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铁栅蛮横地挡在尽头,“参观请走旁门”的告示牌拍在脸上。
该死!
青年在心里骂了一句,飞快绕行城台寻找其它通路,最后跑至北面才看到有一扇偏门。他不敢再耽误时间,推门而入后直奔东北隅的蹬楼石阶,由此一路上达鼓楼主体楼阁的底层,所踏过的百级阶梯只有酸胀的腿脚为他计数。
鼓楼底层封闭无窗,内里林落竖立十余尊陶俑,大小不等灰衣大帽,似是东埠民间传说里“海民”的拟人形象。四面墙上绘满波涛海浪,各供一张香案,布置得如同暗庙一般。不过,底层阴森恐怖的氛围已被现代化电气设备冲淡许多,陶俑较少的边侧还布设了数张沙发圆凳,似是辟成了供给游客的临时休憩场所。
底层中没有第二个呼吸声。
王久武匆匆向底层各处扫了一眼,休息区其中一张沙发褶痕杂乱,圆凳滚倒在旁,小几上的零食袋与饮料罐凌乱四落,似是在那里爆发过一场争斗。
他没有过多耽搁,接着就沿着角落的木楼梯登上二层。
二层此刻如底层一样寂静。
显然,因为不熟悉地形耽误了太多时间,他到底是迟了一步。那个白色的人影,恐怕早在王久武误闯封闭南门的时候,便已从北向的偏门离开。
青年恨恨地敲了一下掌心。
停止跑动之后,灼烧的感觉顿时自肺部汹涌而上,令每次呼吸都带着拉锯般的痛感。王久武艰难滚动了几下喉结,口中随即泛起一丝腥甜。于是在接下来这段恢复体力的短暂时间里,他边倚靠着木梯扶手调整吐息节奏,边环顾二层观察里面的情况。
二层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四面墙均挂云纹木雕横楣,其中三面墙设六抹方格门窗,外带周廊围以望柱宇墙;另一面墙彩绘巨幅壁画,无门无窗。而首先吸引王久武目光的,是分散排布的数张木制鼓座与灰色圆鼓,他大致数了一下,拢共有二十五面鼓,应当为传统一套,由一面代表一年的“主鼓”,搭配代表二十四面代表节气的“群鼓”。
那张近一人高的鼓座,想必就是用以安放最大的主鼓。
然而木架秃空,主鼓并未稳坐于鼓座,而是仰面躺在了地上。
青年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被汗水模糊的视野清晰许多,得以在略显昏暗的室内分辨出更多颜色。
于是他看到,淋漓猩红漫流鼓面,溢淌而下。
那盈斥口鼻的腥甜锈味,原来并非只来自于青年呼吸道中破裂的毛细血管。
蒙满鲜血的主鼓旁边,衣服鞋袜散落一地,混杂着不少异样的灰白“血块”。王久武凝神细视,发现那些其实是人体器官内脏。联想到开幕式上摔落的那具不见大量出血的尸体,他推测眼前的这堆“部件”,都来自于那个受害者身上;那么鼓楼二层,恐怕就是凶手杀人戮尸再抛尸的第一现场!
地上铺设的暗色石砖上原本已汇成血泊一片,不过又被多串鞋印践踩得不成形状。王久武顺着血鞋印和器官内脏丢抛的方向,继而望向那面有巨幅彩绘的墙壁。根据背景里的星辰坚冰,以及楼下的海民陶俑,他推测画上这个头戴冕旒身穿玉甲、苍髯兀目高额扁鼻的男子,应该就是“海大王”的拟人形象。
既然这条传说中自星落海的大鱼为东埠人所敬惧崇拜,那么能否说明敢在它绘像上涂鸦抹画的人,并非是东埠本地居民?
基金会顾问望着被涂抹得糟乱一团的壁画,默默思忖道。
不知是谁,极大可能是凶手,用手蘸着血,在海大王的绘像上盖画了一条赤色的大鱼。这条大鱼乍一看形象上与开幕式大屏所呈现的电子鱼非常相似,但本该是鱼目的位置被画成了一个血洞,鱼腹下也多了许多根类似触须的线条,变得十分诡异畸形。
怪状大鱼的涂鸦中,凌乱掺杂有几行字母。
王久武花了一会儿才辨识出那虫爬一样潦草的笔迹书写的是德文字母。他只能认出几个简单词汇,无法全篇通读,于是掏出手机拉近镜头视距,拍下照片发给了阴阑煦。
在他把手机放回衣兜的同时,老旧的木楼梯开始吱嘎作响。
——有人上来了,就跟在他后面。
青年立刻警觉,下意识弹出袖中短匕,转至楼梯口向下俯瞰。
但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他便松了口气,将短匕收回暗藏的插槽。
“贯检,之前事出突然,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跟您打声招呼,容我现在道歉——不过您怎么上来了?”
贯山屏却只是摇头。
连爬百级楼梯上来,一般人都会有些气喘,但男人此刻胸膛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得已近异常。白着一张脸,贯山屏一只手撑到了木梯的护栏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捂着胸口,一副马上就会喘不过气的模样。
王久武连忙过去扶住他的身体,焦急地问道:
“贯检,您是心脏不舒服吗?带没带药?”
“在,在,”豆大的冷汗不断从检察官额角滑落,他吐字都变得困难,“在我的……”
深知心脏病患者都有随身带药的习惯,王久武见势不妙,不等贯山屏说完即动手在他身上翻找起来。这人大衣口袋里只有手帕和皮夹,青年便解开男人大衣纽扣探手进去,最后果然在他衬衫胸前口袋里找到了那个棕色的小药瓶。
轻声道了句“得罪”,青年拧开药瓶将一片硝酸甘油挑在指尖,而后伸进检察官口中,将这救命的药片放于对方舌下。男人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他的指背,制造出一阵轻微却尖锐的刺痛。
王久武现在没有心思计较这些。
搀扶着贯山屏在楼梯上坐下,他也坐了下来,让男人倚靠着自己的身体。已经熟悉的檀香味自检察官衣上飘来,此刻却不足以抚平青年的心绪,拨打完急救电话后,他下意识抬手环抱住贯山屏的身体,心急如焚,却只能安静等待。
良久之后,检察官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我没事了。”
男人声音仍有些低哑,从青年怀中坐直身体,揉了揉心区,自嘲地苦笑,“看来最近坐了太久办公室,已经严重缺乏锻炼了。”
他的神色已基本恢复正常,一旁王久武却仍心有余悸,压着自己的心跳又问了一遍:
“所以,贯检,您怎么上来了?”
“广场上混乱危险,我发现你不见了,自然想赶快找到你。鼓楼二层是我觉得你最可能来的地方,因为那个人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我想,你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人影从护栏旁一闪而过——现场那边什么情况?”
“已经被便衣警察保护起来了。”
王久武这时才缓过劲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另一边,在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后,检察官紧蹙起眉,条件反射般复归工作状态。他站起身,和青年之前一样,细细环视二层内部一圈,而后沉声说道:
“典型的仪式性杀人。”
作者有话说:
有人跟我说老贯是大猛1,所以我决定让她回忆起老贯病弱的那面。
贯王的进展,应该没有很快吧……?
第74章 赞美(上)
王久武看得出来,目睹到如此凶残的杀人现场后,贯山屏此刻非常想进到核心现场细探究竟,复习从前奔走一线时的感觉。现场的杂乱令男人蹙眉,一种热忱却在那双墨瞳中闪烁,检察官似是已迫不及待迎接凶手的挑战,从漫流一地的血泊中打捞猩红的真相。
但他最后没有这么做。
作出这是一起仪式性杀人案的判断后,贯山屏并没有接着向下分析。他拨出一通报警电话,然后就只是和王久武一起守在楼梯口,静静等候警察到场。
——贯检居然还没有复职吗?
青年嘴中一苦。
东大系列案侦破的失利,似乎断送了检察官的职业前程,即便这人其实无甚失职过错。虽说对于需要在东埠长期活动的基金会顾问而言,贯山屏就此退居后方一事绝对是个好消息,但王久武早已无法再用这种理由让自己觉得好过,一股夹杂不平与惋惜的辛涩在心底晕开,连带着汹涌愧疚将青年淹没:
若不是基金会顾问从中作梗,东大系列案肯定能在检察官的努力下成功告破,真凶落网、铁证结案,贯山屏又怎能沦落至如今这个地步?
他还会是那个与警方一同奔行于命案、见惯残酷死亡人性罪恶,却依然心怀悲悯的检察官。
王久武咬了咬嘴唇,低头看向鞋尖前的地砖。
“你怎么了?”身旁的男人出声问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贯山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被涂抹糟蹋的壁画,视线并未落在王久武身上,然而同伴心绪变乱却还是没能逃过他的双眼;王久武不禁回忆起来,之前面对这个敏锐多疑的检察官时,自己有多么惊惶紧张。
但青年想念当时的感觉。
时隔未久,他已经在想念贯山屏那时沉稳的语调与冷峻的眼神。
“你已经沉默三分钟有余,一直没有回答我的疑问——王顾问,你发现了什么?”
说着检察官便从壁画上收回视线,扭脸看向青年,目光中隐约有一丝探究。
眼看这人欲继续追问,王久武连忙岔开话题,仓促提出自己刚才一瞬闪念的那个不成熟观点:
“贯检,结合庙会上东埠人虔敬无比的表现,这起命案的凶手既然敢涂鸦‘海大王’的绘像,是否能说明他并非本地居民?”
贯山屏却反问,“你为何确定行凶者正是涂鸦的人?”
“那,总不能是死者自行放血后,用手蘸血在壁画上涂抹吧。”
听闻此言,检察官眉纹愈深,措辞也职业化起来:
“首先,你我都未近前观察,不能凭空判断那些红褐色的涂鸦痕迹正是人类血液所留;其次,即便确实是人血,未经检测,也不该臆断它来自于死者;再次,就算是死者的血——仪式性杀人往往与素朴巫术思想或异教教义相关,这种情况下一般常理所行不通,因此不能直接排除死者自行放血进行涂画的可能。”
周遭空气随之降温,两人之间的氛围终于还是演变成了一场小型碰头会。原本极力想避免此种情况发生的青年这下也放弃挽回,遂了检察官的心意,追随他的脚步一同沉浸思维之海。
望着检察官严肃的神情,王久武也微微皱眉:
“刚才上楼的时候,我看到鼓楼底层休息区有打斗的迹象。”
对方稍稍一怔,“这点我没有注意到,是我疏忽了。”
“不——不,您那时没有余力关注这种细节,若说疏忽,是我疏忽了。”
王久武略一思忖,接着摇头推翻了自己的观点,“我手头没有有力证据。上下相隔一层楼板,休息区未必就是这起命案中死者反抗凶手的地点,那些打斗的痕迹,也可能来自与案子无关、凑巧时空轨迹交叠的游客斗殴。”
贯山屏跟着也补充一点,“而且还存在一种可能,行凶者与涂鸦者是不同的人,涂鸦者后于行凶者进入现场,并在某种心理的驱使下,着手对壁画进行涂抹。”
他说到这里时视线无意识下移,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也微微抬起并蜷曲手指,俨然是多年审阅案卷时的动作已习惯成自然。
“所以,单凭目前掌握的信息,无法实现证据链闭合,犯罪事实尚不明晰,不能贸然对凶手情况——”
贯山屏猛地停住。
他眨了眨眼睛,似是从一场不眠梦中清醒。
“……抱歉,今天你只是来逛庙会的,这个案子与你我无关,等警察来做个笔录,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目睹到这种场景已够令你不愉快,我居然还拉着你无谓分析,是我不对。”
他歉意的微笑中是可见的落寞。
没顶的愧疚感再次攫住了王久武原本自认麻木的心脏。
褐眼的青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木楼梯突然吱嘎作响,打破了这短暂的难堪沉默。贯山屏与王久武循声向下看去,看到一顶棒球帽正在上楼。
像是感知到自上而来的两道视线,戴着棒球帽的人随即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光线昏暗,距离偏远,见贯山屏辨认得有些吃力,王久武便故意提高音量喊道:
“顾警官,郑队没跟你一起上来吗?”
“王顾问?贯检?是你们报的案?”实习警察面露惊讶。
他话音未落,又有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正是郑彬。连上百级楼阶,三十四岁的刑警平日里再怎么注重锻炼,毕竟年纪摆在这里,此刻也有些气喘。顾怀天没有说话,悄悄把落在自己后面的师父让到身前。
见这对师徒此刻身着便装,王久武于是推测,他们之前应该也在巨鲲街执行庙会治安任务。
那边郑彬很快喘匀了气,越过王久武与贯山屏两人肩头朝鼓座之间张望一眼,面色一沉,收回目光开口问道:
“先是群众举报跳楼事件发生后,立刻有两个男人先后跑进鼓楼;后是有人在报警电话里称命案残酷,指名东埠警局刑侦一队到场——我还以为都是和这次案子有关的重要线索,敢情是——我说,二位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得到回答,他接着转向王久武,语气明显不善:
“王顾问,怎么近来几起案子发现尸体的时候你基本都在场?未免过分巧合了,是吧?”
褐眼的青年有意答非所问,“这次是贯检邀请我来庙会游逛。”
郑彬闻言挑眉,惊诧程度简直比见到他们两人守在案发现场时更甚。“可以啊你小子,”他甚至下意识从烟盒里摸出根烟夹在指间,就差点燃吸一口来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过,别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
王久武当然还记得郑彬当初半开玩笑的那句提醒——
“和贯山屏接触注意点儿分寸,来东埠一趟不容易,留条命回去。”
然而今时不同于往日,他已在东埠经历许多,再想起这句话时,心境随之大有不同。
江河清是贯检的疯狂追求者……吗?
青年低头,看向一直在隐隐刺痛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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