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夸奖,还特别像为了敷衍无涯派弟子临时找的用词,引得其他人一阵发笑。
气氛被这般调动之后,众人也不再怀着沉郁焦虑的心情等待下一轮试炼,而是确实将目光放在了无涯派的周边。他们中有些人是没见过道门的普通凡人,如此一看,便多了几分好奇。
修士居住的地方灵气充沛,肉眼可见地像环绕着一圈仙气,尤其楼阁高层隐藏在云雾中,更多了几分神秘。除了这些,无涯派还种满了竹子。这一点,和全是梧桐树的凤梧宫则大为不同。
陆研刚刚一直在观察四周,是因为他想知道师父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模样。如今倒是鲜见地多了几分兴致,望着无涯派,陆研仿佛看到了师父在各处忙碌的身影。
他继续走着,忽听得前面队伍一阵骚乱。
“咦,那位师兄呢?”
“你们有没有感觉……雾气变重了?”
“呜哇,我阿姊呢?”
七嘴八舌的声音昭显着现在的异常。
安墨言则后退一步,拍了拍陆研的肩头:“问心幻境开始了,陆兄你可得挺住啊。”
“毕竟,我还挺期待你们在无涯派能掀起什么乐子呢。”
少女眉目中的狡黠之意一闪而过,陆研蹙眉,本想细问她是什么意思,可下一秒,迷雾就遮盖了眼前,等到再视物时,已经身处茫茫白雾中了。
黑衣少年扣紧剑柄,目光幻视四周,然而所见皆是白色雾气,入眼尽是茫茫一片。
陆研:“……”
让他们放松警惕之后,乍然开启幻境试炼,某种方面上挺缺德的。
腹诽归腹诽,陆研还是按捺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在迷雾中向前走去。
前两次幻境中,他看见的内心深处的恐惧都和魔尊有关。可那时是因为他本身对自己不知是何人而心生迷茫与恐惧。如今魔尊就在他的身躯中,陆研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事情了。
陆研试探地唤道:“魔尊?”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有事?”
陆研有点失望。
这家伙居然真的还在。
他继续按捺性子往前走去,云雾却在这一刻逐渐散去,眼前豁然出现一座白玉宫殿。陆研止步,疑惑道:“又是你的过往记忆?”
魔尊却道:“这次不是。”
魔尊说完,不由蹙了蹙眉,觉得这地方没来由的熟悉,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听见魔尊否认,陆研心里也有些纳闷。
他的恐惧在一个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地方?
黑衣少年静默了会儿,最终决定推门进入宫殿查探一下。玉雕翡冷的门一推就开,进入殿内后,陆研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气。
而在这时,手中的霜雪剑颤动起来。
伴随着的是魔尊猛然响起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这是柳退云的洞府。”
陆研目光透过层层素白纱幔望到了冷玉做的床上。床边跪坐着一道孤寂修长的素衣身影,发丝乌黑蜿蜒至地,在少年看来时,似乎无意回首。
两人视线交接处,让陆研看清了他的面容。冷眸薄唇,是已经飞升的第一剑尊柳退云。只不过他狭长的眼尾处似乎晕着红,仿若用力揉过一般,又好像是曾大肆哭过。可那样一个无情道剑尊,也能这般用情至深吗?
他推开的门似乎挤进了一阵凉风,吹得殿内纱幔纷飞,柳退云便起身朝陆研处走去,应当是要关门。
他径直穿过陆研,似乎看不见他。
少年却僵直了身体。
他忽得看见,床上还躺着一抹白衣身影。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连呼吸都没有。胸口处涌现出大片鲜血,将衣服晕出暗红一片。好似在冷玉似的床上,化作了同样的雕塑。
是岑旧。
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师父。
陆研忽又想到,这幻境是柳退云所化。是不是在这个第一剑尊建造幻境的时候,不小心掺进了他心底的恐惧呢?
第049章 锁灵藤(9)
陆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床上的白衣青年。他面无血色, 有一种不真切的朦胧感。这应当是师父,但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师父。
柳退云并不是去关门,而是离去了, 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鬼使神差地, 少年走到床边,伸出手去摸他的脖侧。
入手是实感, 让陆研稍稍有些震惊,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莫不是众人忽视了他的存在, 但他却可以触碰这个幻境中的任何东西?
这么想着, 陆研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一般,坐到了白玉床边,轻声唤道:“师父。”
紧接着, 他忽而伸出手摸到了岑旧的脉搏, 细细探完之后,面色微变,这才终于露出了些震惊。
他摸不到师父身上存在的灵气。
琢磨之下, 陆研试着给师父灌入灵气。灵气进入青年的身体,却无法兜转形成自身经脉所用。这样的话,无论注入再多灵力都会泄掉。
陆研凝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棘手状况。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渡的灵气起了片刻效果,青年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忽然很轻微地挣动了一下, 随后昏昏沉沉地睁开了那双桃花眸。但那双眸子似乎失了平日的神采, 只余一片死气。
他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陆研抿了抿唇, 悄悄用灵气托着他的腰际,帮助他用力。
此时柳退云突然匆匆进来, 这位剑尊在徒弟的身上留了神识,只要有什么异动都会及时赶来。
陆研往旁边一避。
“怎么醒了?”柳退云道,“还是痛吗?”
青年似乎很轻微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神有些轻微的涣散,平日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似乎承蒙了一片灰白,看起来雾蒙蒙的。
“只是突然做了个噩梦。”岑旧道,他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即便是如今模样,依然语气上扬,好似每个尾音后都带了一抹笑意。
柳退云:“……”
剑尊似乎闭了闭眸,他眼角的红意似乎更盛了,却最终只道:“我会想办法的。”
“师尊。”岑旧却忽然轻唤道。
他的脸色似乎比方才更为苍白了些,只有陆研知道,要不是他偷偷用灵力托着,青年早就一头栽了下去。
然而这一切都是幻境,是那个飞升剑尊心底最恐怖的东西。可如此真实,分明在现实中没有发生过,却让旁观的陆研也觉得心底蓦然涌出无尽的酸楚。
“不值得的,师尊。”岑旧想要伸出手去擦剑尊的泪痕,却颤颤巍巍抬不起来,他眸中的灰白色调似乎更重了些,“你没有听到无涯派怎么说的我吗?”
“我是恶人。”
柳退云却道:“你也是我的徒弟。不管你有什么过错,总归是我的罪孽。”
岑旧道:“师尊,我杀了人。那几个废了我灵根的弟子,全被我杀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似乎变成了一汪死水,无比镇定。
岑旧在故意激怒柳退云,激怒这个向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柳退云。他不是很想活着,也不是很想让这个一生爱洁的剑尊为了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沾了一身腥。
“我找到一个可以补足你灵根的方法。”柳退云道,“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岑旧道:“哪怕是为了道心,师尊你也不该这样。”
柳退云却闭耳不闻。
从来无情无欲的剑尊在这一件事上却执拗得可怕,即便是要向天下昧私。
“我带你去。”柳退云只简短地说道。
陆研静默地看着两人,忽而生出时间交织的混乱感。没有无根之源的恐惧,柳退云所构成的幻境这般逼真,难道他真的见过这些?
思绪混乱纷杂间,眼前忽然再度被迷雾聚拢,陆研站在茫茫白雾中,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现在的心神已经微微发乱,但唯有一个念头清晰。
不能放弃,他要走出去。即便这些幻境真的可以动摇他的心神,但对陆研来说,这些终归虚无缥缈,只要他上山见过师父,一切疑问都会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
陆研沉着面色,继续向白雾深处走去。
走了没几步,像之前一样,白雾逐渐凝成实体。这次出现的是一大片素白的楼阁,四周白云缭缭,似乎是在天上?
陆研走了几步,便瞧见有一些穿着白衣的弟子或扫地,或走路,而他们脸上无疑全戴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面具。
洁白的面具,鲜红的笑脸。
这里……是沐安的老巢,白玉京?
陆研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好在这群面具人无视了他的存在,不然所有面具齐齐向同一个方向看过来的话,着实让人头皮发麻。
这还是柳退云的幻境吗?
柳退云和沐安有什么关系?
这个疑问刚一发出,忽停得沉重的脚步声响。陆研和那些面具人一起扭过头去,便见从白玉京的尽头走出一道素衣身影,微微佝偻,因为他背上还背着一个青年。
一步步地,走到了白玉京的正殿门口。
“沐安。”素衣剑尊唤道,“出来。”
正殿门口多出一个月白衣衫的男人,面容覆盖着鲛纱,正是沐安的真容。
沐安古怪道:“柳剑尊来做什么?”
柳退云将青年从背上放下,语气清冽:“救我徒弟。”
沐安走过去,伸出手搭在了岑旧的脉搏上。他那双藏在鲛纱的眸子似乎不断观察着青年,而后在柳退云的警告下,才松开了手,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闷笑。
“救不了,他能活着已经是命大。”沐安道。
柳退云却说道:“我听说你能修补灵根?”
死寂,漫长的死寂忽而弥漫在整个白玉京上,就好像乌云压了满天。
陆研注意到自己身旁那些面具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被操控的傀儡一般,一起盯向了柳退云。
柳退云拿起了霜雪剑,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眨眼间,剑尖便抵在了沐安的咽喉:“救不救?”
沐安古怪地说道:“可以,但我要一样的东西。”
柳退云下意识问道:“什么?”
“他的,”沐安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岑旧,语气缓慢而随意,“无情道骨。”
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凝滞了,随即破开这种顿挫的停止感的是霜雪剑裹挟着杀意的剑锋。
即便是挡着脸,沐安发出了“哎呀”一声,也足以让陆研感觉到了他的震惊,但更多的则是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
而后,一道墨色流光闪现。
陆研看到了沐安的武器。
那是一条狭长的、从某种动物身上剥离的骨头,周身萦绕着不详的沉沉黑气。黑气看似无形,却在触及柳退云时,即便剑尊退避及时,也依然在他的面庞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口。
素衣剑尊后退几步,站定,冷眸凛然,依然没有特别大的表情波动,鲜血从脸颊上几乎贯穿整张脸的伤口中不断涌出,给他无情无欲的容貌多增了几分下流的浓艳。
“治不好的。这骨头是我从妖魔境里唯一一头修罗族魔物身上取来的,它的煞气可以腐蚀万物。”带着洋洋得意的,沐安对柳退云道,像是刻意炫耀的孩子。
柳退云:”……无所谓。”
他似乎没有过多纠缠的意思,抱起地上不知何时又昏迷的岑旧匆匆向白玉京外走去。
沐安没有拦,只是安抚似的,用手不断摸着怀中的剑骨。
随着柳退云的离开,白雾又再次消散。
陆研终于理解了这位无情道之巅峰的剑尊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像是积压了多年的苦楚与辛酸,终于等到了陆研这个可以倾听的外来者,便毫不犹豫地尽数道出。
这一次不再迟疑,他再度步入迷雾,重新进入幻境。
在沐安那里失败之后,柳退云身上沉郁的气氛愈发明显,他不断为自己的首徒马不停蹄地搜罗着疗养灵根的办法。那道剑伤也如沐安所言,挂在了柳退云的脸上,像是破坏了美玉的一道痕,每每都会引起他人的打量与窥探。
但柳退云无暇顾及这些。可日复一日,除了剑尊眼尾的红意愈发明显以外,并无其他的结果。
“师尊,”将养好的岑旧气质多了几分阴郁,他清醒的时候断断续续,平日总是沉沦于痛苦的梦魇中,“外面的流言甚嚣尘上,你该停手了。”
“与我何干。”柳退云淡淡道。
注视了许久,岑旧才叹了口气:“师尊,你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入了心魔劫么?”
柳退云愣了一下,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些天脑内涌现的无数嘈杂与暴虐的想法是心魔导致的。剑尊从小生性淡漠,所以染了心魔竟也全然无知。
像他这般大乘修士染了心魔,一不小心便容易丢掉性命。柳退云沉声道:“等我。”
剑尊为了化解心魔,刻不容缓地闭关了,将岑旧的衣食住行全数交给了末徒吟怀空。
这正好从了岑旧的心意。
他故意装作奄奄一息,在吟怀空自乱阵脚之时,打晕了他这个从小关系密切的九师弟,摸去了弟子令牌,忍受着浑身筋脉的苦楚,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他师尊是天上月,不该为他这个俗人所累。
于是柳退云怎么也没想到,再出关时,等到的已经是徒弟的死讯。
第050章 锁灵藤(10)
柳退云本以为, 还有很多时间。
都说时间倥偬,尤其是当修士闭关时,没有旁物的提醒, 自顾自地入定之后, 一梦便很容易百年。每一次闭关,或许都是一场沧海桑田的会晤。
可柳退云却不由得加快了化解心魔的速度, 因为失去灵根的徒弟和凡人一般,活不了太长时间。他几乎是以囫囵吞枣地化解了心魔,仪容都没来得及修整, 忍着因为飞速拆解而过分疼痛的心, 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洞府。
沐安的修罗剑骨应当有毒,对柳退云这个境界来说,不至于致命, 但已然溃烂在了剑尊那漂亮的脸上, 狰狞外翻着皮肉,散发着不详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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