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碍于君臣颜面的说辞……
话不必说得太直白,点到彼此心知肚明便罢了。
赵晟摇头苦笑:“罢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大朝会上朕想见你的好气色,”他顿了顿,又道,“你身上的毒,朕会着人详查,帮你解掉。”
李爻谢恩,躬身告退,出御书房行至御道上,平和中正的神色才淡下去,眉梢眼角染上片点霜雪,像不屑,又像悲凉。
这样一晃过去半个月,朝上多是在善后嘉王谋反之事。
赵昰这人,平日里纯是个闲散王爷,爱闹爱玩好比武,宴请八方宾朋。他不结党,但朝中的酒肉朋友不少。
不曾想,这样一个人,心下怨怼堆积成山,闷声干出刺王杀驾的事。
近来,被他请过喝酒听曲儿的文武朝臣草木皆兵,生怕三司查出此间交往过密的端倪,让皇上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好在事情没往这个方向发展,不仅如此,那大义灭亲的王妃穆氏又拿出夫君与工部尚书索要湘妃怒制法的证据——王爷用二百两黄金加两处城郊私产,换来湘妃怒的炼制方子。
这样一来,工部被革职待查的二位,侍郎陆缓官复原职,尚书霍庸彻底下了大狱。霍庸养尊处优,受不得狱刑,没怎么打,又招了很多:他自觉方子一回是卖,两回也是卖,除了卖给嘉王,还卖给了一位民间商人。
事到如今,事情的因果与豫妃的烟花线串成了逻辑闭环,但三司现在再去查那商人踪迹,早晚八村了。
再说范洪,他被李爻断臂,又让景平飞刀扎在肚子上,大“难”不死必有后劫,被押送回都城关在天牢里。
连日撑着半条命过堂,承认与嘉王密谋拖延南援军步伐,却抵死不认与牵机处有关联,即便有死士臼齿□□摆在眼前,他依旧一口咬定这是有心之人效仿,算不得铁证。言说想与李爻同归于尽,纯是因为嘉王不想让李爻回都城。
他参与谋逆,是必死无疑的,若真里通外族,认了也无妨,这般死咬不吐口,倒让众人觉得此事或许他真不知情。
更重要的是,那没来及爆炸的檀木盒子在押运途中不翼而飞,盒子里填得到底是寻常火药还是湘妃怒,根本无从查证了。
这让李爻如芒刺在背——三司和军中不知哪个环节,依旧不干净!
个把月的时间里,李爻又跟皇上提了三次要去江南,皇上都没准。
而景平对李爻的偷吻也在日复一日中,被年轻人消化沉淀——亲都亲了,不能浪费!于是,他无人时便忍不住偷偷翻出记忆回味复习一番,面对李爻则又变回寻常的模样。
今日又上大朝。
景平照常蹭李爻的车,送他到大殿,自己弯小路去太医院当值。
皇上登殿心情格外好,哈哈笑着就来了:“晏初,幸亏朕三番四次拦你辞行,”他说着,向樊星使眼色,“你自己来看。”
樊星拿着个硬皮夹册,递到李爻面前。
一看规格便知是国书。
李爻打开快速看完,是胡哈王日禄基发来的降表,这人能屈能伸到了极致,虽然死了儿子,书信依旧言辞恳切,把嘉王赵昰卖了个干净。
日禄基声称自己久居邺阳,思乡情切,遭嘉王蛊惑,犯下大错。
当时这王爷言辞凿凿,说只想让皇兄知道他是个能带兵打仗的帅才。二人里应外合,一个佯攻,一个带兵假意出征,不过是演戏给皇上看罢了。
直到得知援军主帅是李爻,日禄基才反应过来嘉王是存了反心的,已然骑虎难下。
事已至此,他恳请大晋天子不要为难他还活着的老母妻儿,愿意俯首称臣,岁供、割地、年俸壮丁,只要□□上君提要求,无有不允。最后,他还在信里对羯人口诛笔伐,骂那贼族坐山观虎斗,居心不良。
信是日禄基亲笔,他久居汉地,措辞精准,与那只会打来打去的弟弟丹木基确实不同。
“如今胡哈撤军来降,此事诸卿如何看?”赵晟意气风发,被兄弟算计的憋气窝火淡了不少。
见皇上心情不错,诸臣各抒己见。多是支持皇上每年狠狠敲他一笔,必要他倾国力奉养,让他多年难以缓上来,往后自然无力滋扰。
赵晟眉眼含笑,似乎也是这般打算。
他一晃眼,见李爻看完降表就抱手垂目,安详得跟座神像似的,问道:“晏初觉得呢?”
李爻出列躬身,道:“微臣拙见有三,第一,胡哈文臣中有人疑与牵机处互通,要胡哈王将此人活着送来都城;第二,不要纳贡,却要高价卖些军备药草给他们;第三,当伐依旧是要伐的。”
兵部尚书出列躬身:“陛下,丞相大人言之有理,但此时对方已经俯首,微臣以为,彰显上国风度也是有必要的。”
李爻看他,嘴角淡出一丝笑意。
第046章 攀诬
上朝不是上坟。
群臣也不是死的。
李爻说完一二三, 没待展开继续,兵部尚书就蹦出来了,朝下议论之声也开始泛滥。
皇上扬手, 止了嗡嗡嘤嘤的苍蝇开会, 道:“晏初所言第一是为了寻牵机处线索;第二是为了充盈国库, 弹压外族;三是何意, 你要伐谁?”
“陛下英明,”李爻的笑容绽得更开,马屁是需要跟上的, “第二确实是为了充盈国库, 更为了让胡哈不至于被羯人一扯就死,至于第三,日禄基既然有意投诚,咱们则须向他要一袭投名状, 臣想伐羯。”
话说到这,聪明的都明白了。
胡哈和羯都对大晋贼心不死, 也彼此存着争斗之心。当年羯人被李爻打得一度退去深山,休养生息小十年,渐有挑唆晋朝与胡哈争斗, 坐收渔利的意图。
李爻想联合胡哈打羯人, 维持二者的制衡, 阻止那两国或一家独大、或暗度陈仓。
“诸卿意下如何?”赵晟道。
“陛下, ”户部尚书见兵部那位没话了, 出列道, “微臣不懂征伐, 却得替陛下看着钱罐子,李相锐不可当, 前两条提议微臣附议,至于第三,需得等第二条彻底推行下去,国库充裕些,方才可行。”
说一堆,其实只一个意思——没钱,打不动。
李爻道:“我久不在朝堂,不明详情,敢问任大人,我大晋风调雨顺多年,无大乱,无饥荒,怎的国库依旧没缓起来吗?”
户部尚书叫任德年,行事不激进,倒也不迂腐畏惧。
他向李爻还礼:“李相言重了,不知详情情有可原。我朝自定都后,征战连年,亏空过甚,后来山河稳健,人丁不足,税收自然不可过重,又不敢松懈于养兵养备,年年收支仅够个持平,若与羯人开战,能速战速决便罢了,万一拖延,辎重补给必成短板,如此非但不能制衡羯人,反会暴露我们战力不足了。”
这话泄劲,但在理。
不过依着李爻算计,此战不会长久:“陛下,臣意在制衡,无需拖延,两万骑军,三万步行军,十五日足矣。”
本以为皇上会同意,谁知赵晟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但咱们暂且从长计议,任卿去好生点算一番,先与兵部做好辎重筹备。晏初也趁机歇歇。”
李爻不明白皇上为何退缩,但话说到这份上,他不能揪着多置喙了,心里有口闷气不出难受,眼珠一转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奏报。”
皇上示意他说。
“自臣还朝,各位年兄年弟对微臣关心至极、登门看望,微臣一度忙得只顾招呼诸位大人便不用干正事了,后来索性不近人情,通通避而不见,可有些大人吧……”他说到这环视群臣,摇头“啧啧”两声,“到相府门口扔下东西便跑,闹得臣以为他是来炸臣的大门呢。后来才知,大人不过是将些茶叶、土产留下,此等热情挂念微臣欣然领会,待到来日,礼尚往来,请大人们登门作客也就罢了,只不过,”他前一段像讲故事闹着玩似的,话到这时已冷若冰霜,“有几位不甚相熟的新贵,送来的礼物比微臣一年俸禄还多,臣实在不敢领受,礼物礼单原封不动让老家人收在相府库房,待会儿还请御史台派人前去查点,也算这几位大人不吃不喝抠出来的口粮为国库尽绵薄之力了。”
这明摆着是有人在天子脚下贪腐,不是不长脑子,就是靠山极大。当初他们礼物送了,丞相大人没给退回来,一个个满意为通天路辟开了半条,谁知道其实是点了个炮仗,信子贼长,今儿终于烧到点子上,毫无预兆地让李爻扔出来,给炸了个满堂彩。
皇上听得脸色发沉:“朕知道了,着人去查。”
李爻心里可算痛快些,退到一边当背景去。
待到余下鸡零狗碎的事情议完,已经晌午了。
诸臣鱼贯出宫。
“晏初慢走。”
李爻回头,见是辰王。
王爷似是有意慢行,低叹着劝道:“想安天下,你要先顾得自己,气色怎么差成这样?”
李爻笑道:“多谢王爷关心,我这种整日病病歪歪的,才能长命百岁呢。”
他言不达意地说笑,辰王也随着笑了两声:“你想不通皇上为何没准你伐羯?”
“请王爷赐教。”李爻叉手行礼。
“咳。”
辰王托他手肘止礼:“本王不过是消息比你灵通些,不提赐教,”他示意李爻缓步往宫外溜达,“出了五弟的事……阿晟他心里难免扎得慌。想整一整避役司。”
所谓避役是变色龙的别称,而避役司收敛得多是能人异士,归于内侍庭之下,直隶于皇室。
这些人各有出众的能耐,也多有难言的过去,背负命案、重债的大有人在。而他们一朝入避役司,便如变色龙变换颜色,与前尘往事做诀别,世上从此再无“他”。
李爻听爷爷说过,先帝多次想重整暗探机构,因各样的原因搁置了,这避役司一直神秘,规模却极小。
“难怪了。”李爻沉吟。
暗探机构若真想做起来,是需要多点位铺大网的,花费确实不小。
“有了这机构,谁知是福是祸,”辰王感叹,“你如何想?”
“自来福祸相依,一柄刀而已,要看执在何人手中了。”李爻笑道。
更何况,皇上从来都认死理儿,我如何想能干/他屁事。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
“你倒向来通透得滴水不漏,”辰王脸上的淡笑一晃而过,正了颜色,“还有一事,郑铮大人恐怕有麻烦了。你可知郑大人当初为何离开都城,去做那巡安御史?”
所谓“郑铮有麻烦”的忧虑,在李爻确定嘉王谋逆时,便已存在心里了。只是他想不通,这跟郑铮离开都城有何关系。
辰王见他呆愣:“你知道城郊烟玉桥头有个离火神君祠吧?三年前,郑大人曾经上书劝诫陛下,以教御民,不可过甚。陛下很不痛快。那之后,郑大人就离开邺阳了,还时不时发奏折回来,将离火教在各地的离谱行为动向报给陛下,陛下起初置之不理,直到去江南寻你之前,郑大人又来了奏事书,听说陛下在御书房里气得砸了东西,碍着师生面子将那奏书留中不发,没给打回去,本王猜还是说离火教的事情。”
李爻皱眉道:“王爷想说什么?”
辰王话里话外只一个意思,皇上和郑铮嫌隙已生。
往深一步想,他是担心皇上因为嘉王的事情借题发挥,除了郑铮么?
李爻突然有点看不懂辰王了。
辰王叹气:“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希望是本王多心善忌,把阿晟的心思想得太窄了。”
话说到这,二人已到宫门口,就此分别。
李爻往自家马车边溜达,见除了府上小厮,景平也正在车边,转悠着随意踢地上的石头子玩,察觉到他来,仰脸给他一个温和笑意。
自打景平知道李爻半边身子发麻,便对他的照顾更加勤勉了,起初十来天,日行三次针,雷打不动。这几天把频率稍缓了些,也是赶着每天正午必有一回。
前几天李爻在府上忙得昏头,外面突然瓢泼大雨下,他才惊觉快中午了,念着景平必得回来,未来及让家人去宫门口接,年轻人已经湿哒哒跑回来——风大雨急,他的伞在半路就给掀了。
李爻当时想劝他变通一点,好歹等雨过了再说。
谁知对方开口抢话:“什么都行,唯独医你身体的事,不能听你的。”
他开始唠叨李爻。他对李爻的身体有种近乎死心眼的执着,一只絮絮叨叨的落汤鸡,可笑又可爱,惹得李爻心里软乎乎,又暖暖的,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恍惚与李爻初见他时重合——那个江南茶馆里,认死理非要还他玉珠子钱的少年,已经玉树淋暴雨,长这么大了。
从宫门口到马车前,只几步路。
二人的过往在李爻脑海里拉洋片似的过,让他眉眼温和,在景平肩头搂了一下,拥着人上车:“一会儿没有急差就在家吃午饭吧?”
景平点头应了:“下午正好去礼部尚书府上出外差。”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李爻笑着问。
景平眼睛登时亮了,没说话先咽了咽口水:“真的吗?”他想了想,“吃面吧,上次你做的酸酸甜甜还带点辣味的那个。”
做汤面少有煎炸,油烟不呛人,李爻心知肚明对方的贴心,笑着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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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辰王所言之事预料之中地来了。
小朝之上,三法司联合上参,怀疑郑铮是嘉王一党,请求皇上下令准许彻查。
这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
可但凡有点心眼的人便会发现,乱事的起因正是郑铮巡边:
若没有他前去胡哈被扣押、以头撞柱难以还朝,往后的乱事或许都不会有;
可若说是郑铮怀疑有人里通外族,以命上谏钓鱼,也说得通。
一时间,真相徘徊于黑白两面,扑朔起来。
三法司只得碍着郑铮帝师的身份,在小朝上请示圣意。
辰王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坐直身子拱手道:“陛下,郑大人不会通敌,更没有谋刺之心,臣愿以亲王爵为郑大人作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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