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把一瘫死尸从身上掀开时,已经糊了满脸的血。老天爷贴心又应景儿,吩咐电母给景平打了个亮,让他看清那汉子一双眼睛至死都恶狠狠地瞪着他。
之后,村里人来了,村长没多问,带人挖坑把汉子埋了。
再转不得几天,姨婆带着景平离开了那地方。
那时,景平只有九岁。迫不得已寸劲儿杀了个恶人。或许因此,他性子里埋下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阴狠——关键时刻,只能你死我活。
而现在,追他的人依旧来者不善。
跑得掉吗?
他们是谁!
下雨一准儿没好事!
景平在没有路的荒草丛中健步如飞,猝不及防左侧草丛猛动,窜出个人,手里明晃晃一把尖刀往景平腰侧刺去。
景平仓惶闪避,刀锋擦着他肋下掠过去,衣裳顿时给豁开个口子。再看那持刀的人,是歌伎缨姝。
这样一耽误,身后的十几名壮汉已经追来,把景平围在中央。
景平前一刻略带侥幸地想:难不成她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气不过,带了护院来寻我晦气?
而后一刻,这念头被他冷静下来的思绪浇灭了——刚才那一刀凶险万分,是奔着要命去的。
他思维活跃,脸上不动声色。盼望抓个空隙逃开。
缨姝见他不说话,笑骂道:“昨天你指缝藏针,想暗算我么!”
景平心下生骇。
昨天他被逼急了,想刺她一下扭脸跑路,自以为动作天衣无缝,却还是被看出来了。
缨姝冲数名壮汉低喝:“拿下,姑奶奶要拔了他指甲!”
话音落,景平背后劲风起。
他不暇多想,逃命要紧,抱头就地一滚。姿势不好看,糊了满身泥,好歹暂时有惊无险。
以少敌多的关键是要逐个击破,最好利用地势把敌人分开。
可现在四下空旷。
景平琢磨战术的功夫,三四个汉子围拢上来。
他又一猫腰,想像刚才那样依葫芦画瓢,谁知只翻到一半,脚踝猛地一紧,给勒得发疼。他被套索缠住大力拽倒,顿时摔了个狗吃屎。
景平心知不妙,他可不想被拔手指甲,翻身猛向套他脚踝那人冲过去。
寻常人若是给拽倒了,只会下意识地翻身起来,第二次逃开。
那人没想到景平折返回来,晃神被景平甩手弹飞的钢针扎在肩头。
那是寻常的缝衣针,未中要害。对手冷哼一声,又要拽套索,未等发力肩头猛然一阵奇痒。
那中针的地方恍如有许多虫子在皮肤下快速分散。
他“哎呀”一声,惨呼着去抓,同时扔了绳索,大喊道:“针上有毒!”
这么一来把众人唬住了。
片刻,才有人喊:“夜长梦多,快抓住他!”
景平拼着一股初生牛犊的气焰,给自己争取了时间。但他实战经验太少了,慌乱中顾不上解开套住脚踝的绳索。他带着极长的一条尾巴,没跑出十步,被两名汉子同时扯住绳头,狠命一拽,又摔倒了。
这回那些人一拥而上,把少年绑了个结实。
缨姝到他面前扬手一耳光:“昨天你要扎我的针上,也偎了毒吗!”
景平耳朵顿时“嗡”地一声,半张脸先是一木,而后火烧似的疼。
“解药呢!”缨姝喝问,昨天与李爻说话的温柔娇俏早不知飞到哪片云彩外头去了。
景平脑子飞转。他不确定告诉对方“痒粉压根不用解药”会不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昨儿听的故事——李爻当年带人重伤突围,身上十几道口子依旧谈笑风生,那时的李爻未见得比他大得几岁,已经是心系民族大义、独当一面的将领。而他呢,十几年来活得浑浑噩噩。想到这,他心里腾起一股苦涩的豪情,觉得不把麻烦引到“李不对”和孙伯身上,也算是与那说书老人口中的英雄贴近了几分。
他持着从老人书文里学来的“不变应万变”,一句话也不说。
缨姝被他看得火大,冷笑了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在景平眼前一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是一只极小的金镊子,似是女子摘眉的工具,景平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缨姝已经拎起他左手,出手如电。
景平指尖霎时剧痛,“哎呀——”一声低呼,食指指甲被缨姝掀开拔下,鲜血淋漓滴在地上。
他眼见缨姝冷笑看他,心里无名戾火起,更不肯说话了。
缨姝又欲动手,身边一人提醒:“姑娘,先确认了东西和这小子的身份……”
缨姝看那人一眼,一把扯开景平领口,见他脖子上空空如也。
“扳指呢!解药呢!”缨姝喝问。
“你要我扳指做什么,没有解药,他一会儿就会好了。”景平确定了对方的初衷,决定暂缓一步。
“昨天他住在李不对家里了,咱们去他家看看!”有人提醒。
景平一听又要把“李不对”牵扯进来,心下略急:“扳指没在他家,我带你们去找。”
他想把人带去城里,然后见机行事,好歹不会像现在孤立无援。
谁知缨姝根本不买账,柔夷似的手又托起景平的手,阴森森地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答不对,还拔你指甲。”
景平紧咬着后槽牙,知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也得扒一层皮。
正这时,大路上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景平呐——你躲在这荒草堆子里,孵蛋呢吗?”来人朗声在官道上呼喝。
正是“李不对”。
景平更急了:这不活爹嘛,越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你越上赶着。
那“李不对”给他的第一感觉是闲散松弛,但这感觉换个词就是跳脱没溜儿,他有心大喊让对方快马加鞭去报官,又觉得那人才不会听他的,只得默不作声。
缨姝一眼看透他心思,笑道:“这么回护他,跟他交情深吗?”话音落,她毫无预兆地把景平左手大指的指甲拔掉。
景平似乎天生对人心善恶敏感,一瞬间料到对方的坏心,愣是只重了鼻息,半声没吭。
缨姝眯了眯眼,更来劲了,待继续动手,却听远处间歇性地几声狗吠。
景平心道:原来是汪兄找到我的。
这念头还在脑袋里转圈呢,“李不对”已经站在众人十步开外了,身边果然跟着滚蛋。
动物比人更敏感,狗子感受到缨姝众人不友善的气息,对离它较近的几人牙呲目裂,低声哼吟。
“李先生,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是跟他们商量那三两黄金怎么还!”景平说话时,刻意侧过身子把伤手藏在身后,巴望对方明白他的意图,赶快撤退,然后叫他那当大官的师侄来救命。
预料之中,对方偏不,倒背着手在荒草地里闲庭信步,带了只黑狗,倒好像身后有千军万马撑腰。
李爻一歪头,对缨姝笑道:“三两黄金而已,我替他还了吧?这小子昨夜帮我看了咳嗽,姑娘……卖个面子如何?”
他知道了缨姝的身份性别,暂时没有挑破。
缨姝往李爻身后看,见他确实孤身一人,松心笑道:“奴家不要黄金,他昨天戴的玉扳指可能落在公子府上了,劳烦公子拿来,奴家即刻放了他。”
“哦,那玉扳指是什么传家宝吗?”李爻依旧背着手。
滚蛋也似训练有素,蓄势待发,戒备着众人。
“这就不劳费心了,公子去取吧,奴家在这等着。”缨姝说罢,向两个汉子使眼色,示意二人跟着去。
两名汉子凶神恶煞地走到李爻身边,看似陪同,实则挟押。
李爻无所谓,幽幽地道:“弄脏了衣裳、打翻了佳酿金玉来赔,但姑娘你拔他的指甲,要用什么赔呢?”
这明显是一句找事儿的话。
景平大喊:“你快走啊!”
缨姝莫名:这人是傻子吗,孤身一人敢跟我讨价还价?
而下一刻,众人只看清李爻冗长的披风边角翻动,在落雨中带出一道残影,再回神时,景平已经被他拦腰截住,提搂着远离开缨姝七八步远。
李爻侧目垂眸,捻着景平下巴摆得他微侧了头,见少年脸颊上一片红肿,又看了看他血淋淋的手,皱了眉:“受了委屈不喊不叫,把手藏在身后,担心我涉险?”
景平刚才只觉得像是会飞了一样,对方披风里扑出来的暖香骤然浓烈又缓和,变得恰到好处。他晕晕乎乎没回过神,视线落在对方领口的风毛上,见那绒呼呼的一团,只是随着风动。这“李不对”迫近、救他、拉开距离,一系列动作在分毫时间内完成,呼吸的节奏半点不变,哪里像个动辄就要把肺咳出来的病秧子。
李爻见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嘴角弯出点笑意,咳嗽两声,在他眼前打个响指:“嘿,跟你说话呢,疼傻啦?”
第006章 是毒
李爻这行为,也太不拿诸位凶神恶煞当回事了。
几个离得近的汉子要往前冲,被缨姝扬手拦住:“尊驾到底是谁?”
“不想告诉你。”
李爻答得随意,仰头看大路的方向,心道:花信风也太慢了。
“他在拖时间!”近前汉子大喝一声,向李爻冲过来。
李爻把景平往身后一掩,叹了口气:“确实是在拖时间,等我的人来了再动手,你们兴许能多活些时候,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是懒得看住你们这么多人……所以啊,不重要的只能先……杀了。”
他语速比聊天还慢,说着话,手里多了一把尺长乌亮的匕首。武器在他手里像是活了,瞬间撂倒对方大半人。
景平的眼睛追不上暗光的速度,就连“李不对”本人也变成了虚幻的影儿,凡掠过之处,对手倒地,死得透透的。
这样干脆狠绝的手段,绝不是寻常好勇斗狠练就来的。
少年心里生出一丝混合着畏惧的兴奋。
眨眼间,十几个汉子只剩下三四个喘气的了,李爻长袍披风依旧体面,半点血星儿没溅上。
缨姝大惊失色——他不是人,是索命的鬼!
时至此时,大路响起马蹄声,李爻只用听的便知道自己人来了,左手放在唇边,吹了个马哨。
缨姝扭脸就跑。
李爻冷峻的眉毛一压,随手扯下身边草叶子,甩出去。草叶子顿时生出钢筋铁骨,直追目标,狠狠钉在缨姝后膝窝上。
那地方脆弱,缨姝猝然吃痛,膝盖一软,跪了个跟头。
“师叔!”
花信风带着小队骑军围拢过来。骑士们并不下马,排布分散开,把尸体、伤者和恶徒通通围在中央。
“抓回去审,告诉太守大人,我随后就到。”花信风一声呼喝,什长领命,带着半数骑士下马,收敛死尸,把仅存的几个活口绑好,押人走了。
李爻见景平木讷地看着一切,心想:看来是吓着了。
“饿了吧?回去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他说着,割断绑住少年的绳子,将匕首还入臂套,腾出手在他脑袋上揉一把,“摢撸摢撸毛,吓……”
垂眼见景平看他的眼神怪阴森的,轻咳一声,把后半句哄孩子的话咽回去,在少年肩膀上拍了拍,找花信风去了。
他前脚走,滚蛋突然对着远方狂吠起来,几乎同时,烟雨迷茫的荒草深处星寒连闪。
有东西倏忽间飞来,极快,破风声却不大。
“暗器!”花信风在马上居高大喝,偏头躲过直逼面门的冷寒。
话音未落,缨姝骤然向后折腰,暗器贴着他的鼻子尖过去,直冲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的景平。
“当心!”离景平最近的骑士高喝,同时钢刀脱手,跟暗器对冲撞上。
刀和暗器两相崩飞。
那钢刀在雨中甩着水花翻进草丛里,暗器却发出“噗”地一声轻响,拦腰断开。
无数牛毛细针和着黑水大面积暴散。
李爻此时离景平不近,见状即刻折返回去,接连闪开两发暗器,单手扯住少年往自己身后一掩,另一只手撑开斗篷猛打个旋。
说时迟,那时快。
李爻扫掉身前大片的细针、黑水分毫不停歇,抄手从身旁马匹上抽下弓箭,二箭连发。“嘣、嘣”两声,弓弦嗡鸣,两道飞虹眨眼远去,紧跟着远处草丛晃动。滚蛋如一道黑色闪电冲过去,骑军随后而至。
“射中了!人还活着!”
李爻把弓扔给一旁的骑士,回身看景平。变故太突然了,少年身上没有牛毛细针,可脸上、身上、星星点点溅了黑水。
“是毒”的念头猛在李爻脑海中划过,少年却笑了:“我没事,原来你这么厉……”
“害”字没说出来,双眼一翻,向后直直摔倒下去。
李爻欺身去捞,勾住少年的腰身,顺着对方摔倒的势头蹲跪下去。景平脸上、手上被黑水溅到的皮肤迅速发红、起泡。
水泡眨眼间把皮肤撑得透明,跟着破裂,漾出浓水。
“是蜥蜴尾!”花信风急了,“快回去,晚了没救了!”
李爻二话不说,单手把那半大孩子抄起来,紧裹在怀里,勒缰上马,疾驰而去。
景平倒霉催的。
蜥蜴尾是种暗器,型如倒转的蜥蜴,尾巴尖锋利无比,是第一层伤敌利器,暗器击中目标或受到撞击震动,便会“蜥蜴断尾”,从肚子里爆出细针和毒水,尖针破皮,毒液入体,带给目标第二层伤害。
可这回,暗器一不是专门冲景平,二又经周折,三李爻离他太远,四则是溅进了他手上的破口里。
哪一条不寸劲儿,他都不至于现在这样。
但他同时也幸运。
李爻和花信风虽是同门,二人修习的功课却不尽然相同。
如果说李爻专修怎么“揍你”,那么花信风则分出了大部分精力,研究怎么“救你”,他钻研毒理药理,一半兴趣所致,另一半是因为曾经沧海的信国夫人是医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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