嬉笑怒骂的废物,她放任自己分化失败、腺体被毁,只求离京,只求离开这个害死她亲人的皇城。
可为什么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皇姐有什么错?
阿娘有什么错?
小姨有什么错?
宁清歌又有什么错?!
浓稠的血液从额头流淌而下,穿过眉毛,染红眼周,将精致面容彻底毁坏。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般下场呢?
盛拾月日日想、夜夜梦,寻来的记文野史堆满满间书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面前这位帝王,想要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需要,她需要一个足够强盛的大梁,需要足够卓越、为万人称赞的千古功绩,想要独占史书一页,成为晔晔生辉的太阳,不允许任何人能挡住她的光芒。
她要给她那些埋着地底下的母亲、姐妹看看,到底谁才是胜利者,谁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可她的出身,她的自卑、她的多疑,又让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少年时期,可是一个出身低贱,没有任何优势的皇女。
盛拾月无法寻到对方曾经受过什么屈辱,那时盛黎书如此渺小,完全被掩着兄长姐妹的光芒下,就连负责撰写的史官都将她遗忘,只在后来分化时,被随意添了一笔,帝十七女分化作乾元。
盛拾月只能在蛛丝马迹中找寻,在盛黎书成为储君那一日,曾经居住过的宫殿被大火烧尽,满地焦炭,不曾留下半点旧物,包括她那已病逝的阿娘留下的所有东西,全部泯灭在那场大火里。
她不需要后人记得她的泯然黯淡的幼年,也不允许未来有任何人挡住她光芒。
哪怕是一个能够继承她皇位、将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的完美太女,哪怕是被奉为大梁文人之首,辅佐她天下的无瑕丞相,哪怕是战功赫赫,替她南征北战的叶家。
她们是好,可是太好了,完全挡住了她这个皇帝的光芒。
虽然僭臣懦夫当道,可这个朝廷才是完全属于她,完全听从于她的,反正她本身才能也不错,不然宁、叶两家也不会在她身上下注。
可是万里长城也会毁于蚁穴,更何况是一个满朝无能之辈的国家。
盛黎书盛年之时,尚且能握紧船舵,可年老时,这艘千疮百孔的船就该沉入水中了。
盛拾月以为她终于明白,起码知道一艘沉船,是无法被后人称赞的,所以她培养出了宁清歌,容忍大梁又多了一个清朗如月的丞相。
可如今又为何……
盛拾月闭上眼,掐着掌心的指尖越发用力,几乎将皮肉挖开,深色血液从开合嘴唇滑落,滴在地面,开出一朵朵凄然的花。
她颤声问道:“母皇,观星楼冷吗?”
“这皇宫冷吗?”
“你想起过阿娘吗?”
她死死看着盛黎书,眼珠周围血丝遍布,曾经明艳肆意的少女终于撕开了虚伪的面具,说:“您还记得在阿娘病床前,你握住她的手保证过什么吗?”
“你保证,你们的小九不会再走你的老路,你会护她一生富贵平安,做个逍遥自在的人。”
“现在呢?”
“你连她的妻子都要杀害了吗?你要她和你一样,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要日日躲在这驱邪去鬼的观星楼中,念着道经才能入睡吗?”
“母皇我知你恨我,但是你真的忘记阿娘了吗?”
盛黎书躯体一震,终于失了态。
而盛拾月却往后倒,砸落在地板上,看着这刻满各路神佛的藻井。
在剧痛之下,反倒更清醒。
她想:完了,宁清歌,我全部搞砸了。
她原本是想提起阿娘,说起往事,用一半控诉一半怀念的方式,勾起盛黎书残留的些许思念,让她回忆起那时的景阳宫,想起曾经在病床前的许诺。
她要搏圣上是否爱过她阿娘,直至如今还未消散,愿意为此心软半分,高抬贵手饶了她心爱女人的唯一孩子的妻子。
可她难以忍受,自从踏入这观星楼的每一步开始。
铜镜、桃木、法绳、帝钟,无处不在的神像。
盛黎书在怕谁?
在驱赶谁?
她凭什么怕她们?
那是她盛拾月的阿娘、皇姐,是盛黎书的皇贵妃、女儿!
一路想好的话稿全作废,前头的话说是求情还不如说是质问,生硬的好像皇帝在求她,盛黎书只提起一句阿娘,就让她失了全部理智,最后只在剧痛之下,憋出个无比难听又刺耳的结尾。
盛拾月扯了扯嘴皮,竟勾出一抹笑。
搞砸就搞砸吧,宁清歌,大不了咱们一起死,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往黄土里埋好。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第59章
窗前花落, 自那一夜暴雨过后,环绕汴京许久的夏暑终于散去,不过半个月,秋意就染至枝叶, 露出枯黄之色。
站在窗前的盛献音转过身, 挡住半扇光亮,惯来的温厚面容暗了下来, 莫名显得有些阴翳。
坐在里头的幕僚们不自觉低了下头, 视线落在石砖上。
盛献音这才开口, 说:“萧景那群人还没有消停吗?”
其中一幕僚,当即出声回道:“她们那群人平日就闹腾得很,现在更是不知所谓,自以为能煽动一群愚民就能改变什么?!”
她语气中的鄙夷不加掩饰, 怒斥之后,又补充道:“我已让官府的人加强守卫,一旦出现聚众喧闹之事, 就立马派人驱赶。”
她话音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府邸外传来喊闹之声。
众人面色顿时一沉。
自从宁清歌被关大理寺、盛拾月被罚至景阳宫禁足后, 这群纨绔就和疯了似的, 不是折腾什么万人联名书,就是扯着一群人去皇宫门口跪坐请愿。
盛献音只得出手拦下她们的请愿书, 又叫人将她们驱赶, 并派人去和各家当家人说了声, 本以为她们会停止, 却没想到这群没皮没脸的家伙, 仗着盛献音不敢对她们如何,不仅没有停止, 还和官兵玩起了猫抓老鼠的游戏。
东边喊一声宁清歌无罪,官兵未至跟前就散开,下一秒又听见西边喊起宁丞相无罪,请陛下明鉴,将官兵戏耍得团团转,将整个汴京都弄得鸡飞狗跳。
盛献音等人被烦得不行,头一回感觉这群纨绔那么难缠。
府外声音吵闹片刻,就有官兵喝声传来,盛献音皱起的眉头稍松,又听见屋外传来仆从的声音,喊道:“六殿下,萧景带着几名武举学子要往宫中去。”
盛献音面色一急,连忙喊道:“拦住了吗?”
“八殿下那边出手拦下来了。”
闻言,盛献音面色稍缓,又扭头向刚刚说话的那幕僚,冷身骂道:“这就是你说的增加人手!”
“要是让萧景她们那群纨绔闯进宫,坏了本王的事,你就洗干净脖子给本王等着!”
她眼神狠厉,面容狰狞,不像是在说笑。
而对面幕僚们都露出恐惧之色,不曾对这话有半点怀疑,毕竟他们可是亲眼见过盛献音盛怒之下,拿起桌边镇纸,硬生生将人打死。
只有一位居于首位的幕僚,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劝道:“萧景等人虽闹腾,也不过是一群无权无势的二世祖罢了,殿下无须为此烦心,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陛下突然松口,解了八殿下的禁足。”
盛献音对这人十分敬重,面色怒气稍减,便斟字酌句道:“武安君突然失踪,南疆不稳,母皇很可能是想将八皇女派至边境驻守。”
那人就道:“要只是驻守还好,若是争得军功,陛下必然更加器重八殿下,那么我们这些日子所做的努力,就得付诸东流了。”
盛献音也知其中危害,忙问道:“先生有何应对之策?”
那先生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阵急且快的脚步声响起,大喊道:“殿下!那武状元突然现身衙门,要击鼓鸣冤!”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
鸟儿拍翅停在枝头,低头看着这被黄瓦红墙束缚住的皇宫,不明白里头的人为什么会被甘心锁住。
直到木窗被推开,一穿着宽松衣袍的人倚到窗沿,将半边身子都探出,倾泻的日光肆意落在她身上。
不过半月,这人就消瘦了许多,明艳眉眼染上沉郁之色,腰带松松垮垮地束在腰上,宽大道袍歪歪斜斜的,从领口处露出一截平直锁骨,长发碍于额头白布并未束住,随意披散在肩,即便有明亮日光照耀,也驱赶不掉身上的颓靡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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