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贯山屏意识清醒,只是全身还在因惊惧颤栗。
“太好了——太好了……”
“王顾问,你的肩膀……”
沉重拖沓的足音打断了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两人同时抬头,朝声源的方向望去。
一片人影飘然而至。
边沿残破的灰色长袍与无相使徒的衣着无甚不同,但这些表情木然的人五官完整,每人赤红的眼下都挂着两道发黑的血迹。走在队伍最前的是一个短发女人,手里擎着那盏提灯,烛焰黯淡且不祥,像骨殖焚烧而生的鬼火。
借着朦胧的灯火与四周的荧光,王久武仔细端详女人僵硬肿胀的脸,赫然发现她就是当初引自己走入仁慈医院地下的短发护士。瞬间,他一同知晓了其余几人的身份,心底一颤。
——白衣天使为浅灰怪物所虏获。
但青年没有时间为他们感到惋惜与愤怒。
因为,在这些被宣告失踪的医护人员的拱卫下,苍白的年轻人,正步步走来。
浅灰外衣一尘不染,礼帽上飞羽洁白,他是血污舞厅中唯一的纯净颜色,但谁都清楚,这片肮脏血污正是由他而来。几乎是在同时,一问一答的声音响彻在王久武脑海,名叫卫夏的少年提问,而银发的导师娓娓道来:
“知道为何会下红雨吗?”
“因为他回来了。”
模糊不明的对话在今晚有了具体的意义,人体炸裂抛洒四溅,血肉之雨酣畅淋漓。满地残肢是迎接到达的红毯,哀鸣哭叫是欢庆归来的礼炮,血腥开道,死痛簇拥,那个阴阑煦真的回来了——他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衣上无血,却一身血气。
“她本该被信徒撕碎。”
正式重逢的第一句话并非与谁寒暄,阴阑煦语气不善,抬眼望向那扇紧紧关阖的漆红大门。旋即,阴沉的冷笑出现于唇边,他跟着轻蔑地补充了一句,“罢了,无非让她多活一天。”
灰眸的年轻人收回视线,冷冷看向血泊中那两个相互支撑依偎的男人。
无需主人下令,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仆役已将两人包围。
对王久武来说,几十分钟前他刚和阴阑煦在包厢见过,自然不意外于对方此番现身。可对贯山屏而言,他不曾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王久武失踪多日的搭档,脸上表情可谓吃惊到无法遮掩。但很快,破碎的信息在他飞速的思考中前后缀连成片,一抹了然逐渐化进男人眉宇之间,检察官神色重新变得严肃而凝重,凛声说道:
“阴顾问——阴阑煦,‘冬节系列案’,果然与你有关。”
阴阑煦没有理会,只是一直看着王久武,打量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淤青与齿痕:
“你本不必受伤。”
褐眼的青年没有回答,微避过脸。
“阴阑煦,”挡在年轻人投向王久武的冰冷视线之前,贯山屏努力克制自己肢端尚未安定的震颤,尝试着站起,“你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是我先有问题问你。”
这傲慢之语刚从那两瓣苍白的嘴唇离开,几个灰袍之人便立刻扣住检察官两侧臂膀,直接将他拖到阴阑煦身前。
猝不及防,检察官被摔回地面,半边身体一瞬麻痹。他摇晃着爬起,尚未站稳,膝弯处就被人狠踹了一脚,那股力道如同被一根撬棒重重打了一棍。贯山屏吃痛,却不肯跪下,反而更加挺直脊背,昂然立于众人之间。
施暴者正准备继续,但见阴阑煦面露不悦,他们就识趣地只是擒住检察官的手臂。
而那个灰眸的年轻人,已向俊美的男人走近一步,扬起脸,看进那双墨黑的眸眼。
同样,贯山屏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阴阑煦。
他无法辨别这张苍白的面孔算是丑陋还是美丽,但连他都赞同这双生着浅灰虹膜的眼睛着实令人印象深刻。初见之时,阴阑煦斜睨了他一眼便转身走远,所以贯山屏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罕有的灰色,清浅且漠然;但此刻,被这双浅灰眼睛直直凝视的时候,他才发现,几近透明的疏离感不过是表象,这个年轻人眼中的分明是一片骤雨将至的灰郁天空,平静之下阴云翻涌——而那蕴藏在云层中的狂风,正是毫不掩饰的强烈杀机汹涌。
为何阴阑煦看向我的目光如此恶意?贯山屏此时心中没有明确的答案。
“贯检。”
依然直视着检察官墨黑的眼瞳,灰眸的年轻人缓缓开口,咬字隐含辛辣之意:
“我只给王久武单独制备了一杯开胃酒,你又是从谁手中得到了专门针对我的解毒剂?”
“针对你?解毒剂?”
爆炸发生之后,检察官心里就一直有个疑问,困惑为何王久武与自己没有像宴会宾客那样神智失常、出现疑似“落海”发作的症状。阴阑煦的话为他提示了部分答案,与此相对却带来更多疑问,贯山屏蹙眉:
“你刚才那句话,我可以理解为你承认了在开胃酒中投毒‘落海’。并且,听你的意思,‘落海’分很多种,每种都对应不同的解毒剂,而除你之外,另有他人可以解毒你所用的‘落海’?”
“是我在问你问题。”
没有更进一步交谈,年轻人抬手,指尖沿着检察官漂亮的颌线抚过,留下寒冰一般的触感。贯山屏下意识躲闪,却被用力扳回正脸,对方的拇指接着挑开他的嘴唇,暴露出自认“丑恶”的他也不愿被人看到的“丑恶”之处——
除了几颗门齿稍显平齐,男人的其余牙齿皆发育畸形,好似生了满口野兽的獠牙利齿。
接触的一瞬,阴阑煦的拇指立刻被那锋利的齿尖划伤。他毫不在乎,一声冷哼:
“果然。”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问题,但看来你已经得到了答案,”往素沉稳的语气中隐显一丝恼羞成怒,贯山屏不想再被阴阑煦牵着走,压着情绪甩开他的手后反问,“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阴阑煦,如实回答,孙莉等人是否受你指使、又被你灭口?你是否与沉海秘社存在关联?你究竟在‘冬节系列案’中扮演何种角色!”
灰眸的年轻人阴沉地冷笑,“一群不听话的牲畜需要处理。”
“‘牲畜’……指的是‘冬节系列案’的受害者?”这轻蔑漠视的态度激怒了检察官,“你把别人当什么——你可知道自己一共伤害了多少生命!”
“你呢?”对方突然反问。
“我?”
“你难道就一身清白,完全无辜?”
将指腹的血涂抹于男人嘴唇,阴阑煦覆盖掉“灰新娘”留在那里的殷红痕迹。赤猩的颜色在贯山屏白皙的面容上如此突兀,却也如此契合。谁能想到,除了检察官制服的藏蓝外,这个俊美的男人,竟也与鲜血的红色极其相称——
“你可知道江河清为了你,又谋害过多少性命?”
“江河清……为了我?你在说什么?”
“呵。”
对他的问题报以冷淡的哂笑,指尖掠过贯山屏颈侧流连而下,阴阑煦幽幽开口:
“你说,终日伪装出一副正直面孔以自欺欺人的检察官,尝起来会不会也是两种味道?”
侍立一旁的短发女人应声走到贯山屏身前,亮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装饰着一看就与“沉海者”有关的符文与图案,形状却十分怪异,不同于别种匕首平直双刃的刀身,它三棱开刃,螺旋扭曲。
女人手持匕首,利落地划开贯山屏身上的衣服。
几日之前,她还是仁慈医院的一名护士,在协助医生抢救伤者时,也是如此熟练地使用手术刀,剥离被血污粘在伤口的布片——刀刃过处,只有衣物撕裂,未曾伤到肌肤皮肉一丝一分;现在她所做的事,与之前似乎无甚区别。但那时,她的所作所为皆是在争分夺秒与死神搏斗;而现在,她早已忘了自己的刀锋本该用于救护他人。
短发女人木然看着手中的匕首。
贯山屏也在低头看着这把匕首。
第一眼看到这把匕首时,他就安静了下来,似是被那怪异的形状吸引。但贯山屏脸上的表情绝非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三棱的刀刃,简直是要将其上反射的寒光也烙印于心;比起惊惧,他的神色更接近于惊疑,像是透过匕首,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即便到了被利刃抵在颈侧的时刻,贯山屏仍在转动眼珠,试图继续仔细观察那把匕首。
即便到了阴阑煦挥退仆役、启唇凑近他颈侧的时刻,贯山屏仍在死死地盯着那把匕首。
一丛怒火化作一簇暗焰,于男人墨色眸中熊熊燃起。
“不!!”
随着一声暴喝,王久武终于挣脱开傀儡仆役铁钳一般僵硬不动的手,三两步冲到那两人之间,将阴阑煦从贯山屏身边推开。
接下来,他完全可以挥拳击中阴阑煦面门,或者一脚踹向这人脆弱的腹部,或者抬手扼住这人细瘦的脖颈。无论何种选择,他都可以立即将对方制伏,只要能拿下为首之人,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仆役根本不足为惧。
可他没能这么做。
望着那具孱弱苍白的躯体,对上那双浅浅灰色的眸眼,褐眼的青年一瞬迟疑。
——阴阑煦毕竟是他的搭档。
多年以来朝夕相处,王久武看着阴阑煦一岁一岁由少年长成青年。是他亲手将阴阑煦从重伤垂死拉回人间,他曾无数次护在这个灰眸的年轻人身前,现在却突然要他回身,击碎过去与阴阑煦共同经历的一切……他下不去手,这几秒中,他怎么下得去手。
所以迟了。
反应过来的傀儡仆役重新围了上来。
但还不算迟。
在被人潮扑倒之前,褐眼的青年重重跪了下来。
阴阑煦挑眉,轻声呵止自己的这群“力畜”,看他有何打算。
“别伤害贯检。”
王久武也不知该如何说服行事恣意的前搭档打消杀念,只能用哀求的口吻重复多遍,“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动贯检,我即刻退出‘冬节系列案’,不再插手你的行动,明天,不,马上动身返回基金会总部。”
可惜,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时,包厢一别之后,此刻听他重提此事,灰眸的年轻人只是嗤了一声:
“我不在乎了。”
“别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不动贯检。”
“你能给我什么?”对方呵笑反问,“你有什么能给我的?”
这句嘲讽击中了王久武的痛处,他顿时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再开口时,青年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这具身体,还有这条命,都可以给你……我没有别的东西了……”
“你是不是忘了,身体与生命也并不属于你,你的一切都归基金会所有,”灰眸的年轻人冷淡地提醒,“而这些,本来就是我的。”
“……”
见王久武不再说话,阴阑煦因自己时间被浪费而不快皱眉,勾指准备唤人将他拖去旁边。
“……杀谁?”
以为自己听错,阴阑煦停下动作,看向重新抬首的青年。
“杀谁?”
王久武又问了一遍。
没顶的绝望在褐色眼瞳中变质为一股残酷的狠绝,温和友善的青年原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代号595的基金会顾问。他起身,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黑暗:
“一命换一命,如何?我可以做得非常漂亮,只要你开口,我就为你杀一个人。”
他冷冷地说着,像是在谈论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交易,“在东埠,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
“王顾问,”身后传来检察官的声音,语气满是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没有回头,王久武只是看着阴阑煦的眼睛。
“成交。”
不知是确实另有计划,还是被青年屈从的模样取悦,亦或是本就只打算迫青年在心仪之人面前撕开良善的假面,灰眸的年轻人闻言轻笑,居然真的接受了他的条件:
“那就郑彬吧,他会很碍事。”
短发女人将自己的匕首扔到王久武脚边。
“不准戴手套,”阴阑煦给出命令,“捡起来,去。”
王久武依言摘掉手套捡起匕首,塞入袖中,多问了一句:
“等我离开舞厅之后,怎么保证你不会对贯检不利?”
“你可以不去。”
青年沉默,深深看了年轻人一眼。
随后,他沿着傀儡仆役让出的通路,快步跑出舞厅大门,在今晚第一次打开警方放在自己身上的隐藏通讯设备。
“郑队,”基金会顾问的语气平静而镇定,“您现在在哪儿?”
……
待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于门外的黑暗之后,阴阑煦施然走回贯山屏面前。
“细想之后,不错,轻易就允许你死去的话,实在浪费。”
他从衣兜中取出那副特制手套的一只,好好地戴在了自己右手之上。手套内,五指顶端贯通的中空尖刺立刻扎进他的指尖,但阴阑煦早已习惯这种钻心的疼痛,仅是淡然地看着自己的鲜血从露在手套之外的针头流出,一珠一滴美似璎珞。
见检察官在瞪着自己,他以慵懒的语调回应:
“放心,我既然已答应过595,就不会取你性命。”
但话音未落,阴阑煦已曲起食中二指,用手套指尖的针头,在贯山屏颧骨处划出两道深长的伤口。
“不过,该给江河清的‘还礼’,一点儿也不能少。”
随着这冷酷的话语,他猩红的血液一同渗入检察官脸上的伤口。
很快,一抹疯狂的色彩,染上了那双黑瞳中的暗焰。
“一只耳朵,一只手,一条手臂,还是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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