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见到他略放心了。交代现在不是战时,给景平用些止疼药。
“我马上回来。”他柔声跟景平交代,而后,起身走了。
“行了别看了,”萧百兴念叨,“人家出去了,拔丝苹果都没你眼神黏糊。看得清么,你就看。”
景平:……
“师伯,把我的……针给我……然后帮我拿棉布沾一点香油。”景平侧趴在床上,哑着嗓子提要求。
他医术高明,萧百兴想了想,把针囊打开,递在他手边。
景平捻起银针,在自己头上三处穴位扎下去,再接过沾了油的布,擦眼睛。
萧百兴见他刺激维持神志清晰的穴位,知道这小子想持着清醒等李爻回来。
他叹了一声,没说话,开始处理伤口。
景平一共中了三枚暗器,是四棱钢钉,随着爆炸迸射出来的。
钉子堵住伤口时,流血不太严重,拔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幸亏没中要害,也幸亏钉子上没有淬毒,否则实在凶险得紧。
这湘妃怒本是工部秘密研制出来的利器,现在被传得各国皆知。
萧百兴处理到第三根钉子时,李爻回来了。
他见床边白帛被血色染尽,眼眸一缩。
景平脸色惨白,满头是汗,侧腰一根钉子,正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
缓过一会儿,景平眼睛好多了,睁眼不再酸胀,能看清李爻的面目表情。
他没说话,抬眼看人,跟人家伸手。
一眼敌过千言万语。
李爻快步过来,在床头坐下,任他拉了手。
萧百兴斜着要被肥肉夹没的眼睛瞥景平:越来越不拿我当外人了。
“他怎么样?”李爻焦急。
景平的手很冷,染满了血,已经干了。
“没大事,皮外伤……居多,刚刚那口血是震伤了脏器,反呛出来的……”景平抢话。
可李爻不信,觉得他过于轻描淡写,看向萧百兴。
“话没错,但伤势比他自己描述得重,单说流这么多血就凶险,”萧百兴毫不客气地拆台,训景平道,“你跟他有话快说,然后把脑袋上那三根针给我下了,该晕晕,该睡睡,真当自己铁打的?”
景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简略把事发经过叙述了:“奥单杀不得……这事怎么看,都是挑唆之意浓重,来使死了?”
“是个死士,当场就死了。”李爻刚才被景平的模样刺激,外加没休息好,怒气上头,而后他也很快反应过来整件事更像是挑唆。
“你觉得是大王子的人,还是羯人?”李爻问。
若是大王子的人,意在激怒李爻,让他盛怒之下砍了奥单,李爻刚才也确实差点就这么干了,那么此后,两国言和的主动权便握在搁古手中了,且搁古至高的王位,更不需景平的帮助就能得到;
若是羯人,显然是意在破坏双方十年的免战修和。
都说得通,细节却太少,真相无从论证。
景平恹恹的,目光落在李爻握住他的手上,道:“我也说不好,但……能看出他们没下死手,只看这一点的话,搁古大王子的可能性更大。”
这很有道理,大王子要借刀杀人,没有把刀弄折的道理。
李爻不禁看他,伤成这样脑子依然挺清楚。
“好了,”萧百兴不解风情打断二人眼神拔丝,“外伤处理好了,我去给你煎药,”他站起来往外走,“师叔你让他把脑袋上那三根雷公杵下了,免得真有天雷来劈了他。”
说完,他敛起地上一堆染血的布帛,挎箱端盆,扭脸走了。
帐帘翻落,李爻跟景平对视片刻,柔声道:“听话。”
止疼药有效果,景平伤口火烧似的疼淡了,变成浑身皱吧着难受,因为他脑袋上戳着的三根针,让他精神绷着,与让人昏睡的药效抗衡。
他费力往李爻身边贴了贴:“有多少兄弟受伤了?刚刚有人护着我,但我没看清是谁,他还好吗?”
“两名近卫伤有点重;护你的是你师父,伤了手臂和腿,其余人无大碍,”李爻在景平头顶揉一把,“你反应好快,否则后果更严重。
得了夸奖,景平心里有点美。
他念着花信风,想去看看,又实在有心无力。
“啧,”李爻没好气了,“听你师伯的话,脑袋上那玩意下了听见没有?”
景平又抬眼看他,眨巴着眼:你凶我。
“好好休息,就你伤得最重。”李爻被他一眼看得没脾气,柔和了声音。
“晏初,”景平撑起身子,“针是稳定精神的,我心慌,拔了慌得不行……”
这等小伎俩,张嘴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事情如周瑜打黄盖,李爻笑着斜他一眼,自己动手把那三根针拔了:“我守着你,你歇会儿,可以了吧?”
话音未落,臭小子借着止疼药撑腰,奋力一扑,抱住李爻的腰,贴在他腿边,居然要这么睡。
“嘶……”
李爻看一眼帐帘。
“止疼药怎么不管用呢?晏初,你让我抱一会儿,伤口疼、胸闷、心慌、憋气,我难受,只有这样才能睡着……”
又不是脑袋上扎着“雷公杵”分析状况,头头是道的时候了。
第111章 暗流
李爻想把景平的胳膊从自己腰上拎开, 但看他那萎靡模样,终归是没忍心拽他袖子,而是将他半片面具轻轻摘下了——这么就睡了多不舒服。
他再次惆怅地往帐门口看一眼, 扬手把没多大屁用的床帐落下半面, 掩耳盗铃起码是个姿态。
没过多久, 景平呼吸沉下来, 他睡着了。
行军榻的床头顶着军帐的厚毡布。
李爻往后一靠,军帐恰到好处给了他支撑。
他将突发事件重新捋过一遍。觉得因果暂不明确,以不变应万变是上策。
思绪兜转, 他想去近来湘妃怒闹出来的乱子——
好好的东西传入外族, 来气;
皇上叫停研发工事,更来气;
眼下已知因果,还不恢复研究,简直要气死了……
没想出一片海阔天空, 他决定暂时放过自己。
正这时帐帘处微光翻动,花信风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巴望。
李爻直起身子, 招手示意花信风进来。
可景平似乎因为受伤,变得格外敏感。李爻刚有动作,小伙子便像伤重的野兽护珍宝一样手臂一缩, 搂紧了人, 眉头跟着皱起来。
李爻轻按在他背上, 温声道:“没事, 我不走。”
景平才又安稳踏实了。
花信风不想看也看个满眼:天爷, 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多余……
“劳驾, 帮我把屏风挪过来。”李爻指使伤残人士。
花信风横李爻一眼, 非常不情愿,又不乐意看他俩毫无避忌地腻腻乎乎, 一脸牙酸、一瘸一拐地把屏风横拉来半扇。
“你伤怎么样,还能出发吗?”李爻轻声问。
花信风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鼻子哼音儿,阴阳怪气道:“我伤了就是‘还能不能出发’,你心肝宝贝伤了就是哄着睡觉。师叔,你区别对待也太明显吧?”
李爻看他,眼神很奇怪。
对视片刻,花信风也砸么出怪味了,尴尬咳嗽一声:“他怎么样?”
“对方杀意不重,若是暗器淬毒,咱们可就……”李爻苦笑了下,“不知道对方到底打什么主意,但只怕是消停不下来。”
花信风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半个时辰之后启程回江南,”他顿了顿,想提信国夫人的事情,但不知景平睡实了没有,不好提起,他把话闷回肚子里,大大咧咧一摆手:“罢了,保重。我速去速回。”
花信风离开之后,帅帐偶有其他将军进出,见统帅拿个屏风挡在榻前都觉得奇怪:
统帅跟贺大人关系好,看顾也正常。可贺大人又不是大姑娘,怎么还拿屏风挡着,不让看呢?
而且统帅简直是生根发芽、种在里面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练什么功呢?
景平一觉睡到上灯,醒来头昏脑涨,发烧了。
预料之中。
但他不再像刚受伤时黏糊李爻了,看对方一脸担心,安慰道:“适度发热对伤口恢复有好处,别担心。”
二人在帐中吃过晚饭,景平似乎好了些。
“晏初,”他说话声音冒出难得的精神头儿,“我得写点东西。你……”
话没说完,李爻眉毛都立起来了:“什么?你有自知之明吗?还写什么?”
景平清淡地笑了:“那你呢?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么。”
李爻乍没明白他的意思,反应片刻,心道:好啊,从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在是夫唱夫随,怎么都是你有理。
“那不一样。”李爻拒绝得干脆,回味语气太冷,又摇头晃脑道,贴补给景平二斤嬉皮笑脸,“我刚才掐指一算,算出你好好歇着,伤能好得快些。听话。”
此等废话还用掐指一算?
景平乐呵着见怪不怪了,并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明天就要交换战俘、城池了,我也掐指一算,算出你不会让我去的,所以我得把文书再过一遍,还要写封信给大王子。”
确实。
李爻心思松动了。
“更何况,我若是掉链子,不是正中阴险小人之下怀?军旗下自刎谢罪,也对不起热血洒沙场的将士们。”
李爻终于妥协了:“行,你口述,我代笔,”他嘟嘟囔囔,“真是给他们脸了。”
这夜,帅帐的灯火一直亮到很晚。
景平趴在床上,听李爻一段段地念与搁古的往来文书。
李爻则发现,这些书信景平其实早看过不知多少遍了,重要字句他甚至连位置都记得。眼下温故,纯是景平重视此事,异常严谨慎重。
果不其然,景平口述新撰的议和文书、给大王子的信函,措辞理据皆严丝合缝,中正且硬气。明显不是一蹴而发。
月上中天,惊险又糟乱的一日终于要结束了。
景平撑着精神把事情做完,喝过药安生躺下:“晏初,”他懒洋洋地搂着李爻,“你说话声音真好听。”
李爻向来三分颜色开染坊:“可不是么,你太师叔我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武艺高强,兵法嘛……不敢说精通,也已窥得门径的。”
景平笑着看他,贴在他身边:“是啊,怎么就便宜我了。可惜刚刚念的东西扰兴致。你念点别的给我听好不好?”
“念什么?”
“嗯……《子衿》?”
李爻有点转不过弯:怎么莫名其妙听这种怨悠悠的诗。
但他没问,轻声道:“那念了你就睡觉好不好?”
他声音确实好听,悠然念白能让人放松沉静。待缓缓念叨出那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时,景平已经拉着他的手睡着了。
李爻静静守他片刻,待他彻底睡熟,拎斗篷披上,悄悄出了军帐。
第二日天色将明,搁古大军退出占领的南晋村镇。
二王子奥单则被依约送还回去。
景平早着人将他那顶威风诡异的牛头帅盔擦拭得干净。
他这会儿被绑着,盔甲穿戴齐整,与李爻几近并行而骑。
“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奥单忍不住问。
他昨日听见一声爆响后便被重兵看押。
李爻淡他一眼,反问:“你那喜欢四处打仗的老爹疼你么?”
奥单一愣,随即笑了:“当然。”
“可昨日他派人来军中行刺,显然是不在乎你的死活。”
李爻故意这么说,将遇袭的事情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奥单出乎预料,先是越听越气,而后察觉出蹊跷。单说眼下他没被李爻砍了,便能说明很多问题。
当他听说机关匣子里飞出许多四棱钉时,目光骤变:“我本以为是大哥为了让我死在你手上,但……我们搁古人信奉三方天神佛,认为三天撑万物万界,所有的兵刃都是三棱,你伤过,应该知道,”他缓了片刻,目色冷下来,“至于是谁想让咱们继续打下去……王爷心间自明。”
李爻右肩上对穿的口子,确是三棱刃伤口。
奥单是说昨日是羯人挑唆。
搁古来使是大王子身边的文臣。
李爻从他那张老脸上看不出有关暗杀的端倪,依着与景平商量好的应对办法,从怀里摸出信:“贺大人托本王亲自带来的,内容至关重要,劳烦转交给大王子亲启。”
说罢,他安排整肃城池防务,对那老臣做了个请的手势——没别的事就哪来回哪去吧,您呐。
李爻是一早出发的。
现在已经过午了,景平撑着伤,裹着厚斗篷在城关头一坐,盼他回来。
真如望夫石一块,分毫不挪动。
日头打西斜,大军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石头精”顿时变回活人,由萧百兴的徒弟扶着,向城下挥手。
李爻着实没想到他在城关等着,见他动作不灵便,脸色更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哂了一声,扬鞭打马,一溜烟进城跑上城关。
王爷本来想劈头盖脸给这不省心的小子一通臭卷,但看对方眼神里担忧和欣喜交融,骂人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化作一声叹息,扶着他下城。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景平低声笑道。
李爻横他一眼:好,早有预谋。
他冲着景平发不出火,只得发给照顾景平的几个倒霉蛋:“贺大人作死,你们就容得他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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