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娘亲”仅仅是幻象,自是杀不得的。
那么,究竟要如何破除这幻象?
杀了幕后主使者么?
其人显然并不在幻象当中,杀不了。
弹指之间,“娘亲”竟从十丈高缩小至正常身量。
而后,一阵婴孩啼哭乍响。
陆厌直觉得自己的耳膜将要被震破了,连心脏都难受了起来,他循声望去,只见“娘亲”躺在杂物堆中,怀中抱着一鲜血淋漓的婴孩,正心有余悸地笑着:“哭了便好,哭了便好。”
却原来,不知何时,破庙变成了娘亲当年生产的柴房。
他静静地端详着甫生产的“娘亲”,不由双目泛红。
“娘亲”好似并未瞧见他,自顾自地欢喜着,又撕了一角衣袂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婴孩娇嫩的身体。
与此同时,鲜血正急急地没过“娘亲”的下裳奔涌而出。
“娘亲”面色煞白,却全然不顾自己,满心满眼惟有方才产下的儿子。
陆厌忽觉自己所见并非单纯的幻象,而是穿越千年,见到了真实的过去。
心脏难受不堪,仿若被自己幼小的手拉扯着。
他低低地吸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确实早就过去了,娘亲的遗体业已腐烂了皮肉,暴露出了白骨,甚至连白骨都在时光的磋磨之下,变作了一捧黄土。
眼前的“娘亲”他救不得。
“娘亲”将儿子擦拭干净后,又去解衣襟。
陆厌赶忙别过了头去。
“娘亲”疼得不住吸气,却出不了乳汁。
陆厌记得“娘亲”因为营养不良,直至他满月都没乳汁。
后来,“娘亲”恳求嬷嬷请来大夫为她通乳,她才勉强挤出些乳汁,只是远不够他吃的。
故此,他可以说是依靠米乳长大的。
“娘亲,莫要再为难自己了。”
然而,“娘亲”是听不见的。
婴孩的哭声延绵不绝,甚至堪称凄厉。
却原来,饥饿的婴孩能发出堪比鬼哭狼嚎的哭声。
“娘亲”趔趄着到了柴房门前,一下又一下,不断拍打着。
月上中天,外头无人。
“娘亲”不死心,一边叩门,一边哀求,泪流满面。
忽有一声鸦鸣划过,应和着婴孩的啼哭,愈显凄厉,似乎昭示了自己的孩子活不了,吓得“娘亲”更为用力地叩门。
“咚,咚,咚……”震得柴房门摇摇欲坠,却死活叩不开。
陆厌瞧过地上浓重的血痕,端详着不计自己生死的“娘亲”,忍不住抬起手来。
手覆上门扉,正欲一推,突然,“娘亲”站了起来,冲他笑道:“好孩子,你长大了。”
“娘亲”怀中的婴孩跟着向他张开双臂,咿咿呀呀。
他鬼使神差地抱起自己,下一息,婴孩的双手穿透了他的心脏。
顷刻,瘦弱的小手抽出来,沾满了血。
陆厌不惧死,但他答应了靳玄野要活下去,遂将婴孩送回了“娘亲”怀中。
可是婴孩堪堪离开他的双手,转眼间,又回到了他怀中。
几次三番后,他伸手掐住了婴孩的脖颈。
“娘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别杀我的孩子,别杀我的孩子……琼儿,别杀我的孩子。”
是的,娘亲为他取的名是“琼”。
娘亲识不得几个字,但知晓“琼楼玉宇”,“琼浆玉液”,“琼林玉枝”,亦知“琼”意为“美玉”。
之前,由观音像变成的“娘亲”对过往之事如数家珍,却唤不出他的名字,这“娘亲”为何有所不同?
难不成他当真回到了千年前?
不可能。
倘使他当真回到了千年前,甫出生的自己岂会杀人?
忽地一阵头昏脑涨,以至于双目重影,看不真切。
所幸身体发疼,告诉他怀中的婴孩又伸手贯穿了他的一双锁骨。
他不再多想,任凭“娘亲”如何哀求,都未松手,终是将婴孩活生生地掐死了。
假若这婴孩真是自己,而非幻象,此刻自己该当断气了。
一念及此,他竟顿觉吐息艰难。
他的脖颈并未受到钳制。
不,他的脖颈正被自己的手掐着。
不知何时,婴孩的尸体被他扔了,正躺在他足边,死不瞑目。
他拼命地想松开手,却怎么都松不开。
他不能死在这儿,他对不住靳玄野,他这条命已归靳玄野所有了。
不,他必须死在这儿,因为他须臾前将自己掐死了。
靳玄野在何处?
会来为他收尸么?
会帮他祭奠娘亲么?
前者并不紧要,他罪孽深重,一具肉身而已,收了又如何?不若留给飞禽走兽做吃食罢,算是功德一件。
至于后者,靳玄野会做的罢,毕竟靳玄野是个好孩子。
不可,他还死不得。
他这白眼狼,还未报答过师兄,就算要死,也得救回师兄后再死。
可是他掐死了自己。
明明身处鬼门关,一股子情.欲居然突地蔓遍四肢百骸。
可恨的情毒。
即便面前的“娘亲”并非真正的娘亲,但她终究披着娘亲的皮囊,他不愿在她面前露出丑态。
不过他都快死了,丑态百出又如何?
“陆厌。”
他陡然听见靳玄野唤他,然而,他努力地环顾四周,却不见靳玄野。
是死前的幻听么?
“娘亲”一把抱住了他的身体,哭道:“琼儿别想不开。”
他并未想不开,至少眼下他是想活下去的。
转瞬,“娘亲”又抱起了婴孩,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杀了我的琼儿!你杀了我的琼儿!我要你一命还一命。”
紧接着,“娘亲”举起一条孤零零的桌腿恶狠狠地向着他砸了过来。
他分明闪开了,却有鲜血从额头流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脑袋瞬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他眯着眼睛,聚起内息,毫不犹豫地震断了自己的双手筋脉。
其后,他这一双手总算放过了他的脖颈。
他急促地呼吸着,由于灰尘过多,呛着了,咳出了眼泪来。
待他止住咳嗽,他竟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白衣胜雪,未染一滴鲜血。
“娘亲”仍然在叩门,并未理睬他。
很久以后,门扉被打开了,嬷嬷横眉竖眼地道:“你这贱人也是命大。”
嬷嬷似乎瞧不见他,只是对“娘亲”道:“是个带把的小子?还是个赔钱货?”
第二十二章
“娘亲”未及作答,乍见嬷嬷伸手要抢自己的儿子,慌忙咬住了嬷嬷的手,口中一下子便尝到了血腥味。
“松开!”嬷嬷吃痛,见“娘亲”非但不松口,反而眼神狠厉,抬手便是一耳光。
陆厌见状,怒气冲冲,忍着疼痛,急欲回嬷嬷一个耳光,只可惜,他的手穿过嬷嬷的面孔,打在了虚空。
所以,他适才并未被自己贯穿心脏与锁骨,亦未将自己掐死?
“娘亲”被扇得偏过首去,唇角破裂,溢出血来,但她仍未松口。
嬷嬷急得唤了人来,制住“娘亲”,而后将婴孩从“娘亲”手中抱了起来,扯开布料查看。
稚嫩的器.官跃然而出,引得嬷嬷喜笑颜开地把玩着道:“幸好是个带把的小子,指定能换不少银子咧。”
陆厌淡淡地道:“一文不值。”
物以稀为贵,儿子亦然。
爹爹多得是儿子,甚至连自己到底有几个儿子,每个儿子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更何况于爹爹而言,想再多个儿子轻而易举,如何能瞧得上妓子所生的儿子?
婴孩受了惊吓,哇哇大哭,小脸皱成一团,涨得通红。
“娘亲”欲要将儿子抢过来而不得,反是晕厥了过去,脑袋耷拉。
陆厌正思忖着如何破局,“娘亲”竟是猛地抬起首来,盯着他道:“琼儿,来陪‘娘亲’可好?‘娘亲’在黄泉好生寂寞。”
话音未落,“娘亲”的双目赫然淌下了两股鲜血,状若厉鬼,同时双手十指指尖暴长,直刺他的面门。
他后退一步,避开了,却是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垂目看去,白衣依旧,身上无伤,为何会吐血?
他再一抬眼,“娘亲”仍是被小厮束缚着,且正处于昏迷中。
下一瞬,“娘亲”竟然利落地挣脱了小厮,旋即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欲要拨开“娘亲”的手,奈何每每落空。
显而易见,现下“娘亲”可碰触他,而他则碰触不了“娘亲”。
左右之人全数定住了,自是无人制止“娘亲”。
吐息愈发滞塞,眼前阵阵发黑。
陆厌面色沉静,端详着“娘亲”,暗道:我若失去意识,接下来会如何?沦为幕后之人的砧上鱼肉么?
他此生最讨厌受制于人,相较而言,他宁愿就死。
思及此,他心生一计。
“娘亲”慈爱地笑着:“琼儿,别怕,你马上便能下来陪伴于‘娘亲’左右了。”
弹指之间,“清朗”割下了“娘亲”的脑袋,血流如注。
所幸“清朗”尚能奏效。
“你这个弑母的孽子!”“娘亲”滚落在地的脑袋厉声骂道,“你定不得好死!”
这些年来,陆厌都是过一日算一日,从不对将来抱有任何期待。
上一世,他死于自己手中,但他将内丹给了靳玄野,算是死得其所。
而这一世,他望能死于靳玄野手中,以偿还自己的罪业。
“对我来说,‘不得好死’可算不得诅咒。”他微微一笑。
“儿啊,你为何会说出这等话?”“娘亲”的眉眼登时变得分外柔和,伤心地道,“你为何不顾惜自己?再者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何对得起‘娘亲’?”
陆厌高高在上地望着“娘亲”沉默不语,只是手持“清朗”,贯穿“娘亲”的脑袋,将其钉在了地上。
之前,他震断了自己双手的筋脉,眼下疼得厉害,且双手不太受控,不过他却表现得全无异样。
原本被嬷嬷抱着,静止不动的婴孩陡地从嬷嬷手中跳了下来,爬到陆厌足边,哀求道:“别杀我娘亲,别杀我娘亲……”
甫出生不足三日的婴孩居然开口说话了,这景象诡异非常。
陆厌不予理会,正欲拨开婴孩的手,婴孩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至五岁了。
五岁的孩子又瘦又小,衣衫勉强蔽体。
陆厌抬眼望去,“娘亲”的头颅已经长回了腔子之上,她此刻正因端上来的黄山毛峰太烫而被恩客殴打。
这般情形他亲眼见过好几回,他每回都会帮娘亲,以至于招来恩客的怒火,而娘亲每一回都会将他护在身下。
一回,甚至有一恩客提出要他看娘亲与其的活.春.宫,娘亲死活不同意,被其打得整整躺了一月半才能下地。
他恨得磨了磨牙,提起“清朗”冲着那恩客砍下。
不料,“清朗”亦落了空。
于是,他低下身去,将“清朗”递予五岁的自己:“你来。”
五岁的自己双目发亮:“我要保护娘亲。”
然而,任凭他如何努力,都碰不到“清朗”。
陆厌无法,抬手捂住孩子的双目:“别看,别听,我们出去罢。”
他堪堪走出房门,却见“娘亲”正在楼下衣衫不整地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一又矮又胖,且年过五旬的土财主。
紧接着,他发现孩子不见了,探首一望,孩子正躲在柱子后头。
当年的他便是如此。
他曾哭着对娘亲说要是娘亲没被卖到这繁芳阁该有多好,娘亲却说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他了,一点都不好。
是以,即便他很是厌恶自己,却颇为惜命。
他明白自己改变不了,遂偏过首去不看。
耳畔尽是观客对“娘亲”的诋毁,尽管这“娘亲”并非他真正的娘亲,但这些淫言秽语与娘亲所承受的大差不差。
犯错的明明是别人,何故受害的惟有娘亲?
这世道根本没公平可言,人如草芥便会被日日践踏,有钱有势便可作威作福。
眼见土财主剥了娘亲的下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不轨之事,他终是忍不住了。
改变不了又如何?
他岂能眼睁睁地看着?
“清朗”尚未蹭破土财主脖颈上头的皮,突然天旋地转。
瞬息间,他所处之地从繁芳阁变成了破庙。
并非他与靳玄野一道进入的破庙,而是娘亲过世的破庙。
这破庙亦立着观音像,金身斑驳,久未修缮。
可恨的幕后之人要他再重温一遍娘亲的死!
他并未听见丁点儿动静,放目四顾,只见“娘亲”歪在稻草堆里,显然早已断气了。
偏生这时,被他死死压抑的情.欲爆发了。
娘亲生前是诸多恩客的泄.欲工具,而他将靳玄野当作了泄.欲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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