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是个大嗓门,吵吵得二里外都能听见。远处突然“啪”一声空鞭子响,有人高喝:“干活!干活!干活去!都把你们当爷爷供起来好不好!”
汉子似乎窝火很久了,火气往上窜起来便难轻易压下去,他扬声骂道:“现在没有官家来,装腔作势的给你先祖的在天之灵看吗?”
监工没想到有人敢公然叫嚣,眼神一冷,气冲冲地过来,扬鞭子冲汉子招呼。
汉子猝不及防没躲开,脸上着实挨了下,顿时起了条血檩子。
“乐意干就干,不乐意干快滚。”监工骂道。
也不知汉子是不疼还是不怕,半点不畏惧,眼看更怒了,像要冲上前跟监工动手。
身边工友忙扯他:“行了,不是为了来挣钱么,咱就做做样子,算很好了。”
汉子猛地挣开工友阻拦,怒目瞪着监工咆哮:“你把工钱结了,老子不干了!”
监工给气乐了:“来时跟你们说好了不能日结,现在你闹一闹就给你结钱走人,岂非是让他们都来学着跟你军爷闹,”他空甩一下鞭子,吼道,“都给我起来,看你们一个个懒的,全都干活去,懈怠半分就扣钱!一会儿官面来人,若是有人敢乱说,不仅没钱,命都别想要!”
多数人还是逆来顺受的,起身拎了工具准备去摆摆样子。
只有那暴脾气汉子,大声骂了句很难听的街,指着几个监工:“昨天康南王来,你们跟防贼似的盯着我们,老子不干了,你们拖欠的工钱老子找他要去!”
说完,还真扭脸就走。
监工急了,高喝一声“站住”,见对方充耳不闻,居然袖子一收亮出柄飞刀,扬手向那汉子打过去。
这人手上功夫不弱,打暗器准头极好,银亮的刀锋直追汉子背心。
坏脾气汉子反似只是穷横,毫不察觉催命厉鬼已追到跟前,眼看要被一刀扎死。
千钧之际,景平手一抖,没人看清他把什么甩出去了。
刀尖在触及汉子背心时,被震偏了分毫,没中要害,也已经扎进汉子后背。
汉子身子一震,跟着惨呼一声,回头破口大骂,说建工光天化日要杀人灭口。
还挺不怕死的。
可悲的是,不怕死的只有他一个。
劳工们见此情形只冷漠地看上两眼、叹一口气,又各自忙活。有的甚至目露鄙夷,像在说:没本事空有臭脾气,不是找死么?
他们被欺压惯了,活在底层也见惯了生死,或许是自知力不从心,也或许真的麻木了,旁人的性命与他们有何干系?
有命拿到工钱活下去最重要。
那监工向左右同伴打了个眼色,低语几句,眼看几人一拥而上,要将那汉子就地处决——其中一人,绳子都拿在手上了。
松钗向景平使个眼色,自行打马向监工们去了。
她现在的模样是个娇俏姑娘,监工们常日对着浑身汗泥的糙老爷们,看她难免色眯眯的,刚要相对和气地将她“请”到一边,也不知她跟几人说了什么,那几人顿时变了颜色。跟着她从腰间随身小包里摸出一小把银花瓣,分给几名监工。
景平知道她本事大,并不担心,见她了事,便策马到那暴脾气汉子近前。
汉子背后的刀伤不算严重,血也沥沥拉拉淌了一列,他依旧硬挺不知道疼,向景平道:“多谢兄弟出手相救!”
景平居高看他,道:“是这位姑娘救你,并非是我。”
汉子被他噎了一句,傻乐两声:“下意识以为是你了,反正要不是你们我就死了!”他向松钗一抱拳,“谢谢姑娘了!”
景平依旧没下马,问道:“这位大哥有何打算?你伤成这样,需得包扎一下。”
汉子恨恨瞪监工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就是要去王爷面前告状!昨日下午王爷来了这里,却被城里的昏官截住,带去了另一边看塌方,找人问情况,也都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人,只说是没钱招不上人、没钱另辟新路,却不提城内贪腐。王爷若是这样回去,岂不要帮越王说话要钱?就算要了钱来又如何,一个铜子儿都不会花在修路上!”
他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头上冒冷汗,缓着气,略不好意思地问:“但兄弟你说得对,我这副模样只怕还没找到王爷,自己便先不行了,我在前面有个住处,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景平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送了,但保你平安到家。”他话音落,摸出两根银针,驭马到汉子近前,一弯腰,冷不丁将他背后的刀拔了,跟着飞针入穴,血流之势眨眼见缓。
匕首拔出来的瞬间,汉子冷气都不带抽一口的。他又感受片刻,突然跪下向景平磕头道:“神医!你是神医啊!求你一定跟我回去一趟,我家有位阿婆,是她将我养大的,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她如今病重,我请不起大夫,才来挣工钱……求你救救她,诊金……我当牛做马也会还你!”说罢,咚咚磕头。
景平看向松钗,见姑娘只是笑吟吟地看他,便眉毛一扬:“不必这样,我同你去便是。”
汉子又感恩戴德好久,才从地上起来。
景平邀他共骑,他也道地方不远,恐血污蹭脏了贵人的衣裳。
地方确实不远。
几人从这坍塌之处往信安方向去,弯过个小弯便到了——那是间很破的茅草屋,孤零零地落在道边。
门口半亩菜地,常年打理不善,菜叶子已经黄了。
汉子引景平和松钗进院:“屋里乱,二位别介意。”
小茅屋透光、通风都不好,推开门有股陈旧的霉气扑面。信安虽然地处江南,但冬日里也是冷的,屋里没生火,阴湿得很。小屋子一眼就望到头了,靠墙的草床上躺了个人,窝缩成一团。
“阿婆,我带了神医来看你!”汉子进门高兴道。
床上的人没反应。
景平随之进门,回头向松钗道:“你在外面等我。”
松钗一笑,摇了摇头,也跟进屋里。
来了阵风,小屋子门被吹得“嗉呀”一声掩上了。
汉子又向床上人叫了声“阿婆”,跟着转向景平示意:“麻烦神医来看看她!”
景平未至近前,歪头看床上片刻,嘴角弯出一抹邪性的笑:“不必看,她已经死了。”
第067章 阴招
景平话出口, 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古怪。
诧异和阴狠混合在一起,被虚假的悲伤掩盖着。
他目露惶恐地转向景平:“怎么可能,她不会死的!神医, 你看看她啊!”
景平笑意更浓了, 鄙夷道:“你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冲过去看看她呢?”
汉子一愣。
“哼, ”景平讥笑, “牵机处吗?手段这么低劣,拿我当三岁小孩骗?”
他这话倒不是纯粹的讽刺,心里确实存有这般疑惑, 因为对方言行中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且过于明显。若不是知道李爻黄雀在后, 他压根就不会上当来走这一遭。
但现在不是多虑之时,他手一甩,三枚闪亮钢针直逼汉子面门。
果然,那汉子眼神陡变, 背后有伤,身手依然敏捷, 身形一晃,暗器打空——他完全不似刚才被匕首追至背心都无觉察的模样。
几乎同时,蒙在被子里的人诈尸似的窜起来了。
是个老妪, 抖手展开软鞭, 向景平脖颈掠去。
景平急退几步。
鞭子尖似蛇信, 贴着他脖子舔过。
“下手轻点, 要活的, 别弄死了!”汉子喝道。
“你懂个屁, 看就知道这小子功夫不弱, ”老妪从床上蹦下地,她很矮, 只到景平胸口处,没有半点老态龙钟,脚底好似抹了油,眨眼功夫出溜到景平跟前。
她跟景平动手,瞥眼见汉子跑一边观战去了,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收拾了那丫头!”
“王八壳大点的地方,施展不开!”汉子道。
松钗也冷眼旁观,见汉子话音落,目光向她扫来,“哎呀”一声惊呼,掉头要夺门而出。
汉子随手抄起桌上的破茶壶,向松钗砸过去,同时,借松钗躲避的顿挫,从老妪背后揉身挤过去,挡在门前。
景平不知松钗功夫深浅,心有忧虑,见她躲避动作灵巧,料知她不会太过柔弱,更何况……
虽然但是,她到底是男是女?!
汉子凶相毕露,从木门后抽出短刀,直冲松钗心口刺去,全无怜香惜玉之心。
老妪“啧”一声,又吱嘴:“这么好看,别弄死了!回头哪怕玩玩卖掉,也不亏啊。”
松钗破口骂道:“老刁妇,你好恶心!”
她人在气头上,让过汉子一刀,抓起墙边扫帚,投枪似的朝那老妪掷过去。
“呼——”一声夹风带电的,扫帚暴土攘烟,直冲老太太面门。
“嘴太脏了,老娘给你刷刷!”
景平一愣:怎么不淑女了?
再看那老妪,被景平缠得很紧,只来得及偏头躲过木头把子,脸被扫帚苗狠狠带过,眼见破皮,也急眼了,竟虚晃一招撇下景平,一鞭子向松钗抽过去:“小浪蹄子,第一眼看就知道你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老身替你娘好生管教你,让你知道姜是老的辣。”
松钗塌腰躲过,鞭子砸在比耗子洞大不多少的透气窗上。
破窗子登时被砸开半扇。
她被老妪激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割了你舌头!”
老妪蔑笑:“看看到底谁割谁!”她一招落空不罢休,揉身绕过景平和汉子,又向松钗攻过去。
汉子骂道:“老泼妇,还有没有轻重缓急!”
他说话间绕过景平,去关那摇摇欲坠的窗。
景平顿觉不对,两枚钢针甩向汉子——什么时候了,还先关窗户?
这二人疯疯癫癫的,牵机处若仰仗这般行事之人,岂不早成卖凉菜的了。
再细想,对方似是有意把他和松钗困在这方寸小屋里。
可他没察觉半点药味。
思虑间,景平晃身到汉子身前,右手在腰间一带,“锵”一声轻响,李爻送他的长匕首出鞘,他向汉子虚晃一招,把人逼退半步,回手劈在破窗户上。
匕首削铁如泥,窗户直接掉了半扇,彻底关不上了。
再看另外一边,松钗不知打哪儿摸出柄单只护手钺,扣在手上,与那老妇你来我往,纠缠得起劲。
这屋子太小,那老太婆的鞭子施展不开,挥舞起来好几次险些误伤自己人,一老一少两名女子打成热窑,反衬得景平和那汉子异常和平了。
“快冲出去!”景平向松钗大喝,“这屋不对劲!”
松钗抽空从怀里摸出信箭,扔给景平:“发信发信!姑奶奶顺便收拾了这老妖怪!”
景平:……
写着“松钗靠谱”四字的大牌楼在他心里轰然崩塌,匾额被那信箭勉力支撑起个边角,暂时没有彻底拍在地上。
他接住信箭,对窗凌空拽响,飞火流星腾空炸开。
紧跟着,玄色匕首直逼汉子颈嗓。
汉子冷笑:“来啊,老子好好陪你玩玩,”他让过刀锋,反手扣景平脉门,对老妪吼道,“他们有援兵,你也快打信号!”
老妪抖手收鞭子,拿鞭子柄对松钗劈头盖脸地砸过去,逼得松钗回防。借机嘴里发出一阵诡异的鸣响,似鸟似兽,回荡在郊野荒院上空,听着格外渗人。
“怎么这么半天他俩还活蹦乱跳!”老妪怒道,“你这囊膪是不是偷工减料了!”
这屋里果然有问题!
景平心下着急,想赶快冲出去。
眼下屋内四人已成乱斗之势。
对方二人功夫不低,嘴上不念彼此的好,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对方查漏补缺。
景平与松钗终归是少了这份默契的。
景平心思陡转:这如何是好?
太师叔说会护着他。
但他早已不想总被他救!
情急之下,他蓦地想起汉子刚才说要活口……
霎时变招,攻守兼顾变为只攻不守,三四招间逼得对方束手束脚,离开门边,自己颈边却也给划了道口子。
汉子看疯子似的瞪他,骂道:“你不要命了!”
景平不理,暗提内息,果然已难凝聚。他心知不妙,瞥眼见松钗一刀锋将老妪发髻批散了,刃口在对方额头上带出道口子。
她得手之后,将冷刃挪近唇边,舔过刃锋上的鲜血:“呸,臭的!”
景平头大:姑奶奶你半点不着急么?
正在此时,门外突兀传来一阵尖利响笛声。
汉子闻之大喜:“总算来了。”
看来门外是敌非友。
但景平顾不得——屋里这无嗅无味的东西,类似软筋散,他趁汉子闪逝的分心,夺门而出。
汉子紧追。
二人先后入院,同时愣了——空败的破院子里,半个人都没有。
一瞬间,汉子反应过来什么,扭头原路而回,向屋里喊:“娘,扯呼!”
对方称呼突变,景平心下诧异。
他当然不能让人跑了,又发两枚飞针——汉子惊惶之下终于难以兼顾,左右腿穴道均被刺中。脚登时软了,摔倒在地。
景平急逼至近前,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朗声向屋里喝道:“你儿子在我手上,想他活命乖乖出来束手就擒!”
屋里依旧打得热闹……
几乎同时,几道黑影自小院四面八方翻入,为首一人面熟,是内侍庭的侍卫小官,他向景平行礼,他手下数人则各自有所行事。
乱局初平,景平也没见到想见之人,正心有落寞,忽听背后脚步声响。
军靴铿锵之音,磕在地上,也敲在景平心上。
他蓦然回首,见李爻已进院门,白发高束,一副武人的软打扮,倒背着手向他款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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