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越越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脸色一变,害怕地问道,“那我们,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悯慧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苗越越不解地盯着悯慧,“你怎么现在还能笑出来?你不怕死吗?”
悯慧不笑了,低头轻轻吻了吻苗越越,温柔安抚道,“不会死的。”
“我们老朋友,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阵阵鹤鸣声回荡于腾门山山顶,响彻云霄。
须臾,一白衣飘飘的身影就落在他们眼前。
只见那人身形挺拔修长似竹,一袭素净长袍,袍角滚满朵朵浪花,乌发的长发散落于腰,发髻上别着一根莲花木簪,身上袅绕着白雾。
哪怕许久未见,苗越越也一眼认出了那个背影是谁,激动地道,“江浪?”
“好久不见!”
江浪回过头,看了苗越越一眼,再与悯慧轻轻颔首示意打了个招呼。
末,江浪淡然对苗越越道,“好久不见,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晚些再聊。”
言罢,江浪缓缓落下,纤尘不染的靴子踏在沼泽上,不过轻轻一脚,沼泽竟宛如一面镜子一般裂开,裂纹从江浪脚底一直飞速朝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咔嚓随着清脆的碎镜声响起,缠着悯慧与苗越越的沼泽竟一点一点消失。原是幻境。
只是这幻境竟连悯慧都窥不破,足以证明背后操纵之人修为多高深莫测。
幻境刚破,下一秒,竟有无数巨大的火球朝他们袭来。
江浪不紧不慢地抬起手,火球停滞在空中。
江浪轻轻一拂袖,狂风骤起,天象大变,火球在眨眼间尽数覆灭。
苗越越瞠目结舌。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仙动手。
抬手拂袖便轻而易举化去了对面汹涌的攻势,从头到尾,甚至于连剑都没出鞘。
难怪众人都想飞升,修士与仙竟有如此大的差距。
一波刚平,而另一重幻境又要重新似潮水一般涌来。
江浪似乎耐心用尽,淡然地垂下眼眸,修长浓密的眼睫自然地散落在眼底,他轻叹了一口气,嗓音冷清宛如梵音。
“莫再做无用之功了。”
“以卵击石,并非明智之举。”
“您来自睿智的蛟龙一族,应当明白这一点。”
“请别耽误本君时间。”
最后一句话落下,幻境竟滞住,然后一点一点地褪去。
江浪抬脚走上前,背脊挺拔成一条直线,窄细的腰身收进绣着浪花的腰带中,衣袍随风飘扬。
天上乌云慢慢散去,阳光泄了出来,堪堪窥见化龙渊真貌。
那是头盘踞在池子里的金色蛟龙,身上的鳞片黯淡无光,一双龙目似蒙了尘,与他们想象中不一样,它并不凶戾,反而很虚弱。
这么一头虚弱的蛟龙是怎么杀掉沈初雪的?
蛟龙慢慢地变成人身,那是个留着金色长发的美男子,他虚弱地趴在台阶上,毫无血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他愧疚地垂下那双丹凤眼,轻声道,“抱歉,我只是多想看看我的孩子。”
苗越越看着那个由蛟龙变成的男子,心不由狠狠地一跳,因为男子竟然与悯慧生得极像。
苗越越朝悯慧望去,悯慧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微微蹙起了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化龙池中的男子。
男子艰难地抬起头,金色的长睫散落在眼前,他一副虚弱到几乎要消失的模样,但还是努力扯起嘴角朝悯慧温柔地笑了笑,“你叫悯慧?”
或许是想了什么,男子双眼竟是红了,晶莹的眼泪溢出眼眶,他哽咽着道,“你长大了。”
悯慧神色一如既往冷漠,他伸手落于胸前,微微颔首,“这位施主,您认识贫僧?”
男子莞尔一笑,“当然认识。”
他神色温柔,轻声道,“我蛟龙一族,雄蛟龙也能生子,与凡人不一样,蛟龙怀胎要数年,而你,是我怀胎十年亲自生下的孩子。”
此话一出,苗越越与悯慧都不由怔住。
江浪似乎早已知道,所以显得并不怎么惊讶。
男子伸出衣袍下那只清瘦到宛如枯枝的手,朝着悯慧招了招,轻声道,“悯慧,过来,离近些,爹爹有很多话想与你说。”悯慧没动。
苗越越牵起了悯慧的手,悯慧似乎才反应过来,抬脚缓缓朝着男子走了过去。
等他们来到面前,男子目光温柔而含笑地打量着他们,轻轻拍了拍身旁,“坐下,别累着。”
悯慧与苗越越坐下了,男子方才目光温柔地道,“现在我就与你们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
“我名唤浮光,是蛟龙族的。”
“悯慧,你是我与青木道长的孩子。”
听到青木二字,悯慧与苗越越都怔住了。
青木道长不就是哀牢山的上一任掌门吗?
苗越越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了。
谁知道啊,那个古板的青木道长竟然和面前的这个蛟龙生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还是悯慧!
浮光继续道,“当年我贪玩离开族中,我与青木相恋,他为我放弃了哀牢山,后来,我怀上了你,青木却要回哀牢山去,可青木不愿放我离开,于是,他将我囚禁在哀牢山下。”
“我生下孩子以后,他将你送走,他抹掉了我的所有记忆,直至五十年前,青木临终前来寻我,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告诉了我真相。”
“得知你仍然在世,我再痛苦也难以逃离哀牢山,当年,青木趁我临产之时拔去我身上最坚硬的一片金鳞,长埋于哀牢山下,长久以往,金鳞与哀牢山山体融为一体,只要我一离开,金鳞便会枯萎,哀牢山失去金鳞的支撑就会坍塌,哀牢山下的万千无辜百姓也会随之遭殃。”
“青木赌我不会罔顾山下百姓性命贸然离开哀牢山。”
“可蛟龙也有寿命年限,未能化龙的蛟龙不过堪堪能活四百年,如今,我已四百岁,大限已至,只是临死前未能见我儿一面,我很是不甘。”
“是沈道君以性命满了我最后遗愿。”
“那一日,沈道君来到我面前,告诉我,他愿意帮我逃出哀牢山。”
“最终,我用他的一颗道心换回了我的金鳞。”
“他代替我永远留在了哀牢山下。”
说到这里,浮光已经愧疚到泪流满面,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出,几乎磨红了那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他声声发颤,低下头去哽咽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太想见我的孩子了……”
“仙君,我自知罪孽深重,但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只要再和我的孩子多待一会,之后我任仙君处置。”
浮光哀声恳求着。
江浪平静地听完,“你大限将至,用不着本君动手。”
说完,他转身离去。
浮光很是感激,苗越越也不打扰这父子二人团聚,起身和江浪走了。
悯慧盘腿坐下来与这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聊了许久。
很奇怪,他们明明第一次见面,却跟相识许久一样,聊得很是开心。
浮光问悯慧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喜欢的人。
悯慧也一五一十地回答。
他说,他过得很愉快,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人。
浮光听着一直在笑,最后他看着悯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全部的力气抬起头轻轻地摸了摸悯慧的脑袋,目光温柔。光秃秃的。
他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脑袋也是光溜溜的,跟现在一样。
在最后的最后,悯慧为这个生育他的人亲自诵了超度经文。
等他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一抹金光慢慢地变小,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化龙渊,是蛟龙坐化为龙的地方,也是蛟龙的坟地。
它们会消散在天地间,随风飘向山川大地,走遍世间四季。
悯慧站起身,苗越越担心地朝他跑了过去,可悯慧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脸上依旧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悯慧牵起苗越越的手,然后朝一旁的江浪走去。
走到江浪面前,悯慧抬手,翻过手心,修长的五指慢慢摊开,那儿正安静地躺着一片金色的鳞片。
悯慧淡漠道,“这是他……说给你的。”
那恐怕就是沈初雪用一颗道心换下的鳞片。
江浪伸手小心翼翼接过那片金鳞。
苗越越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悯慧拉走了。
江浪独自留在那一片荒山上,他拿起那一片金鳞,忽然,那金鳞竟有白光亮起。
他定睛望去,那金鳞上竟然浮现出了画面。
那似乎是某个人的第一视角,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阴暗潮湿的山洞,紧接着,是枯瘦到形如枯槁拴着铁链的手脚。
画面中偶尔会出现的几缕枯黄毫无光泽的金色长发告诉他,这是浮光的记忆。
再然后,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已经五十年没有见了,可他依旧没有怎么变,一身单薄的道袍,束着道髻,眉眼含着浅之又浅的笑。
“这些年,您受苦了。”
“去见您的孩子吧,他定是很思念您。”
沈初雪微笑地握住“初出茅庐”一点一点地刺入他心口,鲜血在他道袍上渲染开来,可沈初雪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他依旧很温柔,“请不要难过,我不会死,我的道身与道心将永远留在世上守护着我所爱的人。”
浮光哭了,持剑的手在发抖。
沈初雪再度握紧剑,轻声鼓励浮光,“不要害怕,我不疼的。”
可鲜血已经模糊了画面。
浮光忍不住问,“你……可有什么遗言?”
“没有。”
沈初雪眨了眨眼,然后摇了摇头,“我这一生,已了无遗憾。”骗人。
沈初雪骗人的时候总会眨眼。
浮光戳破他的谎言,“你有,我都看得见。”
沈初雪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他再度露出一个虚弱却温暖的笑容。他道。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
画面到此结束。
江浪愣了好一会,良久才垂下手,捏碎那一片金鳞,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笨道士。”
鹤鸣声响彻云霄蓝天白云,好不悠闲。
半山腰上,苗越越把手放到眼前作瞭望状望向远方,他知道江浪已经走了,便放下手,叹了一口气,感慨,“沈初雪怎么这么蠢?非得以身殉道?”
沉默了许久的悯慧却是终于淡然开口,“他并非以身殉道。”
“而是以身破局。”
“什么意思?”
苗越越茫然地歪头。
悯慧伸手捏了捏苗越越鼻子,“无解之局,须以死破局,方才跳出闭环,寻找其他可能性。”
苗越越还是听不懂,伸手挠了挠头,“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说话都弯弯绕绕的?”
“听不懂就算了。”悯慧笑了。
“我不管,你得告诉我。”
苗越越见悯慧不回答,他只好再跳到悯慧背上去。
“不说拉倒!背我下山!”
悯慧无怨无悔地背着苗越越朝山下走去。……
莺飞草长,大雁归来,春日悄无声息地降临,乡野间,野果红了大半。
少年哼着小曲卖力地摘着野果,摘着摘着,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回过头朝树下望去。
树下,道士盘腿坐着,双眼紧闭。
“好你个臭道士!”
少年立马愤愤不平地抱怨,“我干活,你睡懒觉?”
这时候,少年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个损主意。
他嘿嘿一笑,放下野果,跑了过去,揪断草地上一根狗尾巴草,然后蹲在道士面前,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狗尾巴草轻轻挠着道士鼻子。
鼻尖传来的不适感让道士微微翕动鼻子,再慢慢睁开眼来,修长的睫羽洒落在那双糅杂着复杂情绪的桃花眸前。
有几分迷茫、又有几分沧桑,还有几分难以化去的哀伤。
下一秒,一张俊俏、意气风发的少年脸庞映入他眼帘。
“沈道君,别睡啦~快点起来,目标——东陇城!”
少年得意地指向远处,笑得肆意。
看着少年,道士的眼神慢慢地变了。
先是惊讶、然后是不敢置信,最后慢慢地归于平静。
少年见他没有反应,干脆伸手去拽他起来往前走,絮絮叨叨地道,“听说东陇城可繁华了,有好多好吃的,六福楼的红烧圆蹄、绿玉斋的糖油果子……”
道士脑袋还是空白的,他任由少年把他拽起来,也下意识地跟着少年往前走。
走了几步,少年却突然回过头来,皱着眉不满地瞪着他,抱怨,“沈道君,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没听见我说话?”
道士终于回过神来,轻笑一声,嗓音温柔似暖阳。
“我听见了。”
他只是在想,他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呢?思来想去。
沈初雪在心中偷偷地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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