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流出眼泪,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掉过眼泪,眼泪被认为是脆弱,他不能脆弱因为他要坚强起来做许多事。但他在外婆慈爱的凝视下哭泣,眼泪像海水一般奔腾,他把眼睛埋在沾湿的睫毛下,泪水使眼球胀痛又酸涩,洇湿外婆病服的袖口,他咬住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哭得放肆而悲痛。
晏山说不清他为什么哭泣,为了外婆的憔悴还是为对爱情的不忠诚,不忠诚是罪过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可是他可以用道德约束自己对不对,用责任连接他和康序然。
外婆轻柔地摸着晏山的头,说小山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你一哭外婆也想哭。外婆很开心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多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外婆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但是也可以认识他。
晏山哽咽着,湿发在额前黏成一绺一绺,他说他是一个很厉害的纹身师,他给许多人纹出漂亮的刺青,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即使看上去有些冷冰冰。可是他们的故事?晏山想他们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他们还不是拥有故事的关系。
可是外婆,我觉得我们不会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得到他,他不会爱我因为我不足以使他刻骨铭心,真的外婆,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想要你在天堂看着我时唾弃我,你一定会瞧不起我。
第38章 过去的南公园
湛城的跨年有过古老的传统,那传统是陈旧的疯狂的,它属于千禧年之后的放肆,在女性穿吊带露出肚脐不会引来侧目的时代,跨年的聚会充斥着一些暴力的元素,为什么那时候的湛城人会那般癫狂,像举行一场集体暴动,彼此都不再假装矜持和正常。
晏山连续参加过几次跨年的集体聚会,南公园里挤满了人,那时候他住在南公园附近,从他家到南公园书院的一截路可谓水泄不通,乌泱泱的人举着充气塑料棒,踏着沉重的脚步前进,挺进到公园中心的喷水池,那些塑料棒颜色形状各异,好多是狼牙棒的形状,在半空中变换着角度挥舞,挥到陌生人的头上肩上屁股上,就算是塑料做的也会带来实打实的疼痛,但没人会责怪对方,因为今晚是一个狂欢和发泄的时刻,一切都可以不被计较,况且在拥挤中也无法找到击打你的人。
才上初中的晏山把聚会视作玩乐,他没有想过成百上千的人举着铁锤一样的东西互相乱锤,是多么轻易就能激起真正的暴力,以现在的目光来看称得上惊悚又震撼。
十二点一过,公园响起的吼声像要将湛城所有的楼房震垮,人群渐渐散去,剩下一地干瘪的塑料狼牙棒,扭曲地躺倒在地上,它尽了娱乐的职责,在人们身上留下不痛不痒的印记,然后变成了真实的狼牙棒。
晏山和发小待到了十二点,发小说接下来才是好戏上演的时候,他的帮派要和另一个帮派进行火拼,这是硬战,他为此期待了好久。晏山立即感到无聊和幼稚,蹲在地上放出狼牙棒的气,裹成一团塞进垃圾桶,说我不要参加,打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中二少年虚伪的表演。发小说你参加吧,你长得这么高很有气势,可以吓吓对方。晏山还是摇头,他从来没有兴趣参与男孩们之间的愚蠢争斗,他劝发小跟他一起回家,火拼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那时面对的可不是塑料狼牙棒,是会把人砸得血肉模糊变成一张馅饼的狼牙棒。
他好言相劝,发小不听,执意要去,于是晏山独自经过书院回家,撞上一群拿着银光闪闪的铁棒的青年,他们的脸蛋看上去也十分稚嫩,晏山回头看他们的背影,他以为铁棒是一件摆设,是他们假装凶狠的工具,他回家躺上床,倒头就睡,没有再想起那群暴力的青年,新的一年他睡得如此香甜。
但那些摆设砸碎发小的眼睛,他成为院里的独眼怪物,愈发叛逆和暴力,整日吵嚷着报仇雪恨,后来晏山搬出大院,不再有他的消息,许是发生过太多不可控的暴力事件,跨年聚会被时代淘汰了,隐退是悄无声息的,晏山根本没有记忆是在哪一年南公园的跨年夜变得祥和了,每年定时定点举办歌舞表演。
晏山为发小的瞎眼惆怅过,后来意识到那是一种含糊的愧疚,他应该更坚决地迫使发小和他一同离开,他有这个力气,或者留下来保护他。
二十九岁的晏山明白离开和保护都没有办法改变发小的命运,他注定奔向暴力,被打碎眼睛也不应该晏山自责,可他毕竟还是自责了,他喜欢揽尽责任的性格那时初步体现出来,凡事他都要负责,这是优点,有时也是重大的缺点,优点多数时候是对别人来讲,缺点是对他自己。谭兹文说过,有时候不要活这么累,你难道想让别人对你感激涕零吗?
他对跨年夜始终抱有一丝不咸不淡的阴影,那本该是个快乐的日子,但他也会在每年的跨年夜和朋友一起度过,租一个独栋和一群人彻夜欢闹,或者爬雪山,在营地时和陌生人一起倒数,看并不会改变的世界照常运转。后来和康序然一起度过,跨年就彻彻底底变成愉悦的事,一起携手跨过一年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亲密,也对未来怀有更多的憧憬。
买一个康序然喜欢的巧克力蛋糕,晏山不喜欢甜食,但他会尝一小口,剩下的都由康序然吃掉,那是一年中少数他放肆吃甜品而不担忧长胖的时刻,其实他明明就不易长胖,还是要愁苦地说我怕长胖你就不爱我,晏山说不会啊,怎么可能因为这个不爱你。是的他不会因为这个白痴原因不爱他,可他终究因为其它原因不爱他。
今年的跨年夜收到外婆的病危通知书,刚挂断小姨的电话,晏山就载上周笛向医院赶,路上他不断超车,被好几个人按了喇叭,险些直冲冲闯了一个红灯,是周笛大叫一声他才踩了刹车,他们被巨大的冲力带着向前栽,后座的靠枕掉下来。
周笛颤巍巍地说:“注意安全!”
来不及责怪,她当然也急,急得掉眼泪,想不通几周内经历两次变故,她不是第一次收到病危通知书,但这次她知道是终点,她有强烈的预感,母亲曾经和她通过一根脐带相连,她被母亲的腹部包裹养育又跳出来,母亲预感到她的降世就像她预感到母亲的死亡。
周笛没有杵拐杖,她走得太匆忙,她用伤脚一瘸一拐地走进医院,甚至不要晏山的搀扶,走到抢救室门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才察觉出脚痛得要爆炸,它只是被另一种痛苦掩盖了。
凌晨十二点零一分,外婆过世,医生出来摘下口罩,他的口罩就是一次暗示,晏山他们不需要再问就懂得了一切,从他们坐在门外起时就预料到了一切,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只需要医院开具一份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按照常的流程一路顺利地进行下去。
小姨跌倒在表哥的怀中,她的悲伤是外露的显而易见的,她的哭声让氛围不那么死寂。晏山没有哭周笛也没有哭,晏山想在这样的时刻他和周笛是很相像的,最悲恸的时刻他们都没有眼泪,眼眶干干的像要裂开。他低垂着眼睑,余光中周笛俯着身子,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她的背上。
晏山拒绝看停止呼吸的外婆,他情愿外婆在他心底永远保持微笑的模样,红发飘扬,他不要看见白布覆在外婆的面容上。
小姨对周笛说姐,后续的事情我们来处理,你受伤所以早点回去休息吧,小山你陪着你妈,陪她住一晚上。
晏山终究给周笛请了护工,这或许使他们两人各自都松了口气,面对面终于保持了平和。晏山刚要发动汽车,周笛说你带烟没有,晏山说我带了,周笛说给我一支烟,我想抽。
记忆里周笛戒烟很久,在晏山成年前她始终藏着掖着似的抽烟,但晏山闻出来柠檬味的口腔清新剂的底色是香烟,她不像晏之立抽烟会把自己弄得很臭,毫不伪装,她会进行掩盖,连她的牙齿也一如既往地洁白。有段时间她抽得非常凶,在晏山面前也不避讳了,再后来她就宣布要戒烟,说戒就戒,她的意志力总是很顽强。
他们并排抽烟,并无言语,只剩烟头燃烧的“嘶嘶”声。康序然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周笛看了一眼晏山的手机屏幕,晏山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名字,她很快地偏过头,继续抽烟,晏山有意似的拖延了接电话的速度,但他还是走出了车内,靠在车门上,接起电话,等待康序然说话。
康序然先是说:“你是不是回湛城好久了?”
得到晏山肯定的答案,康序然就开始质问他,为什么不通知我,不是说好了要好好谈一谈,可是如果你都不跟我打电话不跟我联系我们怎么沟通,天呐晏山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不想好好处理我们的关系吗?你说要谈一谈都是骗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离市跟谁待在一起,我现在才明白谁才是破坏者,原来我一直误会了警惕错了人,我以为你要出轨也是找我这种类型,但是你是腻了,你腻了我!你要是这么腻你为什么不说!
他喝了酒,他一定喝了酒,跨年夜是一个喝酒的好日子,也只有酒精才能让他鼓起勇气给晏山打这个破碎的电话,他哭着说完也可以说是吼完这些话,静静地抽泣,空气进到嗓子进到肺。
晏山没有立刻回话,沉默让康序然忐忑也清醒,他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可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是经常表达这样的意思吗,即使他没有用嘴巴说出来,他的表情、行为都表现出来了,晏山不是每一次都向他服软,说我爱你吗?他以为这一次也会一样,他等待,好像会等一辈子。
晏山说:“外婆刚刚去世了。你见过的,她夸你长得好看。”
康序然哽住了,他喝得有些醉飘飘,但他不是喝成了痴呆,他立刻就理解了晏山的话,并且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比吞了一万根针还要难受。
“我......我不知道,小山对不起,你现在还好吗,我来找你好不好?”
晏山说:“你在哪里?我来找你吧,毕竟分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他把分手说得那么轻飘飘理所当然,让康序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从没有在晏山嘴里听到分手两个字,因为晏山把分手看作严肃的事情,他说出来就代表他真的想好,康序然的心崩塌了,他不会分手,他不可以分手。康序然要说话,晏山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晏山返回车内,周笛已经抽完了一支烟,他送她回家,说:“我有点急事,今晚不能睡家里,你可以一个人吧。”
“你要去找他?今晚这个日子。”
“我是要去和他分手。”
周笛眼中闪过光亮:“什么?”
“我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虽然晏山很不忍心在今晚让周笛的心再次破碎。
“你外婆让我接受你,但我想凭什么要逼我,逼我背离我的世界观和道德观念,我曾经试图理解你们,真的,我甚至去看电影、小说,但我还是为两个男人接吻拥抱而恶心,我没有办法接受。”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改变。”
晏山驶过南公园,那个曾经诞生过荒诞暴力的地方,现在它优雅华丽,被绚烂的灯火簇拥着。
第39章 告别之时
很奇怪,晏山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这时候他按理应该想他们关系分崩离析的原因,既然结果已注定。
不是谁的错,感情里论对错是自私的,高高在上的。晏山要摸着胸口坦率地说,他无限纵容康序然别扭的性格是变相的逃避,他并没有花时间去想解决问题的办法,更多时候他选择把问题放在一边。
康序然带着凝重的表情说我愿意跟你试一试。那时他的语气、神态,包括僵硬的五根指头用力团在一起,指节青白青白的样子历历在目。“试一试”是一句试验性的话语,代表还有后退折返的余地,不行马上放弃,也不会有太多损失,多美妙的行为,但对康序然来说不美妙,反而是没有回头路的,因为这表示他从此踏上全新的道路,并很可能一去不复返,所以他应当是深思熟虑的。晏山当即问他,你确定好了吗?你真的是用恋爱那样的喜欢来喜欢我吗?我们没有办法像正常男女一样恋爱、结婚,即便如此你也愿意跟我在一起?康序然微微踮脚,嘴唇像果冻般印在晏山的下巴。他可能是准备亲吻嘴唇,但因为陌生的羞涩,他最终改变了航线,但晏山已足够满足,他把羞涩都视作可爱。
晏山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彰显了他的不自信。是的,在他们最初的情感里,晏山才是不自信的一方,他一度认为康序然拥有绝对的主动权。
朋友说你傻不傻,你怎么会相信一个曾经有过女朋友的男人所说的喜欢,他们最擅长把依赖错认喜欢,等着瞧吧你会被伤得很惨,到时候你不要找我哭诉。晏山辩解说康序然以前没有彻底分清自己的取向,他是在等待一个觉醒的时刻,我让他意识到了另一种选择,人生本来就有那么多选择。
他这么信誓旦旦地跟朋友们说,心里却是忐忑的,他惧怕看到康序然的后悔,有时甚至不敢直视康序然的眼睛,如果里面有怨恨该如何?所以他加倍对康序然好,他应该对康序然好,对他好成为了责任、习惯,什么时候这责任变得折磨他,晏山不知道。不再有爱就是折磨。
他不爱康序然了,所以不需要再对他好。长久以来,晏山在心底决绝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他放松了,手脚绑的石头都被卸掉了。但心上的石头不能完全消失,或许还要经过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被磨灭。
晏山看到康序然和朋友一起走过来,朋友搀着康序然的胳膊,康序然的步伐不稳,脚尖脚跟的方向全是错乱的。朋友对晏山说我帮你把他护送回家了啊,你好好照顾他。
晏山点点头,像接棒一般接过康序然的胳膊。康序然的朋友斜睨着他,很淡又很急促地用鼻孔出气,那气像对着他撒的,他很明了,静静地和康序然的朋友对视:“你对我有意见?”
以前是见过的,相处比较融洽,但其实晏山明白康序然会频繁跟她说起自己,在她的眼中,康序然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她理所当然对晏山怀有深深的敌意。
朋友收敛了表情,说:“我当然对你有意见,你害他很受伤......”
康序然忽然伸手捂住了朋友的嘴巴,他一直都醒着,他怎么可能会睡得着,把脑袋歪斜地靠在晏山的胸前,还觉得有非常微弱的掌控感,就像他无数次抑制自己的情感,连情感都无法抑制他怎么掌控人生。朋友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晏山说:“你能自己走进去吧?”
他看穿他的装醉,看穿也就不能再躲避。康序然默不作声将脑袋挪开,沉着头按指纹,门弹开了,同时预示他的防线也被凿开了。
康序然在黑暗中坐下,他把自己坐成了静止的石像,晏山拉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那盏灯是晏山买的,他在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看电影,康序然就可以在他旁边安静地睡。现在这样的灯光也那么合适,让他们肩并肩坐着,却无法看透对方的表情,这样很好,省去多少心软和不舍。
二十楼朝下看到的灯光比平日多,是因为跨年夜的关系吗?多出成片躁动不安的灵魂,渴望遇见,人和事都好,只要是崭新的,能重新激起新鲜感的。康序然环抱住膝盖,觉得自己身上扑了一层黏糊糊的灰,他那么破旧了,他不再有新鲜的爱带给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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