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辰王又道:“但……邺阳城内无兵可征,近四五日,兵部陆续收到周边各域回事文书,各地均是如此……”
“什么!”
赵晟下意识诧异一句之后,便已知缘由为何。
事至此时,郑铮从前那不好听的谏言在脑子里打旋——陛下莫要重蹈前朝佛难祸患的覆辙啊!
赵晟一直觉得郑铮危言耸听,前朝天灾外患、苛捐杂税,为上者又不作为,才逼迫百姓如此;而晋朝经年风调雨顺,税收不重,只是有些不长眼的外敌滋扰边关,怎就至于闹到与前朝落得同样下场?
而今,事态终于被郑铮一语成谶,百姓过度信仰神明,导致边关打仗关我屁事,反正天塌了也有皇上这个神君撑着,我们只要诚心信奉就是了。
委实变成了另一种迷信误国。
朝上无一人接话。
群臣知道皇上心里明白。
事至此时,倒也并非无可转圜,皇上大可一纸诏书下,封禁神君祠。直如郑铮那般把老百姓都轰回家去,让各地官员好生软硬兼施带一番节奏,日子便也就如常了。
可这事情难就难在那离火神君不是别人,正是赵晟自己。
万岁爷是个死不认错的狗脾气。
这样一来,不是在天下人面前自扇耳光吗?
还扇得山响。
局面僵住了。
群臣各个歪眉斜眼,低着头左右打量旁人。
终于,左相苏禾侧跨一步,撩袍跪下了:“老臣冒犯天威。恳请陛下,关停神君祠,遣散信众!严查各地因奉教牵代的苛捐,融真神金身,将金铜之物用于军备!”
话音杳渺回荡在大殿内,他一个头磕在地上。
赵晟没说话,雕塑一样坐在御书案后面,右手紧握着竹报平安的腰佩,骨节泛了白。
片刻,辰王也撩袍跪下:“陛下,微臣附议,请陛下疼惜江山百姓、疼惜西南边境浴血卫国的将士!遣散神君祠信众!”
苏禾是赵晟的老丈人,位高权重顶着左相之名,屈膝劝诫,得亲王附议,立刻便有朝臣跟风跪下。
大殿上的百来号臣子,眨眼跪倒大半,余下的左顾右盼,也已经动摇了。
赵晟沉声怒斥:“放肆,你们……你们这是逼宫吗?!”
他垂眼见儿子赵岐也跪在前排,气得咬牙切齿:“太子你做什么!也学会逼朕做决定了?”
赵岐躬身不起来,闷头高声道:“儿臣体弱,贻误战机,错事已成幸未铸大,当知错弥补,不能眼看我大晋毁于内崩!”
“大胆!”赵晟拍案而起,转出御书案直奔太子身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他是气急了,说话时眼角在抽,抽一下就挤出一缕杀气,“这话是谁教你的,什么叫毁于内崩!你给朕说清楚!”
赵岐直起身子,定声道:“儿臣不愿看前朝灭佛惨事重演,我朝内瑕不修,终而崩裂!”
“你……”赵晟被儿子当着文武群臣的面顶撞,怒不可遏,心底横生暴戾,抬腿便踹。
赵岐被他一脚蹬在肩膀摔倒在地。
跟着,他袖子一掸,转回御书案后面。
正在此时,不知旁边哪个朝臣叫:“哎呀!殿下!殿下晕过去了!”
赵晟也惊愕了,急忙回头,见赵岐倒伏在地,脸色铁青,双目紧闭,已然人事不省。
太子当殿晕厥,立刻有人将殿下移至偏殿,请了太医来。
医师们诊治过后来禀,说殿下自幼体弱,近来李爻带兵出征,他独自强撑精神处理军机常务,积劳积火,刚才惊惧交加,一口气没上来,才晕倒。现在已经醒了,往后好好修养便是。
皇上听完,刚想顺势“退朝吧”,却见大殿门口天光捶打出一道单薄的身影——赵岐居然撑着力气回来了。
他摇摇晃晃跨进大殿,不再往前走,更不让人扶,再次撩袍跪下,凛声道:“恳请父皇遣散信众!”
他说话中气空虚,声音由宽广的殿门处透进,飘摇到赵晟耳朵边,轻得几不可闻。
可赵晟只觉震耳欲聋。
他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花,扶着御书案稳住身形,怒意、急躁揭竿而起,内里又夹杂着点滴欣喜——这儿子好歹是个有骨气、心意向着万民的耿直孩子。
“你们乐意跪,就在这跪着。”
但他终归不肯见有人强硬地挑战皇权。
谁都不行!
赵晟言罢,转身退去后殿,不再理会跪了满殿的臣子。
事情依旧在僵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天午后,皇后娘娘脱簪,跪在御书房前请罪:肯定陛下莫要过于顾念她的身体,罔顾苍生万民。
快傍晚的时候,皇上下了诏书——不愿遣散信众因为皇后身体不好,离火神君祠的纳福能够供养皇后,让她近年身体安泰。而现下国难已至,皇后母仪天下,颇识大体,宁肯忍受病痛折磨,也求皇上不负苍生。皇上感念,同意遣散信众,并推行了好几条利好军户的政策。同时褒奖皇后大义,给了嘉赏。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所幸皇上身边有太子和皇后,能在合适的时机刚柔并济地劝导君主走上正途。
朝内征兵充斥边防的闸口开了,不多日便能将训练有素的老兵调去西南援手李爻。
无奈事情一来一回地耽误,终归远水难解近渴。
只有花信风雷厉风行,亲自带领两万骑军给李爻做增援,即便过两日诸葛一也能率兵前来,依旧杯水车薪。
边关的风无情,送来搁古军敲锣打鼓的诡异战歌。
敌军再临鄯州城关南侧。
李爻站在堆垛间,看对面敌军离得老远、跳大神似的吆喝舞蹈,恨不能变出几门射程极远的大炮,把那些玩意轰上天见神仙。看敌军那架势,依然是来扰乱军心的,连攻都不攻。
他没再令人趁乱出关安排剩余村子的百姓回撤——一而再,再而三,敌军已知他的节奏,需得防备对方请君入瓮。
李爻正以不变应万变,也不知被群魔乱舞触了什么霉头,突然一阵胸闷。最近他按时服药,身体没犯大毛病,眼下兀自握右手,隐隐觉得指尖掐在掌心触感迟钝。
他歪头向花信风低声交代道:“你盯一会儿,我去里头开坛,召五雷正法劈死对面的妖孽。”
花信风:……什么玩意?
嘴角一抽的功夫,他那没溜儿的小师叔已经转进城头的碉楼里了。
李爻进屋沉下神色,摸出景平留给的针囊,飞快地在对应穴位埋针下去——以防万一。
事毕要将针囊卷好,晃眼发现针囊有个夹层。
这东西他一直随身带着,却是第一次用,少了银针的遮挡,才显露玄机。
夹层里插着张纸。
李爻将它拿出来,隐约可见墨痕透出熟悉的字迹。
景平写的?何时做的手脚?怎么藏得这般鬼祟……
他头脑一热,不着边际地想:不会是情书吧,怕我太早发现?
他手比脑子快,念头还没飘走,手已经将纸打开了。
上面寥寥数字:暂别于行,心念随君,三十日内,必来援手。
没有因果细节,依旧暖了将军的心。
这般安稳人心的话,真的出自那个怕打雷下雨的小景平之手吗?
不知为何,李爻笃信景平自有分寸,没有胡闹。
他有一瞬间恍惚:对方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庇护的小孩了。
变化悄无声息至,被正视时已然足够颠覆。
温柔的神色掠过李爻眼眸深处。
他将那纸收回针囊夹层,贴身仔细收好,定神往碉楼外走,险些与急跑来的斥候撞了满怀。
斥候行礼高声报:“统帅,鄯州向南三十里,有百姓聚结成镇,那地界没人管,沙盘、地图上均无标注,常怀将军听闻此事,带百人骑军掩护百姓撤离……”
话未说完,李爻怒道:“谁让他去的!”
几乎同时,关外敌军吹响了进攻号角。
第075章 开战
常怀是军营里长大的汉子, 脑袋里的杀伐多是直来直去,是以他对晋朝的仁政嗤之以鼻。他从来认为恶人自有恶人磨,不给足够痛的教训, 不足以震慑险恶。
李爻没来时, 他带人折磨战俘, 甚至将半死不活的俘虏悬于长城墙外, 整得一列残躯断肢,像腊肉一样挂着,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李爻来了, 不许他这么整了, 他心里顶不服气。
但康南王年少成名,在大晋军中威名赫赫,才压下常怀些许气焰。
今日常怀在城上轮值巡戍,第一时间收到斥候来报, 说前方敌军不仅大举来袭,还分出了一小队向鄯州南向的山坳进拔, 那山坳里有尚不曾撤离的百姓集居。
他心里一下翻了个儿。
在他看来,李爻再如何军功卓绝,骨子里还是被世家教诲的仁慈占据太多, 若敌军生擒山坳里的南晋百姓要挟, 会发生什么真的不好说。
于是常怀急召百人小队, 快马加鞭, 想赶在敌军之前迁百姓回关内。
他对此带路况极熟, 带人绕关内小路, 的确比敌人早到。不由分说, 张罗着老乡随军回撤。
但老百姓哪有军人雷厉风行,起初怀疑他们是骗子, 不信、不配合地问长问短,问清了还得回屋拿值钱东西,一耽误又过半晌。
常怀急了,让骑军一人带一百姓,甭管男女老幼全都扔马背上驮走再说,死活磨蹭、不乐意走的,留下爱死死去。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知道的是南晋官军救老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土匪抢人呢。
一片吱哇乱叫中,官军好不容易把百姓通通打包上马,刚起喝令要急行离开,山坳里便被灌进一阵诡谲低沉的军号声——
是搁古的牛角号。
掌眼看,山坳口已被乌泱泱的搁古骑军堵得严实。
前排军官随手撇下一具死尸,正是留在山坳口放风的晋军什长。
“统领,怎么办?”常怀身边护军低声问。
常怀抬眼见山壁环绕,看不到峦帐之外的青天白日,心下悲叹:难不成今日要丧命于此了?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弟兄们,咱们突围出去,若是不成,记得给自己和马背上的老乡来个痛快!”
他嗓音粗重被山坳拢着,低混如诀别的誓言。
晋军骑士们心知此劫非渡不可,爆喝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得令!”
可不待常怀冲锋令下,“嗖”的破风声响霎时即至,突兀而尖利。
第一支竹箭贴着常怀的肩甲飞过去。
紧跟着,箭如雨下。
那箭矢很奇怪,箭身细短,自重很轻,即便射速够快,也很难要人性命。
常怀即刻反应过来——这是毒箭!
无奈此时他们已然身处瓮中,对方守在山坳口一通散射,大片骑士们和老百姓中箭栽倒。
常怀大怒,打马怒吼一声,拔刀劈开飞羽,单枪匹马直冲敌军而去——能砍死一个便不枉,也能让自己死前来个痛快。
他的目标是那领头的搁古将军。
对方的牛角将盔硕大得全包住他的脸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容。那人壮硕如野牛成精,骑在马上用蹩脚的官话笑道:“常将军不必着急送死,给李帅带句话,若不想看百姓和弟兄惨死,便退离城关。否则我必踏平鄯州,经一城,屠一城!”
他说罢,竟一摆手——山坳口的敌军霎时让开一条通路。
是要让常怀过去。
事已至此,常怀当然是宁可死了,也不肯回去。
他爆喝挥刀,向那牛头盔将军冲去。
几乎同时,斜向里陡然飞来三支暗箭。常怀激怒之下,三头六臂也难以抗衡,慌乱躲开两支,被余下一支钉在颈侧。
伤口只在箭尖破皮时疼痛。而后须臾,他钢刀脱手,人打了个晃,栽歪着摔在地上。
立刻分毫不得动弹,连咬舌头的劲都没有。
常怀只有眼珠还能转,以一个诡异的仰视角度见敌军将领策马溜达到近前,拎着比人还高的长刀……
冰冷坚硬的刀背挑衅似的拍在他脸侧。
将领冷笑着吩咐道:“来啊,请常将军上马,绑牢一点,可别半路摔了。”
左右副将得令,将常怀从地上薅起来,结结实实绑在马背上。
常怀在这极致屈辱的时刻,看清了将领战盔下的真容。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厚重的盔壁和装饰让他的大片面容藏在影子里,那双眼仁冒着摄人心魄的光芒——阴毒、算计又似乎带有睿智。
将领看着常怀,眸色平和:“死不过是逃避,常将军莫要做懦夫才好,”跟着,他对常怀的战马道,“带你主人回去吧。”
刀背在马屁股上一磕,马儿驮着人,往鄯庸关去了。
李爻得知常怀私自带人出城时,敌军吹响了攻城号。
开战便即焦灼,李爻暗骂一声“混账”,不知是不是被气的,连番咳嗽起来。
他得坐镇军中,分不出精力去管常怀,只得派斥候快马去追,盼着能以军令将他拦下。
结果还是晚了。
这一仗,敌军声势浩大,却似夏日里的疾风暴雨,激猛一阵便又过去了。
敌军鸣金收兵时,斥候正好接到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常怀回营地。
是算计好了的。
战后,军医忙碌。
常怀没有生命危险,被搭进军帐里挺尸等着。他双目暴睁欲裂,不住地喘粗气。
他想得到被俘的百姓和兄弟们即将面临的惨境,恨不能亲下十八层地狱,将酷刑通通受一遍,只要能换回他们就行。
可现实残酷,不会依着恒心和愤恨变化。他身为引祸之人平安躺在这里,无能为力,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常怀余光感觉帐帘翻动了一下,军靴踏地的干脆响声和战甲鳞片的轻晃声紧跟着传来——来了位将军。
是李爻淡着表情,行至近前。
王爷站在榻前看常怀片刻,扬声向帐外道:“昭之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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