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一摆手,移驾先安殿了。
先安殿是宫内供奉先祖牌位的地方。
取地风水极好,为免人声杂乱,搅扰先人安宁,这地方平日里只有供奉洒扫的侍人。
雨还下着,曲径通幽处藏着无人的冷殿,不知该形容作静谧还是阴森了。
天色很暗,赵晟在小路口下了辇舆,示意身后护卫不必再跟,只由樊星伺候着进院去。
殿门打开又关上,台上的供灯、香烟被风带得摇曳。殿极高,只有一层,灯火通明,举头依旧晦暗。
赵晟站在先帝牌位前,片刻无语,刚撩袍要跪,供案旁光影晃动,悄无声息冒出来个人。
那人身形佝偻,花白的头发剩不得几根,脸被烛火映出斑驳沧桑。他眼角、嘴角全都是向下的,乍看像个哭丧的老鬼。
即便早知殿里有这么个人在,赵晟依旧给惊得深吸一口气。
“阿公……五弟还是反了……”他定神道,说完这话,整个人像漏了气,跪坐在蒲团上,怔怔地看着先帝牌位,“父皇若是在天有灵,要伤心了。”
那丧鬼似的老人端详皇上片刻,在他身边跪坐下:“老奴伺候了先帝一辈子,深知先帝心意。他当年传位给陛下,就是看出五皇子性子过于激进,哄着、顺着还是闹到这般田地,先帝不会怪陛下的。”
“可是……可是啊……”赵晟在这老人面前没有防备,“他宁可死!也要把父皇埋下的秘密抖出来,他搅闹江山社稷,丧心病狂到这般田地。是朕!朕……亲手杀了他。是朕趁乱向他下手……但朕是真的不希望他死……”
老人眉头紧缩,拍着皇上的肩膀安慰道:“陛下缓缓气,仔细坏了身子,”他问樊星道,“你来讲讲,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樊星躬身,毕恭毕敬把文安殿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人听罢,若有所思片刻:“先帝密旨李爻早就知道的,至于他镯子上的骨圈由来,陛下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宫里知道此事的老人儿,只剩老奴一个,只要陛下不说、辰王殿下不说便好,退一万步讲,即便有风言风语透露出去,也无法查证。只是……嘉王殿下说的贺家灭门之事,老奴暂时不知有何深意,先帝当年的手段,老奴也不全知道……”
皇上脸色好看了些,轻声道:“朕想跟父皇坐一会儿,阿公去歇着吧。”
老人被樊星搀起来,告退之前还是沉吟道:“事情毕竟闹成这样,先帝防备李爻不是没道理,陛下即便心疼这个自幼伴读的弟弟,也要留三份防备,今日他虽是来救驾,却也是无诏擅离,若有一日他变成第二个嘉王……”
话说到这,皇上抬眼看他,眼神从未有过的冷冽。
可那老人也不知是不是眼瞎,没看见一样,继续道:“前朝仁宗施行仁政,弱化了暗探权柄,才使几朝下来,内患滋生。先帝在世时,曾想过重整此类机构,如今看来,确是必要……”
皇上眼睛眯起来,沉声道:“朕今日被五弟辜负,才知当年晏初心里该有多痛,这些话阿公不必再说,朕有数,退下吧。”
先安殿祖宗牌位前终于安静了。贡炉里直上的香烟似是受了感召,缭绕出窗棂缝隙,像要飘到乱事初定的文安殿,去接引赵昰的灵魂,顺便看一眼李爻,是否安安生生,做个实心实意的良臣。
李爻还暂没离开,他在文安殿偏殿缓劲儿,想趁景平不注意把面罩摘下,可那小子一对眼睛就跟黏在他身上似的。
“我嗓子难受,你给我寻口温水来。”最后,他只得找借口把人支开,摘下面罩,果然见星点斑驳。
回想景平方才急成那副模样,他赶快用湿袖子抹一遍口鼻周围,将残血擦了。
片刻,景平回来,递给他半杯温水:“你刚刚咳得太厉害,不能一口气喝太多,慢点,润润嗓子就好。然后咱们回家去吧?我扶着你。”
李爻没吱声,只是接过杯子——只要他不舒服,景平就周到得黏糊。
政务上的糟乱刚压下去,江南军帐中察觉到的诡异情感又冒头了。
不让人消停劲儿的。
他缓缓喝了水,缓缓往宫外走,没让扶。
景平不强求,撑伞帮他遮去风雨,闷不吭声地跟着。
出宫门前,正好遇见卫满的亲卫。对方快步迎来行礼:“相爷,我们将军让我来向您回禀,禁军营卫未见异常,请您放心。”
李爻道一声辛苦,问道:“遇见辰王殿下了吗?”
亲卫答道:“见了,殿下是担心营中生乱,现在还在营里。”
看来嘉王的算计和手段只是谋刺,并没有搅闹至军中哗变,万没想到事到临头让自己的侧妃卖了。
那女子当真只是大义灭亲么?
李爻一边盘算,一边往马车近前去。
等候的家人见他来了,忙掀帘让他上车:“相爷,您和公子的干衣裳都备下了,手巾也有。”
李爻和景平撑伞也是两只落汤鸡,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湿哒哒地坐进车里。
景平拿手巾递给他:“太师叔擦擦。”
李爻应声去接,不想手巾放在他手上,他居然没拿住,一下掉在地上了。
这么多天,李爻尚没来及正视身体的毛病,现在总算暂时安静、安全了,他仔细感受——那感觉一下把他拽回御前吐血时。
当天他强撑着精神辞官,跌跌撞撞回到府上一跤跌倒,有半边身子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现在和那时很像,只是没有当时严重。
那症状在当时浮光掠影,后来再没犯过,李爻以为只是偶然,怎么要卷土而归么!
“怎么了?”景平把手巾捡起来,递给他另一块干净的。
李爻没敢再用右手接,谁知却只是换手这细节便让景平生疑了,年轻人拉过李爻右手:“手怎么了!似是刚才殿上就不大对劲?”
呵!这份敏锐让李爻头皮发麻。
“没事,骑马受风了,有点使不上劲。”李爻随意擦头发,暗道:这小子还真绝口不再提嘉王临终那几句话了,真是沉得住气。
景平对李爻一直这样,凡事只要李爻否认或闪躲,短时间内他多是不会缠着问第二次的。他在李爻面前,把自己的身位放得很低,与其强逼对方至其厌烦,他聪明地拿捏着进退、沉默地陪伴,然后暗地里为他做些什么。
而且李爻现在确实要累死了,欣然领会景平沉默是金的贴心,道:“顾你自己,眼珠子粘我身上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看我换衣服?要看看你太师叔身材好不好吗?”
流氓耍得突如其来,把景平说得低了头,摘下面罩细心擦干净。
仿佛在他心里,擦面罩比擦自己还重要。
李爻消遣完人家,兀自笑着,不动声色动一下右脚,果然也不大对劲。他不打算换衣服了,免得又让景平大惊小怪。
于是李丞相现在无事可做,决定以攻为守,手巾往边上随意一撇,大爷似的靠在座椅里,架起二郎腿:“早知道我在我们小景平心里重要,没想到这么重要啊。”
他故意这么说,他还是怀疑景平对他不仅是师徒之情。
但这事不好明着问,他想试探。
第044章 发烧
景平手一哆嗦, 差点跟李爻一样把手巾扔地上。
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好整以暇地把面具戴回脸上, 道:“那是当然了, 这世上我只有你跟师父两个重要的人了。”
“哦, 是吗。”
为上不尊这位恶劣地笑了笑, 分出精力调戏“老实”孩子,若景平真对他有旁的意思,他须得寻机会跟他聊聊。
在李爻看来, 景平自小孤苦, 他救他、陪他,才让他分不清崇拜、亲情与爱意。
李爻自觉十分了解这薄脸皮小冰块,若他心存觊念,肯定死不承认, 被戏弄两句首选落荒而逃,现在在车里逃无可逃, 他定是要生闷气的。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这小孩儿还挺可爱。
他眼光在人家身上晃悠,开始找茬——
景平衣服都湿了, 正把那碍事的文生袖子往上卷, 露出小臂。他挺白, 小臂肌肉线条顺畅, 看出带着劲力又不蛮武。李爻见他手臂内侧近臂弯的地方有个红点, 是米粒大小的红痣。当年他中毒不醒时, 身上还没有的。
“诶?”李爻故作大惊小怪, “什么时候点的守宫砂,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景平乍没明白, 对上李爻那双笑眼,见对方颇有深意地打量他胳膊,顿时反应过来了——自以为还挺镇定地把袖子放下,其实手爪子都不分馏儿了。
李爻看他的窘样“哈哈”直笑,笑了几声自作自受地气息不畅,只能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忍着笑,闹得还挺辛苦呢:“你这么容易脸红,将来娶了媳妇自己先害臊了,可如何是好?”
景平登时从这话里听出不同往常的意味了,心里警钟长鸣:对他的心思,万不能被他刺探出来!
“我不想娶媳妇,”景平挑眉毛看他,突然化身变脸大师,窘态扫清,表情也像李爻似的变得恶劣了,“你说这是守宫砂?那我给你留一辈子吧。”
李爻:什么意思?承认了?!
不可能!
李爻让他噎住了,套路被景平一套王八拳打得乱七八糟——这么不当回事,我想多了?
“消遣我开心吗?”景平笑着问他。
年轻人这么问,心里却是明白的,李爻这看似没溜儿的性子,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经今日文安殿一遭,他便知道对方在朝上过得是什么日子。
皇上对他看似千好万好,都是因为他还有用,虚头巴脑的情意之谈,无非是锦上添花的说辞。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窘迫就真的全散了,真心实意道:“若是能让你开心,倒不妨将这活动提上日程,算是我的孝心。”
丞相大人自己不正经惯了,着实算漏了胡说八道里是可以藏匿真情实感的。
他轻轻扇了景平一巴掌:“臭小子,我这上梁是把你带得越来越歪了。”
话说到这,两根房梁到家。
胡伯孙伯早准备好了一切:热汤热饭,姜茶,洗澡水。
李爻跨步进门,强撑的精气神莫名散了。他灌下碗热姜茶,去泡澡,软泥一摊地仰躺在浴池里,汗毛孔都在往外散凉气。
待到好歹把头发抹干换好衣裳,发现景平早收拾干净了,正等他吃饭呢。他对着满桌子饭菜相面半晌,实在没胃口,恹恹地道:“这些天太累了,你们吃吧,我要去睡个天昏地暗,没事别吵我。”
交代完,他一头扎回屋,上床片刻就睡着了。
别看李爻总咳嗽,睡眠质量还过得去。通常能一觉到天亮,梦都很少。
可今天他破功了——
先是梦见带人杀到胡哈大寨,一刀砍了日禄基的狗头;
再又梦见寻到了牵机处的头领,他骑马去追,结果那人两条腿倒得比马蹄子还快,一边跑,一边回头嘲笑他,面目藏在整团随之移动的云雾里,怎么也看不清。
李爻急了,拿手/弩瞄他,弩箭恍如厉闪,把碍事的浓雾破开,正中目标。
可当浓雾散尽,李爻看清那张脸时,心脏要停跳了——那是张沟壑横生的脸,他多年不曾见,却也不会忘。
是先帝!
老头不跑了,转向李爻,满脸堆笑,慈祥却虚假,他脑门子上插着弩箭,血顺着鼻梁子往下淌,没事人似的向李爻走过来。
不知为何,李爻倏然怕了。
很怕。
他下意识往后退,手腕上的黑镯子霎时爆发出浓烟黑雾,转瞬具现成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着他,五花大绑让他动弹不得。
镯子在持续地变重变大,坠得李爻半边身子难支撑,同时心肺犹如压了千斤巨石,让他喘不上气。
他右半边身子僵直,万难居高在马上,大头朝下栽下地。
就只一晃眼地分神,先帝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到他近前,与他贴脸而立,笑容依旧,慈祥成了狰狞。
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形成无形的牢笼,让李爻万难挣脱。
李爻想爬起来,他动不了。
他心里隐约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这是魇住了!李爻你醒过来!
但他连舌尖都咬不到。
几乎同时,面前的老鬼又变了,身形扭曲化作烟雾,迷蒙的一团被无形利刃从中一劈两开,分裂出另一个人型,朦胧的轮廓飞快地长出四肢,清晰出五官——
是爷爷。
李老将军戎装素裹,说不出的英武沉静。
先帝对老将军使了个眼色,后者风骨不减,躬身领命,紧跟着跨步上前,冷冷看了孙儿一眼。
那目光像刀,他根本不认识李爻了。
又或者“爷爷”压根没有灵魂,只是一具被先帝操控的傀儡。
“爷爷”弯下腰,拽住他自己的左腿猛一用力,整条腿就给断裂开来。
李爻吓得大叫,可他发不出声音,还是半点不能动。
断腿被“爷爷”拎在手里,“爷爷”飘似的逼近,忽而举起那条腿。
血肉淋漓顷刻剥落,只余一柄白森森的刀。
刀锋垂落,深深刺进李爻的胸膛。
伤口里没有血流出来,李爻更不觉得疼。
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想拼尽力气拉住爷爷那只枯瘦的手。
那双手曾经抱过他、教他拿刀、给他摘果子,钢筋铁骨却极致温柔地抹去他稚嫩脸颊上的泪水,可咫尺之距,远如天涯,他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正在这时,李爻听见有人叫他——
“太师叔!”
“太师叔!”
语调焦急,声线很熟悉。
就在耳边。
是景平。
你也来我梦里了吗?
李爻这么想着,在视野中遍寻不到年轻人的身形。
跟着,有只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摩挲着他的皮肤,很温柔也很温暖,似是想把他唤醒:“做噩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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