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叹了口气。
春寒料峭,他被冷风一吹,不免打了个寒颤。
入目的景致熟悉得很,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尽数与他印象中的别无二致。
他甚至能嗅到些微桃花香。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陆厌确实不知去向,无法与桃花相映红。
陆厌安好否?
这幻象与第一世大差不差,接下来,他该见到……
“玄野。”
忽有一人唤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第二十四章
他以为来者定是“师父”,“师父”将会使“陆厌”的尸身燃成灰烬。
然而,他却见到了又一个“陆厌”。
这“陆厌”白衣出尘,禁欲律己,与他初见的陆厌一般无二。
“娘子。”他料想这“陆厌”大抵亦是赝品,竟不由自主地唤出了声。
这般模样的“陆厌”是他最为崇敬的陆厌,直至今日,他亦愿为其肝脑涂地。
“陆厌”对地上的尸身视若无睹,闻言,奇道:“玄野何故唤我‘娘子’?”
靳玄野顿时怔住了,是呀,他合该唤眼前的“陆厌”“师叔”才是。
但他打心底不愿唤“陆厌”“师叔”。
即便再怀念道貌凛然的陆厌,他终究与陆厌有了皮肉之好,回不得从前了。
“陆厌”正色道:“你这孩子莫不是对我怀有好感?”
“我……”靳玄野直觉得自己亵.渎了陆厌,心虚万分。
“陆厌”摆出师叔的架势,语重心长地道:“傻孩子,切勿心悦于师叔,一则,师叔年长你一千岁有余,你还是与年龄相仿之人更合适些;二则,师叔并非女子,无法同你孕育后代;三则,师叔不懂爱人,同师叔在一处只会让你痛苦。”
陆厌对靳玄野投怀送抱前,不是唤他“玄野”,便是唤他“孩子”。
假使当时的他唤陆厌“娘子”,陆厌十之八.九亦会说出上头这番话罢?
他不知换作当时的他会如何作想,而今的他并不喜欢听这番话,一点都不喜欢。
显然,相较于作为师叔的陆厌,他会选择作为娘子,与他颠鸾倒凤的陆厌。
只是作为娘子的陆厌太不顾惜自己,太爱自残了些。
“陆厌”抬起手来,抚摸着靳玄野的头顶心道:“你这孩子可将师叔所言听进去了?”
靳玄野一字一顿地道:“嗯,听进去了,我想让师叔当我的娘子。”
“你这孩子真真是冥顽不灵。”“陆厌”喟叹一声,继而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全无好肉的胸膛,“看,师叔不但没有女子的胸脯,上头还长满了伤疤,这样你还有兴致么?”
靳玄野不假思索地道:“有兴致。”
但不是对你这个赝品。
拿捏了他之情.欲的陆厌胸膛上的伤更多,明明活该,却教他心疼。
“陆厌”自责地道:“是师叔何处做得不好,使你误入歧途了?”
假若陆厌不对靳玄野下情毒,靳玄野兴许一生都不会对陆厌生出情.欲来,的确是陆厌的不是。
“陆厌”见靳玄野不作声,劝道:“傻孩子,迷途知返可好?”
靳玄野摇首道:“不好。”
来不及了,一旦从陆厌身上品尝到欢愉,便来不及了。
“那你今日起,勿要再来寻师叔了,师叔与你师父的修为在伯仲之间,由你师父教你即可。”“陆厌”背过身去,不看靳玄野。
靳玄野端详着“陆厌”的背脊,发问道:“为何你只有二十二根肋骨?”
真正的陆厌不肯同他说,企图从赝品口中得知是狡猾了些,可他很想很想知道。
“是啊,师叔只有二十二根肋骨,至于余下的两根肋骨……”“陆厌”回过身去,凝视着靳玄野,似笑非笑地道,“不是正插在你心口么?”
靳玄野应声发起疼来,垂目一瞧,他心口果真插着两根肋骨。
肋骨穿心而过,裸.露在外头的部分与“陆厌”的白衣一般洁净。
这“陆厌”是何时动的手?
他何以毫无所觉?
“陆厌”面露怜悯:“好生可怜的孩子,你可知错了?”
靳玄野并未将两根肋骨拔出来,而是端望着“陆厌”道:“师祖是否曾生拔你的肋骨?”
——他想多了解陆厌一些,再多一些。
“陆厌”含笑道:“与你何干?”
“告诉我。”靳玄野坚持道。
“陆厌”稍稍失神,片晌,恢复清明:“与你无干。”
靳玄野换了话茬:“你是如何来到这九霄门的?”
“陆厌”不答。
靳玄野继续问道:“你当年为何不愿收我为徒?”
“陆厌”亦不答,只是用一双淡漠的眼望着靳玄野。
既然问不出甚么,靳玄野便不再多费口舌,当即拔出两根肋骨,往地上一掷。
血液漱漱而下,染红了足边的鹅卵石。
他如今修为不济,不可失血过多,遂赶忙为自己止血。
“陆厌”不做阻挠,只是关切地道:“很疼罢?你可知错了?”
“我与陆厌互相交付了童子之身,我唤陆厌‘娘子’天经地义,何错之有?”靳玄野面色发白,口吻铿锵。
“唉,傻孩子,你莫要忘了自己是被我逼.奸的。”“陆厌”沉声道,“你这脑子是坏掉了不成?”
靳玄野坦诚地道:“始于逼.奸,眼下已是一日夫夫百日恩了。”
“蠢得厉害,无药可救。”“陆厌”抬起右手,没入胸膛,皮肉破裂,鲜血直流。
随着一声脆响,他将一根肋骨取了出来,指着靳玄野道:“今日,我这师叔须得好好教导你,助你回头是岸。”
“我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靳玄野直取“陆厌”的咽喉,手中施力,利落地将“陆厌”掐死了。
在“陆厌”断气之后的一瞬间,“陆厌”又活了过来,手握肋骨,向靳玄野的面门捅去。
“陆厌”死了一回又一回,却怎么都死不了。
靳玄野逐渐体力不支,暗暗生气自己这副身体不中用。
与陆厌缠斗了不知几日后,不远处,竟是无端长出了一座破庙,破庙内,陆厌正欲横剑自刎。
与此同时,他又听得陆厌道:“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仅仅一眼,他便料定这陆厌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陆厌。
第二十五章
“娘子!别想不开!”
“娘子!陆厌!你可记得自己曾答应过我要活下去?”
然而,任凭他如何呼唤,陆厌皆是无动于衷。
不,不是无动于衷,而是陆厌压根听不见。
他们明明近在咫尺,竟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心急如焚地往陆厌处去,背脊突地被重重一击,不慎倒地。
紧接着,他的左手被肋骨钉在了地上。
他堪堪将左手的肋骨拔出,右手又被钉在了地上。
一双手鲜血直流,他全然顾不上,只不断地对陆厌道:“陆厌!陆厌!陆厌!别做傻事!千万别做傻事!”
双手之后是双足,他的身体由于失血过多而愈发迟钝,而眼前的“陆厌”却愈发敏捷。
“陆厌”赤足踩住了靳玄野的背脊,发问道:“师侄,你可知错了?”
他的肋骨被拔得所剩无几,致使上身直立不能,半垂下来,脑袋直逼小腹。
“食色性也,我何错之有?我不过是想同陆厌做夫夫,日日春.宵罢了。”靳玄野气息衰弱,眼神却很是锋利。
“做夫夫,日日春.宵?你莫不是傻了罢?”“陆厌”低下身去,把玩着靳玄野的发丝,含笑道,“你不是恨我入骨么?”
“嗯,我恨陆厌入骨。”恨是真的,想与其做夫夫,日日春.宵亦是真的。
靳玄野无暇理会赝品,趁其不备,一把扭断了对方的脖子。
“咔嚓”一声脆响之后,他拔出嵌入右手以及双足的肋骨,赶忙冲着陆厌飞奔而去。
陆厌并未瞧见靳玄野,右手稍稍一动,面无表情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当即喷射了出来,一地猩红。
靳玄野浑身战栗,冷汗涔涔,急欲快些赶到陆厌身侧,却怎么都赶不到。
他足下未停,可是一如原地踏步。
陆厌居然胆敢当着他的面自刎,待他将陆厌从鬼门关抢回来,定要好生惩罚陆厌,教陆厌终身难忘,再不敢寻短见。
可惜,直至精疲力竭,他都未能近陆厌分毫,鬼打墙似的。
陆厌早已断气了,面向他,死不瞑目,尸身躺在肮脏不堪的稻草堆中,被.干涸的暗红色血块团团围住,“清朗”仍被其紧紧地握在手中,大有万一这回自刎不成便要再自刎一回的架势。
陆厌是自愿选择自刎的,瞧来却并不安详。
既是如此,何苦自刎?
不疼么?
很疼罢。
何不如好好活着,向他赎罪。
他所见的幻境全数是“陆厌”,那么陆厌所见的幻境为何?
陆厌分明承诺过会活下去,何以出尔反尔?
究竟是怎样的幻境逼死了陆厌?
难不成是“他”?
陆厌又被“他”折辱了?
实在可恶,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换来的竟是陆厌的又一次死亡。
陆厌不是死不得,但陆厌只能死在他手里。
不,陆厌死不得……
他双目生疼,不由哭了出来。
哭归哭,他仍是想方设法地欲要近陆厌的身。
陆厌自刎了,他须得为陆厌覆上双目,继而挖出陆厌的内丹。
“勿要浪费了。”他学着陆厌的口吻自言自语。
他还记得陆厌说这话时的音容笑貌。
然后,他会为陆厌擦身,换上干净的寿衣,以体面地下葬。
再然后,他会努力修炼,争取早日再见活生生的陆厌。
他绝不相信自己不能使陆厌活下去,一回不成便两回,两回不成便三回……
不管陆厌的死志如何坚定,他定会令陆厌长出生志,长留人世。
如是下定了决心后,他后心一疼,毋庸看,便知是被那赝品以肋骨洞穿了。
弹指间,赝品到了他眼前,被他折断的脖颈所连接着的脑袋耷拉至胯部,显得分外诡异。
不过披着陆厌皮囊的赝品依旧是一副好颜色,如此奇怪的姿势反而为其增添了一份诡异的美感。
“陆厌”指着不远处的陆厌道:“看,我死了,你欢喜否?”
闻言,靳玄野猛然想起上一世自己曾拿那南阳玉簪刺穿了陆厌的后心。
当时的陆厌是甚么感受?
当时的他满心恐惧,生怕陆厌反击,一心往陆厌身上捅。
现下回想起来,陆厌似乎是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
陆厌早就料到他会出手。
兴许陆厌一直期待着他出手。
倘使陆厌反击该有多好?
他脑中思绪万千,那赝品复又道:“欢喜否?”
他摇了摇首:“非但不欢喜,反是心疼欲裂。”
“你被我贯穿了后心,心疼欲裂是应该的。”“陆厌”勾了勾唇角,“我呀,不想活了,你何必多此一举,害得我要多受一回罪?容我安安心心地下地狱不好么?”
“即使并未被你贯穿后心,我亦是心疼欲裂。”靳玄野怅然地道,“我想让你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是多久?久到你腻味我这副肉身么?”“陆厌”淡淡地道,“你真是犯贱,竟会对我食髓知味。”
“久到……久到寿与天齐。”靳玄野阖了阖眼,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舍不得杀陆厌了。
“寿与天齐?可我却不想活了呢。”“陆厌”说着,拔出靳玄野心口的肋骨,转而刺入自己心口。
靳玄野突然意识到这“陆厌”所言俱是他所猜想的真正的陆厌会向他发出的诘问,同时亦是他对于自己的诘问。
这“陆厌”所知不多,根本不知陆厌为何仅有二十二根肋骨,亦不知陆厌是否曾被师祖生拔肋骨,还不知陆厌是如何来到这九霄门的,更不知陆厌为何不肯收他为徒。
是以,这“陆厌”十之八.九是他所思所想的投射。
“陆厌”软软地倒在地上,冲着靳玄野笑:“莫要再折腾我了,让我死罢。”
话音落地,其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须臾,那个自刎而亡的陆厌站起身来,行至靳玄野跟前。
靳玄野惊喜交加:“娘子,你又活了?”
陆厌示意靳玄野看自己喉咙的破口,继而吃力地道:“不,我死了。”
这嗓音与原本的陆厌大相径庭。
靳玄野急声问道:“救不了了?”
“救不了了。”陆厌环住靳玄野的后颈,右颊贴上靳玄野的右颊,诱哄道,“你要是委实舍不下我,随我一道下黄泉可好?我们可做一双鬼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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