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忽然觉得这句“谢谢”显得太过生疏了。可让他再说点什么,他又说不出来。他看着进藤光——对方的视线微微下垂。为什么呢?
“你应该……没提前看过吧?你爸也没和你讨论情节……什么的?”
进藤光有些傻气地将先前问过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塔矢亮摇头。“没有。父亲很少和我谈论他的电影。”
说话的时候,他依旧在观察进藤光的眼睛。为什么呢,从前大大咧咧投过来的视线,如今反而改变了。那双金灿灿的眼睛……空气中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塔矢亮努力忽略心中异样的感觉。
“我听说……这是一部文艺片。”进藤光说。
“嗯。父亲很喜欢拍文艺片。他最喜欢松尾芭蕉的俳句,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塔矢亮的话音刚落,窗外的天空一下子就聚集了层叠的阴云。两人安静地注视这这变幻莫测的天空。再过一会儿,东京就要下雨了。
雨水飞溅在玻璃窗上的时候,他们在公寓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进藤光想起了曾经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塔矢,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熬夜看的《情书》吗?”
“嗯,我记得。”塔矢亮的双眼望着窗外的雨。雨势渐大,像极了《泰坦尼克号》里无休止的海浪之声。他想,在这样一个雨天,适合吹抒情的萨克斯。那声音寂寥又浪漫。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夜晚呢?和电影中男女主角的话语交织的,是他们在沙发上平稳的呼吸声。
进藤光慢慢地说,“我当时想,以后如果有机会,再那样去看一部电影吧。”
塔矢亮微微笑了笑——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十分愉悦,“我当时,也是那么想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进藤光深吸一口气。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可进藤光并没有出声询问。塔矢亮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他只是遥遥地望着玻璃窗上的雨滴。那雨滴那么小,甚至没有一个指甲盖大。可却又似乎包罗万象。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全都倒映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应该做点什么。塔矢亮想。他应该做点什么。
他问进藤光:“你想听一支歌吗?”
进藤光被问住了。他一下子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可塔矢亮的固执这时候显现出来了。他飞快地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随后拎出一个黑色的盒子。他打开盒子,将一把小提琴拿了出来。
进藤光震惊了:“你还会这个?”
“绪方先生曾经教过我一段时间。”塔矢亮说,“称不上会。”
他熟练的调音、给弓毛上松香,随后将琴架在了肩膀上。“你就当是我自己想要听一支歌吧。”他有些傲气地笑了笑。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莫名显得有些孩子气。
这样的天气,将萨克斯换成小提琴也不错。
他开始演奏起第一个音符。那是《一步之遥》的开头。提琴声夹杂着雨声,就像探戈的舞步,一点点敲击在进藤光的心头。一步之遥,就差那一步,可是穷尽一生似乎也达不到。
这支曲子不长也不短。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外边的雨也停了。
进藤光忍不住出神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塔矢亮是在为谁而演奏呢?
第二天,他们走进了离公寓最近的那家电影院。灯光全暗下来,椅背的红色也模糊不清。随着音乐的奏响,电影开始了。
这是一个不算复杂的故事。
横山是一个在东京学习浮世绘技法的青年,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名异国的商人。商人看中了他的绘画才能,送他去了欧洲,进入一家著名的绘画学院。横山曾在日本度过了十五年,后来又在欧洲度过了四十年。在这期间,他认识了两名杰出的女性,也经历了轰炸、战争……等他回到亚洲的大陆上时,他已经不再青春年少,而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了。
横山遇见的第一名女性,是和他同龄的,前往欧洲留学的一名来自京都的贵族小姐纯子。
他们是在一场舞会上碰见的。横山关注色彩,因此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纯子身上闪闪发光的,层叠不一的亮银色。那让她整个人仿佛都镀上一层柔光。
她非常美。尤其是令他怀念的亚洲面庞。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遇见的第二位女性,是一个有着蓝色眼瞳的英国人。她的金发在阳光下如绸缎般闪耀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她叫爱丽丝。
爱丽丝一见到他,就请他为自己画一幅画。但横山以自己画技不佳为由回绝了。她听到拒绝,只是趴在窗台上微微笑了笑,说她可以等他,在日后的某一天。
可在这之后,战争爆发了。这是一场席卷全球的战争。无论个体伟大与渺小,都无法幸免。
纯子离开了欧洲,搭上飞机前往美国。爱丽丝也不见了。横山只来得及收到她的一封信,告诉他,她将会永远守护她的伦敦。
横山没有办法回信。他不知道应该把信寄去哪里。
在伦敦大轰炸中,他被迫截肢了一条腿。
等到战争结束,等到他五十五岁的那年,他登上了去东京的飞机。那时,他已经是举世闻名的画家了。
横山回到了自己位于乡下的老家,继续作画。他偶尔会在东京的街头闲逛。他会遇见纯子吗,那个曾经第一眼惊艳他的人?他会遇见昔日的朋友吗,还是他们已经变成了战场上的刽子手,泥土里的亡魂?
但并不是。那天,他背着画板,在某一个春天的傍晚,在东京的街上,遇见了同样已到中年的爱丽丝。
爱丽丝一见到他,就笑了:“可以给我画一幅肖像吗?”
横山点点头。
他们来到一家咖啡馆里坐下。爱丽丝摆好了姿势,横山一笔笔在画板上勾勒出她的形象来。等他画完之后,爱丽丝轻轻地拿起了那幅画。“横山,”她问,“你画的,究竟是年轻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呢?”
画作上的女人,脸上有着中年人的皱纹,皮肤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细腻和光艳夺目了。她的蓝眼睛,变得有些混浊。而横山的黑色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深邃。
随着音乐的缓缓响起,横山说:“不。我画的是我记忆中你的灵魂。它那么美丽,不随年华和容颜的逝去而凋零。”
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的镜头,是街道上盛开的樱花。樱花开了,春天就来了。
走出影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霓虹灯高高挂着,在夜之幕布上闪闪发亮。进藤光还沉浸在故事里,久久难以忘怀。这是一个哀伤而美丽的故事。
他问塔矢亮:“你觉得,横山究竟爱不爱她们呢?”
横山究竟爱的是纯子,还是爱丽丝呢?
塔矢亮想了想,“或许他只是对她们有好感。并没有真正地爱上谁。”
“那你说,他对谁的好感多一点?我觉得是爱丽丝。”进藤光说,“他都为她作画了。就像……”
他的喉咙里突然有什么语句蹦了出来。“——就像——音乐家为自己喜欢的人而演奏。”
第31章
说完这句话后,进藤光的喉咙哽住了——他说了什么?他在期待些什么?这些模糊的句子的含义又是什么?他说的时候那么自然,就像喝水一样。可话音落下之后,他甚至不敢去看塔矢亮的眼睛。那是钢琴师和提琴手的眼睛,那是辩论手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探射灯,将一切隐秘的东西暴露出来。
塔矢亮问:“什么?”
他似乎没听清,进藤光想。但他不打算再将那句话说一遍。“我是说……嗯,没什么,我刚刚也不知道我究竟在说什么,你当我看电影看得迷糊了吧。”
这里面有真话的成分存在。
塔矢亮似乎全盘接受了他的解释:“这样啊。”
随后,他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和进藤光静静地走在东京的街道上。过了一会,他们就走到了尚味家的附近。
趁着明亮的灯光,他偷偷看了一眼塔矢亮,想要捕捉到对方脸上的神情。他其实挺好奇塔矢亮在想什么。如果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将绝大部分事情都埋藏在心里不说出来的人,你也会非常好奇的。塔矢亮的表情虽然古井无波,但他的眼睛经常出卖他,进藤光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或许用“美”来形容更合适。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墨绿又深邃,仿佛永远燃烧着烈火。他想起第一次在店里见到塔矢亮的时候。那时他们彼此都不认识,进藤光也不知道谁是“大名鼎鼎的塔矢亮”,然而在初次见面的时候,除了对方无可挑剔的外貌与仪表外,进藤光特别注意了那一双眼睛里所透露出的神采。就像爱丽丝初次见到横山一样。她遇见过那么多东亚人,可是只遇见了一双令她终身难忘的眼瞳。
进藤光试探着问:“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尚味家里面寿喜锅的香味,掩着门缝也能闻到。
塔矢亮看了一眼进藤光。“嗯。咱们进去吧。”
今天塔矢亮的话似乎格外少呢。进藤光想,从他说出那句“为自己喜欢的人演奏”开始,塔矢亮似乎就不怎么说话了。他在思考着什么东西。那样的东西一定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不然会有什么能难住塔矢亮这个人呢?
伊角走过来,“你们要吃点什么?”
进藤光征求了塔矢亮的意见后道:“寿喜锅!”
“那要稍微等一会哦。”
伊角像是发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若有若无的不对劲。他偷偷拉过进藤光,“你俩怎么啦?吵架了?还是又为了下跳棋吵得不可开交?”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问题很容易解决,进藤光想。他摇了摇头。
伊角咂咂嘴,“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都有心事呢?”说完,他冲进藤光使了个眼色,随后走进了厨房。
或许吧。进藤光叹了口气。他们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或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尚味家里面格外热闹,很多人都选择出来吃饭。穿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面前摆着一瓶清酒,小口小口地喝着。他和塔矢亮都不喝清酒。这个微凉的天气,也不适合喝汽水。塔矢亮倒是要了一壶乌龙茶,倒好茶后,将氤氲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了进藤光的面前。
“谢谢啊。”
进藤光将茶一饮而尽。茶杯上除了茶水的温热,或许还有塔矢亮手指的温度。
等寿喜锅被端上来的时候,进藤光一边吃萝卜一边问:“塔矢,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塔矢亮思考了一会才说:“是父亲的一个尝试。我认为很不错。”
进藤光也认为这部电影很棒。他被横山打动了,也被爱丽丝打动了。爱丽丝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有导演知道。但或许是因为他的内心也怀抱着某种感情,进藤光深深地被影片中的人物触动。东亚的文化是含蓄的,如同细雨一般,当你发现自己的肩膀被淋湿的时候,你才会发觉这细雨已经下了很久。含蓄的,柔和的美……体现在漆黑的眼眸之中。
塔矢亮的眼睛是墨绿色的。那里面所倒映出来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寿喜锅热气腾腾,进藤光夹起刚刚煮好的牛肉,在盛着生蛋液的碟子里翻滚。塔矢亮抬头,定定地看了进藤光一眼。
他感到进藤光似乎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从那句“音乐家为自己喜欢的人演奏”开始。塔矢亮的耳朵很好,他当然听清楚了那句话。当他准备对此发表看法时,进藤光猛然收回的话语和莫名其妙的表情让他停止了接下来的发言。他能感觉到,进藤光因为说了那句话而紧张。他在紧张,或许还在想,要是没说出来该多好。他紧张些什么呢?
所以塔矢亮假装自己没听清楚,并问了一句“什么”,得到的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然后他就知道了,进藤光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或者说,进藤光也感到了某种困惑。
塔矢亮曾经问过绪方:“我该如何明白我内心的纠结究竟是什么?”
绪方精次——这名著名的作家,用有点狡猾的腔调笑着说:“你只要等待就好了。有些东西的时机,会正正好送到你的面前。”
塔矢亮漫不经心地吃着寿喜锅,但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进藤光身上。他们两个的眼神偶尔交织在一起,却很快四处散开。他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进藤光似乎也在注意他。
他在注意进藤光的举动,但进藤光也在注意他。他们彼此注意,但从不吐露。
塔矢亮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进藤光突然道:“塔矢,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是在这家店认识的?就是这个位置?”
进藤光在放空脑袋吃着香菇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角度很熟悉——头顶灯的位置,桌椅的摆放……他从刚刚就在想,究竟这样的布景在哪里见过?突然灵光一闪:这不就是他第一次来尚味家坐的位置嘛!除开现在他的身边没有和谷之外,其他的配置简直一模一样。
塔矢亮看了看四周,“果然啊。”
他不会不记得,他和进藤光就是在这家店碰面的。进藤光的金色刘海简直太显眼了,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塔矢亮摇了摇头。金色刘海——这不只是进藤光身上的唯一记忆点。他在记住进藤光这个人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刘海。还因为一种……他要怎么形容进藤光的性格?他想起曾经在海王中学时遇见的前辈与后辈们,如今在大学的同学们……那样的回忆不算特别美好,在塔矢亮心里,那总蒙着一层灰色的纱布。他当然可以一下子把它揭开,可是他不想。那些记忆也就蒙了灰。
但进藤光不一样。他有一次在和市河小姐聊天的时候提到了进藤光。市河小姐说,进藤光总是去她所在的那家便利店买东西。可塔矢亮虽然也是便利店的常客,但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进藤光。有那么独特的刘海,那么出众的样貌,他怎么会没见过呢?他同市河小姐一起的时候,市河对他笑了笑,“小亮,你可能不是没见过他。只是你不认识他,所以不记得他。”
塔矢亮愣住了。他知道市河的话里有话。更大的可能其实是,因为他不甚在意周围的人,所以自然不会记得——哦,原来有那么一个人,从自己身边经过。市河没有说出来的,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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