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师兄带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一位绿衣的仙童问过来意后就进了正殿,及至众人听见后山传来了三声渺渺钟音,仙童再度出来,低眉顺眼地说道:“掌门让大家进去。”
要来了!
队伍头一次破天荒的安静,但雀跃好像要溢出在地面上。
进了正殿,他们这些试炼者站到最中间的地方,陆研抬头,才发现四周疑似柱子的东西并非他想那般,而是几座高台,依照陆研极佳的眼力,他能看见高台上依次排列坐着几个人,只不过似乎都用灵力刻意遮蔽了样貌。
地面突然传来低鸣一声,引得几个少年少女惊吓出声。而后他们站着的圆台忽而离开四周的地面,独自向大殿屋顶升去。
一直升到和那些高台平视,才彻底停止。
“让我看看。”
处于最中间的高台修士是唯一一个掩藏样貌的人,他面容端方,眉心一点红痣,多了几分悯人的神性。
“试炼第一者是谁?”他轻声问道,声音不似外表那般年轻,多了几分岁月的磨砺感。
每次试炼都会根据试炼者的表现进行评分。
陆研背后忽然被推了一把,迫使他从一群人中走出。
“是这个小兄弟。”负责记分的弟子道。
掌门笑道:“什么灵根?”
陆研抿了抿唇,掌心里透出些薄汗。早知道还会评分,他一定不会过分急切地想要上山。
“这个……”弟子显出些为难,“测验灵根的灵石全都碎了。”
掌门:“哦?走近看看。”
他已经是大乘境界,即便是如此低眉看人,表情没有苛责,也无端让场下的几位试炼者呼吸有些发滞。宛若大掌压在他们头顶,虽然没有沉下,但依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只有已经修习过一段时间的陆研知道,这个掌门在暗中对他们这些还没有入门的凡人施展威压。陆研莫名心底有些不爽,他隐隐觉得这掌门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却并不像什么良善之辈。
于是他一步又一步地、脊背挺直地走了过去,一双眼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掌门。
“你叫什么?”掌门问道,他的目光似乎过多地停留在了陆研的面目上,带着一丝迟疑的探寻。
他认得自己?
不,应当是认得魔尊。
魔尊出世之后没少在正道面前作妖,或许无涯派掌门见过魔尊的真容也说不定。
也许可以成为他去外门的契机。
直勾勾地望着掌门,陆研忽而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我叫陆诀。”
掌门:“!”
他似乎面目表情猛然想要变化,就连身躯都克制不住地往后仰去,本来想要伸出以示亲近的收忽而飞速撤回,整个人突然陷入了一种保持戒备且有些夸张的姿势,就好像面前不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而是什么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样。
掌门的异样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台下的试炼者,台上端坐的几位长老都将目光投向了他。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掌门将手放在高台座椅上的扶手上,才能勉强控制着不让身躯发抖。他也不想如此夸张,可对那来自妖魔境的黑龙的恐惧似乎已经烙印到了灵魂深处,只要一点相似,便会引得他风声鹤唳起来。
他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魔尊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这条魔龙被蛊虫蚕食,疯疯癫癫地被岑远之一剑捅死。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规定的世间常理,没道理一条被天道放弃的魔龙能打翻规矩。
这和魔尊过分相像的少年终究让掌门心底有些不安,但刚刚已经引起其他几位长老注意,倘若一个处置不当,引发其他人对自己的疑心就不好了。
掌门忽而沉下脸来,一改刚刚如沐春风的温和模样,指着陆研道:“我观你身有反骨,易生魔障,先去外门磨炼几年。”
柳退云能用这招对付那个修罗族的遗孤,他自然也可以用来打发这个梦魇似的少年。
“掌门?”他左手边的长老忍不住道,“这少年郎分明天生道骨,万不可如此浪费人才!”
掌门看向他,那副儒雅面容似乎蠕动着一丝古怪的不甘:“怎么,柳师弟能说这话,我说,倒没有人肯信了?”
那长老讪讪道:“……不敢。”
心里却想的是,柳退云当年话也没说错,吟九乃修罗族出身,本就是人族天敌,何况资质也才中等,把他养在身边没准哪一天就养虎为患了。
但面前这个少年可是稀有的天生道骨,偏偏被掌门一通指鹿为马,安置去了外门。
本来起了收徒心思的几位长老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心底都对了几分对掌门暴殄天物的不赞同。
掌门也知道此招会失人心,但比起这些,他怕天天看见一个酷似魔尊的脸在眼前晃荡,会让他有朝一日道心溃散。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比较好。
“下一个。”掌门道,和煦笑意又回到了脸上。
最开始招生的那个弟子复杂地看了陆研一眼。本以为少年天生道骨,前途无限,没想到一朝天上一朝人间,成了身份地位最低的外门弟子。
他心里痛惜,语气也放轻缓了几分:“师弟,此一时彼一时,万不可自轻自贱!”
陆研:“……嗯,其实也还好。”
弟子还以为陆研是一时落寞而强撑笑容,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带他走出了正殿。
殿外,恰好一缕斜阳打在陆研额前,夙愿达成的陆研不如众人揣摩一般,反而心情好极了。
毕竟马上就要去见师父了,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第052章 锁灵藤(12)
“你, 去把这个扫了。”
清晨,陆研感觉有人在自己腰间踹了一脚。本来就因为生长痛而没休息好的少年冷冽地睁开眼,看向生事之人。
来人穿着外门弟子的校服, 脸上有一些麻子, 生得五短身材,两只小眼睛转来转去, 像什么成了精的老鼠。
陆研抬眸的一瞬间,他眼角下似乎有鬼魅的红痕爬过,令那弟子无端心里一跳, 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陆研慢吞吞地起身:“有事?”
他这不温不火的态度又再次惹恼了面前的外门弟子。
想他刘旭, 一个管事弟子,平日都是被这群外门弟子们讨好的侍奉,可这少年虽然性格看起来温吞, 他从起床开始就一直耷拉的眼皮、缓慢而有条理的行动, 都无疑彰显着这家伙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麻子脸的刘旭冷哼一声,叉腰骂道:“外门统一卯时起床,你瞧瞧现在几点了!还不快去干活!”
陆研:“……知道了。”
他穿好衣服, 平静无比地绕过刘旭,似乎只把他当做了一团聒噪的空气。
刘旭被陆研的态度弄得一愣,反而心里有些不踏实起来。寻常被他这般颐指气使的新弟子,懦弱的会唯唯诺诺,有气性的便会怒目而视, 这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邪性人。陆研的态度整得刘旭有些发毛, 一时拿捏不准该怎么对付这小子。
好在能在外门里混上个掌事,刘旭也是个人精, 他眼珠子微微一转,道:“你去扫咱们大门处的落叶吧。”
陆研:“哦。”
刘旭:“……”
又是简短平静的回答。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很气但是暂时不敢发火, 总感觉这小子能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杀人埋尸。
不得不说,刘旭的直觉是极其准确的。
陆研压根就没去大门处,而是转身向无涯派深处走去。无涯派昨日行进至正殿的路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除了随处可见的翠竹和海棠,便瞧见忙碌干活的外门杂役,修习练剑的内门弟子。大家各司其职,尤其显得陆研这个穿上了无涯派校服但依然格格不入的少年像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
“你,过来。”熟悉的声音响起。
陆研疑惑地抬眼过去,瞧见了安墨言。她倒是如愿以偿地入了内门,看身上的花纹修饰繁杂,和自己素气的同色系校服相比显得尤为矜贵,应当已经成了某位长老的亲传。
陆研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是很想认识她。不过看安墨言一双眨得像是患了眼疾,陆研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陆研:“什么事?”
安墨言神神秘秘地凑近他:“你是不是想找亲传弟子的居所啊。”
陆研:“。”
见陆研沉默,安墨言忽然笑起来,踮起脚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随后她轻声道:“陆兄,你真的好装。”
这句话惹得陆研冷嗖嗖地看了她一眼。
安墨言笑道:“亲传弟子住在正殿后面那个独峰上,需要御剑过去,你应当还不会吧?”
陆研:“……我会学的。”
安墨言与陆研相处两天,已经知道这闷葫芦少年的表达方式。
她继续道:“还有一个办法。”
“一些没有学会御剑的亲传弟子,比如我,可以向正殿后方的一位穿着蓝衣的盲眼修士出示令牌,而后可以乘坐他饲养的仙鹤过去。”
安墨言忽而抖了抖袖子,从袖口中落下一物。陆研垂眸看去,便瞧见一个白玉做的令牌,上面镌刻的正是安墨言亲传弟子的名字。
“哎呀,不小心掉了令牌,”安墨言道,“师弟,不多聊了,我得去找长老补办。”
她狡黠地朝陆研眨了眨眼。
陆研:“……”
虽然对安墨言的身份愈发感到疑心,不过白来的令牌不要白不要。他环视四周,发现周遭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这里,于是掩在袍袖下的小指一勾,用灵力托着令牌收进了手中。
而后,陆研平稳地正视前方,气度冷静,像是被吩咐了去做什么事情般,每一步都看不出任何做贼心虚的感觉。
及至绕过正殿,陆研才知道为何安墨言如此放心给他令牌,让他混进后山。
与其说穿蓝衣的是个修士,不若说他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凡间老人,白发皑皑,面目苍老,浑身散发着一股即将死去的暮气。而他的一双眼睛竟是被人剜掉,只留空旷的眼洞。
陆研默不作声地把牌递给他。
老修士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孤枯的手,仔细地在令牌上摩挲一阵,随即他嗓子里发出一声古怪地“咕咕”声,便再次将令牌塞回了陆研的手中。每一个动作都缓慢且哆嗦,好像破旧的机关盒子,令人担忧下一秒就会尽数散架。
陆研扭过头,便瞧见一只洁白的鹤停在了崖边,安静地扑腾着翅膀。
从来没坐过这等活物穿越高空,陆研心里有点发怵,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踏在鹤背上,平稳的感觉让他多了几丝安心。陆研这才全数蹦到了白鹤的身上,白鹤一直安安静静,仿若通人性,等到陆研在它身上完全放松之后,才开始往上飞了起来。
微凉的风刮在陆研的面颊,从脊背猛然蹿起的失重感分散地落在身上,陆研手上有没有东西可以抓着,他怕揪了鹤毛,反而会让这鸟发狂乱飞。
好不容易飞上了崖顶,陆研脚底都有些发软。
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陆研身形一闪,藏在了旁边的海棠树后。
走过来的是个绿袍女修,容姿秀美,陆研认得这女修,正是论道大会上见过的,无涯派二弟子李醇熙。
只见李醇熙一双眉紧紧蹙着,似乎在烦恼忧心着什么。
她境界比自己高太多,陆研不敢妄动,拼命收敛着呼吸。好在李醇熙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想什么事情,而且还没想出来,最后颇为烦躁地踹了一脚陆研藏身的梧桐树后,骂骂咧咧的御剑离开了。
陆研:“……”
他本想继续往前走,脚下忽而一轻,这才发现他的衣领被人提溜了起来。陆研扭头,和一个陌生的少女面对面。
“呵,”女修冷笑道,“哪来的小鬼,擅闯亲传弟子的居所?”
陆研:“。”
无奈又好笑地,少年轻轻地喊了一声“师父”。
哪怕是完全陌生的面容,但是他就是能认出来,这是岑旧。
岑旧:“啧。”
没有故意捉弄人的快感。
“我本想着今日去寻你,”岑旧道,“没想到一大早竟自己寻着味过来了。”
陆研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是全然需要依仗师父。”
岑旧挑了挑眉:“那两个呢?”
陆研便把程佩离和秋茯苓的决定告诉岑旧。
岑旧并不意外,四千四百道长阶不是那么容易爬上来的,程佩离要是真不管不管地执意上山,他还害怕小皇帝和自己反目成仇呢。
“不过这也太不能吃苦了。”岑旧道,“罢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法。”
陆研望着岑旧,心底权衡半晌,他轻微地咬了下唇,咽下诸多心绪:“还有一些在幻境中看到的事情,想告诉师父。”
岑旧和他对视一眼,从中看出了徒弟的几分慎重。
他忽而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陆研唇边,示意他先噤声,见少年过分紧张的神情,岑旧不禁微微一笑。
而后,他打了个响指。
仿若周身景观变作了洪流席卷,变化成陆研曾有幸见过一次的花海。阳光温和地挂在花海之上,半分不灼人。花海落英因为这番变幻而扬起无数花瓣,浩浩荡荡地飘于半空急促地旋转了几圈,又猛地在地面的吸引下坠入琳琅的花叶枝蔓中,快速地消散成了尘埃。
“来这里讲,稳妥。”岑旧道,“说吧,你看见了什么?”
他表情似乎不显得意外。
陆研一愣:“师父,你知道?”
岑旧看向他怀中的霜雪剑,笑道:“师尊从来不做无用功,我以前只是以为你意外合了他老人家的眼缘,没想到是故意用霜雪引导你进入他的幻境,给我们提供信息。”
陆研沉默了半晌。
最终他还是将幻境中见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岑旧,从他灵根被废、再到柳退云道心破散,让岑旧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地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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