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明打亮手电,从工具箱取出马蹄镜,凑近细察起那些转为暗红的抹痕。
“看颜色和粘稠度,目测这些应该是血液不错,待会儿我做个鲁米诺检测,”顺着痕迹走向,史明一边一寸一寸移动镜头,一边介绍自己发现的情况,“啧,全是擦痕,没看到指纹,这个糟蹋文物的人怕是戴着手套,而且是没有明显纤维的那种——这种擦痕顶多用作对比,没有实际鉴定价值,真是可恶。”
保险起见,痕检员接着又逐根线条挨个字母地复查了一遍壁画上的涂鸦,但最后也只能不甘心地宣布,未发现任何有效指纹。
“核心现场那边呢,”郑彬问道,“有什么发现?”
“发现大了去了,”痕检员反身一指,“你先自己看。”
其他人依言看向那片被警戒带封锁的区域,但见史明在几座鼓座上架设了临时光源,将原先的昏黑之处照得亮堂一片。
主鼓附近,血泊已从鲜红转成暗赭;串串践踩叠压的脚印本就不甚清晰,此刻也随时间推移,愈显凌乱模糊。这种情况下,痕检员的一个操作可谓雪上加霜:他用指代不同鞋只的彩色粉笔,在血泊周围的地砖上留下了大量记号。于是,六种颜色勾绘而出的圆圈箭头铺展开去,可称得上万花迷眼;各类标记符号互有交错而又并行分离,属实是纷繁复杂。
然而定睛细视,六色标符虽有多处重叠,总体却脉络清晰,一一展示出所指代的六双鞋——六个人各自的步伐方向。
“你已经把案发当时的情形捋清了?这么快?”郑彬略感讶异。
“那是,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
隔着头套,史明做了个整理发型的动作,“我猜啊,在你们看来,那边不过是一大滩被鞋印糊得乱七八糟的血,自然三看两看就看花了眼;但到我眼里,鞋印与血迹形态就跟地图上的图例一样清楚,这就是我和你们这帮外行的区别。”
而后他稍稍谦虚了一下,“当然,除了我本人十分专业以外,也有现场保存状态理想的原因:案发不久,再加上这里平时没多少人上来,积落的灰尘较好地留存下了当时在场人员的行动轨迹;我只做了些微小的工作,把数串脚印区别厘清、标画出来。”
讲到这儿,他不忘打开工具箱,向众人展示了一下局里新给自己配的灰尘足迹提取器。由静电吸附仪与灰尘足迹提取膜组成的装置其实不甚复杂,但不耽误痕检员好生一通炫耀。
“你小子别嘚瑟了,”郑彬忍不住提醒他,“快说正题。”
痕检员冲他哼了一声,而后敛起神色,清了清嗓:
“贯检,接下来麻烦你帮忙记录。”
贯山屏依言将手中的速记本翻了一页。
“根据脚印不同的形态与鞋码,我判断当时现场共有六人,五男一女。其中,鞋码42的脚印无论大小还是鞋底花纹,均与现场遗留的那双休闲鞋相吻合,且步迹中多是鞋头鞋边着地、印痕较浅,运动轨迹也在主鼓附近彻底中断,所以我合理推测这串脚印为受害者所留,用红色粉笔标注。”
他停顿几秒,整理了下语言:
“围绕受害者脚印、几乎一路伴行的其它四串脚印,鞋码自41码至44码不等,步间距较大。由此我推测,有四名男性一路搀架着受害者前行,这也解释了受害者的脚印为何多有不全。这四个男人,我分别用黄色、蓝色、绿色和白色粉笔标注。”
“而我之前提到的那串怀疑为女性所留的浅跟脚印,鞋码大小为37码,我用粉色粉笔标注,”痕检员接着说道,“从行动轨迹来看,这个女人虽然与四个男性同伙并行,但彼此之间相隔有一段距离,应该是没有直接参与行凶。至于她的角色是指挥者还是从犯,就交给你们刑侦判断了。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女人到达主鼓边后,仅停留片刻,随即折去了另一个方向。”
史明说着,指向了壁画。
“她在主鼓与壁画间有多次往返——我想,她便是那个取血涂鸦的人。”
作者有话说:
可以看出,某种意义上讲,老王和郑队在面对老贯时都有点儿M(雾)
不过能跟老贯共事,谁不想的,可以理解啦!
第77章 邪性(下)
贯山屏边听边速记,在史明结束汇报的同时,他业已记录完毕。
结果末了痕检员又补充上一句,“哦对,忘了提,中途受害者挣脱过一次,往护栏边大跨了几步,估计是想求救。”
跟着自己的话,这人也朝周廊走去,却没几步便停了下来,停在离护栏不足一米的距离。
“不幸的是,一对四,受害者怕是立刻就被逮了回去。如果他能有机会到护栏边喊一声救命,事态发展或许会不同吧。”
——如史明所言,那个受害者的确曾离“生”仅有这一臂之遥,冬日暖阳已近在咫尺,但他很快被从后袭来的七八只手拉回绝望的昏暗。被按在主鼓的鼓面上、被用从鼓座支架扯下的麻绳捆了个结实,受害者拼命扭动肥壮的身躯,他的挣扎却只是徒劳。
他的挣扎也只是徒劳。
王久武想象了一下史明描绘的那个场景,在心里默默摇头:即便受害者当时成功跑到了护栏边,他的呼救也只会淹没于冬节庙会的嘈杂人声。恐怕,打从受害者被拖上鼓楼二层起,残酷的命运便已写定,他逃不过鲜血四流、内脏落地的结局。
“至于受害者的致命伤在何处、嫌疑人使用的是何种凶器,这就得看关哥那边尸检的结果了。此处现场残留的血液内脏我已分别采样,到时也会一并交给他。”
说到这里时,痕检员耸了耸肩。
“我现在还关注一件事。想也知道受害者和凶手肯定不是凭空刷在这里的,我本有意追踪他们脚印来源的方向,然而足迹在木梯扶手附近就消灭殆尽,因为楼梯口那边早在我来之前,就被你们这帮人踩得差不多了——你们就这么给我保护现场啊?”
他幽怨地看了其他人一眼,“所以,你们谁有什么线索,抓紧快说,我算你将功补过争取宽大处理。”
“史警官,”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久武开口,“之前我上楼的时候,留意到鼓楼底层休息区有打斗的痕迹。刚才我还跟贯检讨论过这一点,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不能确定那是否跟这次的案子有联系。”
痕检员一听就来了精神:
“还有这事,快带我去,证不证据的,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他说着就拎上工具箱,跟在王久武身后走下了楼梯口。剩下的人见状,也便随这两人一同来到鼓楼底层。
临近纵贯上下两层的木楼梯,休息区形状狭长,靠墙安放的几张沙发小几正对着林落竖立的“海民”陶俑,四面无窗墙壁波涛汹涌,难以想象什么样的人物身处这副诡异光景之下还能休息安生。那张有打斗痕迹的沙发恰巧位于休息区正中,褶痕杂乱,相当明显。
史明不厌其烦地又拉起了警戒带。
沙发前方,小几上打翻的饮料淌成一片,尚未干透,微有粘性,显然洒落时间不久;几袋开封的零食掉了一地,薯片饼干都没有完全变软,包装日期也很新鲜。于是痕检员用棉签仔细在饮料罐口和零食边沿蘸取了唾液,准备回局后进行化验。
而后他一低头,一个新发现顿时令他手里的这些物证失色许多。
地上掉着一串钥匙,上面挂着的人名章用小篆刻了三个字:李启明。
现实没有那么多巧合。至此,虽仍缺失生物学证据,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具当着诸多游客坠落的亡骸,正是在鼓楼二层惨遭杀害的李启明的尸体。
“小史,”郑彬指了指小几上的平板电脑,“帮我看看,李启明遇害前在这里做什么。”
史明依言按亮了平板。
屏幕之上,电子烟花犹在无声燃放,像素大鱼游潜于点线波浪,和城台电子屏上此刻正在显示的画面别无二样。
“咦,郑哥,你看这个界面,”史明翻转过平板,指着系统边框说道,“我记得开视频会的时候,局里技术员那个调试大屏幕所用的平板,里面装的也是这个政务同步程序吧?”
“如果死者真是巨鲲街街道办的那个李启明,那他之前是守在这里监看电子屏的情况?”郑彬摩挲着下巴上没有刮净的胡茬,“这地方一般没什么人上来,看来和1401室那个案子一样,凶手早有预谋,刻意等到受害者落单时动手。”
他刚想交代顾怀天查一下李启明和陆西行关系网是否有重叠的部分,贯山屏蓦地出声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谋杀。”
“显而易见啊。”
“不,我并非想讨论是否为蓄谋杀人。鼓楼底层鲜有人来,如果行凶者仅是为了取人性命,这里已经是个理想的藏尸场所。然而他们不仅多此一举,将受害者带到二层后才予杀害,而且更是抛落尸体,有意曝尸于大庭广众之下——”
褐眼的青年此时注意到,底层布设的四张香案之上,各鼎香炉居然青烟飘散,不知是谁不久前供上香火。
香灰之中,余烬未熄,点点火星暗燃,恰如检察官黑眸中又有疯狂隐现:
“——这不单是狂妄地向公众、向警方示威挑衅。他们在墙上以血涂鸦赞美诗,他们用特定手法夺人性命,他们特意挑在冬节庙会开幕当天行凶……恐怕,都是为了传递某种讯息,某种只有他们的‘同类’能看懂的讯息。”
不知是谁,和着男人低沉的嗓音,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句:
“大鱼来喽……”
“果然是邪教吗。”郑彬眯了下眼睛。
正如贯山屏先前同王久武所讲,一旦某桩案子与异教教义牵扯不清,一般常理便会所行不通。身为正常人的刑警,却要去揣测一班疯子的思想,再加上教徒多为地下活动、教义秘不外宣,可想而知侦破难度会有多大。
这不是以魄力胆识著称的前一队长擅长的领域。
郑彬脑海里一时愁云密布,不禁开始思考要不要搬林深这个救兵,却又觉得这算不上什么高智商犯罪,四队长恐怕也难应对。
偏在此时,史明突然一声惊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只见痕检员格外小心翼翼,从沙发垫空隙中用镊子夹出了一杆浅灰色的金属条。
郑彬立即也认出了这个东西,不免一阵紧张:
“小史!你不会又被这鬼东西划伤了吧!”
“当然不能,你当我傻子吗!同样的亏我怎么会连吃两次!”
将这根金属条状物仔细封进证物袋,史明接着翻过警戒带离开休息区,谨慎地捏着证物袋边缘将它递给了郑彬。
见不知前情的贯山屏与王久武面露疑惑,史明便大声强调了一遍:
“贯检,王顾问,这东西很危险,遇到长得差不多的玩意千万别乱碰,是‘暗器’!”
“不是‘暗器’,是‘工具’。”
郑彬出声纠正史明的话,向那两人解释:
“两天前我们在‘新·青年’公寓处警,现场同样有这么一根金属条,小史操作不当,被它划伤了手掌。他出事之后,我从禁毒那边了解到,这种浅灰金属条其实是吸食‘落海’的专用工具之一,别称‘扎条’,因其容易伪装成铁筷、签字笔等器物,隐蔽性强,所以专门面向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瘾君子出售。”
而后刑警又补充说明了一句,“‘落海’的原材料中有些成分见光分解,所以毒贩子才特制了这么几种遮光注射器。久而久之,它们已成了‘落海’的标配,就和‘冰壶’一样,如果看到某人持有‘扎条’,那他定是一个吸食者无疑。”
“原来是‘害人精’——那还不如暗器呢!”
史明说着打了个寒颤,“这鬼东西稍微一拧就会弹出针头,我只被划了一下,针头里残余的那丁点儿‘落海’就当场给我干躺下了……身体还在陆地上,精神却沉进了深渊,周围都是丑得不敢看的怪鱼,甚至还能感觉到海水的刺骨冰冷——你们能想象那是什么体验吗?”
他摘掉左手手套,露出自己的掌心,其上赫然一道结痂不久的新伤,伤口边缘泛着可怖的青黑色。
“我在幻觉里只被困了十几分钟,却仿佛和深海怪物们大眼瞪小眼互瞪了一天,给我吓的啊,心脏都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如果不是最近案件频发离不开人,现在我还躺医院里呢。万幸,接触剂量比较小,应该不致成瘾。”
“看来李启明当时并不单纯是在这里休息待命,估计是毒瘾发作,于是找了个隐蔽地方吸毒。”
贯山屏分析了一番,这回语气格外冷淡,并且毫不掩饰自己表情中的嫌恶,“难怪,休息区明明离木梯十分之近,李启明面对五个袭击者时却没有首先选择逃离,估计是‘落海’药效发作,令他的头脑里只剩下诉诸暴力。”
“啧,‘落海’在东埠已经这么泛滥了吗,就连公职人员——”
郑彬没再说下去,摇了摇头,改而讲道:
“既然两个案子的受害者都吸‘落海’,估计关系网因此会有交叉,行,下一步侦查方向算是有了,我们就从此处入手。”
这句话听在耳中,不知为何,王久武心下蓦地一紧。
作者有话说:
扎条可还行,我是怎么想出这个名字的,大概是因为码字的时候嘴里叼着辣条吧。
第78章 闪白
完成对鼓楼上下两层现场的勘验工作、确认再无遗漏之后,史明拎上工具箱,马不停蹄奔下楼。其他几人也跟在痕检员身后,一同赶往坠尸地点。
而在鼓楼前街,骚乱浪潮从广场之上退却,连带扫空了冬节庙会本该欢闹的气氛,救护车鸣笛呜咽,陆续将重伤员送往医院。车辆紧张,有不少轻伤的游客仍滞留原地,默默捂着伤处,由没有受伤的同伴暂为照看。地面四处可见血迹,但好在,一场群体恐慌总算已经平息,临近派出所前来支援的民警得以从苦苦维持秩序中周转解脱,分调出人手前去守看鼓楼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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