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耽搁了太长时间,天雷劫如约而至的时候,少年还没有醒转。魔尊失望之余的同时,便把他扔在了冰冷潮湿的山洞里,回到了他提前修建的洞府渡劫。
凡人脆弱但坚韧,他任由少年自生自灭,也是想看看是否真的会撑到最后。假如死了,魔尊有些冷酷地想,便也不过如此。
十年很快过去,魔尊早就将他随心救了一次人类的壮举抛之脑后。却在一次渡劫之后,他不慎伤了筋脉,躺在破庙等待自身灵气蕴养伤处。疼,但是可以已经习惯了。倘若此时有人来此歇脚,必要被七窍流血的“死尸”吓得落荒而逃。
魔尊虽然强大,却有这般明显的软肋。毕竟是天罚,每次渡劫之后,他都会重伤昏迷一段时间。
昏沉时,却觉唇边几缕清露流入肺腑。
魔尊心想,真是胆大包天的人类,居然敢打搅他养伤。魔尊不怀疑有修士可能认出他的身份,他平日都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但此时没有。
虽然这么想,实际上他目前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撑起眼皮。
便瞧见一抹绿衫晃动,青丝垂腰,白玉指尖握着荷叶从他唇边撤离。
龙认人不靠皮囊。
只这么昏昏沉沉瞧了一眼,他就知道,当年的那个小孩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魔尊终于可以动弹说话了。
他被放在茅草上,冷眼瞧着拿小孩与师弟师妹说话。
“他暂时离不开人。”有着桃花眸的少年道,“二师妹,你先带着小竹子离开做任务吧。到时候回门派了,我会自行和师尊交代的。”
同伴离开了。
少年这才回转身来。
这一年,他十八岁,已经结了丹,是第一剑尊柳退云的首徒,也是风光无限、前程似锦的无涯派首席大弟子。
“我叫岑旧,字远之。”少年轻笑着问道,“兄台呢?”
魔尊一时沉默:“无名无姓之人。”
他从前觉得名字不过人类的代称,作为最后一条龙,他独一无二,并不需要这种代称,后来拥趸们也没人敢打听他的真实名字。众人都以为魔尊的名字与面容是他讳莫如深的秘密,实际上是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
岑旧:“……”
还没活成人精的少年此时尚不圆滑,稚气未脱的眸中遮掩不了自己的情绪,很鲜见地从眸角中露出一抹震惊来。
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
深受话本荼毒的岑旧不由得脑补了一场大戏。
“兄台,”他不禁好奇道,“你是被仇人追杀至此的吗?”
魔尊:“……差不多。”
天道也算仇人范畴吧?
岑旧望着男人并不普通的侧脸,心里不由得给他编织了一个故事。
身份不凡的富贵王爵一夕之间惨遭迫害,不得已丢掉原本的姓名、身份和一切。
“我不会问你的过去的。”少年痛心疾首道。
魔尊:“?”
虽然不理解,但是这的确对他来说是个好事。
少年身上穿着无涯派的校服,天知道暴露身份之后他会不会趁自己虚弱至极,一剑捅了他的喉咙。
但是有个名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魔尊:“你可以送我个名字。”
岑旧:“?”
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岑旧:“啊?我吗?”
魔尊点头。
岑旧:“……”
虽然想拒绝,可是男人似乎很可怜。
“这样吧。”岑旧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只木鸟,“这法器是我从鬼市买的,专门传信给人。等我拿这个传信给你?”
取名毕竟不是小事,他得好好查阅典籍,不能辜负男人对他的信任!
又过了几天,岑旧看男人伤差不多痊愈了,便提出告别。
魔尊问道:“我以后要怎么找你。”
他觉得这个小孩怪好玩的。
柳退云魔尊知道,性格太过古板,倘若真让他把岑远之教下去,几百年之后只能又是一个古板。
魔尊决心偷偷给岑远之开点小灶,防止那种惨事发生。
岑旧:“……”
虽然不懂为什么男人执意要和自己再见联系,不过岑旧一向喜欢四海之内皆兄弟,还是从储物袋里又掏出一只木鸟。
这法器他买了全套,花了不少价钱,掏出来送人的时候还有些肉疼。
“这个送你。”岑旧道,“想和我见面,就用这个送信。”
他没有多说,男人痊愈后身上很明显有灵力涌动,应该知道这种普通法器怎么使用。不过因为之前已经许诺过,所以岑旧不会对他刻意遮掩的过去产生窥探欲望。
于是魔尊与少年再一次分别。
几个月后,他收到了木鸟传来的第一封信。是一张不足手掌的白纸,上面用毛笔字写了个“诀”。
这便是魔尊姓名的由来。
*
“讲完了?”陆研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魔尊不满道:“你就这个态度?”
黑衣少年擦了下脸上的汗:“就是觉得,师父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都不用猜测就知道,过往还是少年的岑旧该多么意气风发。魔尊的寥寥数语足以让人心生神往。如今的岑旧虽然依旧嬉笑怒骂,但不知是不是经历了最深刻的背叛,于是真情实感皆藏于轻浮言笑之下,再不轻易泄露分毫。
所有人仰望白玉阶,想的都是他们未来的仙途。
陆研想的却是,他一步步拾级,逐渐地深入到了那白衣修士的过往。
“陆兄!”安墨言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你也太快了!”
陆研神思被召回:“有事?”
少年态度冷淡,那双黑眸在澄阳下外晕显出了一轮红,安墨言莫名发怵。
“那啥,”她道,“想和你聊聊秋凰儿和秋余观。”
陆研蹙眉。
安墨言笑道:“别装了,你们三个人是一伙的吧?我看得出来。”
“虽然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过我可不管。她们两个是下山了吧?我在后面看见了。”
既然被戳穿了,陆研索性也就不装了,毕竟安墨言一路上看起来确实是个爽利性子,如果是装的,届时上了山他反正要禀报师父。拿捏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而已,不是难事。
“对。”陆研简短地回答道。
安墨言面色凝重起来:“正好,关于她们两个,我有些发现想告诉你。”
第048章 锁灵藤(8)
安墨言说, 她有一些发现要告诉自己一个人。
陆研听见这话,下意识蹙眉想要拒绝。
虽然再怎么不喜,好歹也是师父的两个徒弟, 为人怎么可能出问题?
不过很快理智回笼, 陆研望向白玉台阶下,其他的试炼者都离他们很远, 定了定神:“你说吧。”
安墨言便把程佩离测出灵根后,她察觉到秋茯苓异样神情一事告诉给了陆研。
“我观她有反骨,不论你们要做什么, 还请多留心。”
因为程佩离和秋茯苓的突然离去, 安墨言这才有机会告诉陆研这些。说完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却又在少年略显阴沉的神情下连忙自证清白:“我没有挑拨离间, 假若我说假话, 立刻天打雷劈!”
“我知道了,”陆研道,“多谢。”
他表面镇静, 心里却起伏不定。
安墨言说的话陆研本不想相信,毕竟朝夕相处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程佩离一颗心尽数挂在了秋茯苓身上。秋茯苓虽然看不出来什么,可她对程佩离一向忠诚周全,可居然……
修士是不能随便发誓的, 因为存在天道因果, 一不小心便会业障满身。即便如此,安墨言还是立了毒誓, 说明她自信绝对不是假话。
程佩离虽然聒噪,但是单纯无比, 假若让她知道秋茯苓可能心存疑心,怕是会对这个小公主存在不小的打击。不过秋茯苓作为隐患,陆研必须告诉师父。
少年虽然知道人心复杂,可还是头一次感觉到了这股错综难言的滋味。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假若她没有异心,才不正常。”
陆研愣了一下,头一次感觉到了无感的困惑。
“为什么?”他问道。
魔尊缓慢而有条理地道:“你还记得,秋茯苓一开始是怎么入宫给程佩离做侍卫的吗?”
记得。
这件事在程佩离和秋茯苓拜师之前,岑旧就仔仔细细把两个人的过往和他讲过。
像是捕捉到了微妙所在,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缩。
魔尊感觉到了他的情感波动,笑道:“我很好奇,作为人类,真的会毫无芥蒂地和杀父仇人的女儿一起和蔼生活吗?”
更何况秋茯苓失去的不只是这些。
她被皇帝屠尽了九族,就算被程佩离救出当了身边的暗卫,难道真的会全然感激这个天真的小公主吗?
官家小姐落魄成奴,而对照的是一个坐落于白骨之上、用她全家人鲜血浇灌出来的公主。或许也有一些年少知己的感情,但每逢午夜梦回,家人死亡惨状成为梦魇,焉能不恨?
“那,”陆研声音发紧道,“把她们两个人单独留在客栈没关系吗?”
“没事。”魔尊道,“秋茯苓虽然恨,但至少有着做人的底线,何况好友多年,此时的恨意也许压不过两个人的交情。”
“但是,你们最好注意一些。毕竟人心是最容易失控的东西。”
因此而死的魔尊深有体会。
何况,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深知人类本性千万,多数薄幸苦难可以归纳出一句话——
“有些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
等到试炼者全部上来,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山门前之后,负责招生的无涯派弟子才御剑而来。剑在门口台阶上平稳落下,随后自动飞到了那弟子的背后。
“嗯,不错,还剩十三个人。”弟子道,“比我想得还要多。”
试炼者们:“……”
这语气好欠啊。
这弟子说着,目光看向一旁的安墨言与陆研,道:“你们两个应当是最快的吧,注意保留体力,我们试炼还没结束呢。”
陆研平淡无比,连个回复都欠奉。
倒是安墨言目光在弟子背后的剑上流连半晌:“师兄,我们时候才能御剑啊?”
“哟,门派试炼还没过呢,就喊起师兄了?”弟子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随后道,“我们剑修筑基之后就可以去剑池中挑本命剑,之后就开放御剑飞行的选课了。”
陆研下巴弧度稍微往上抬了抬。他已经到了筑基,只是师父还没来得及教他御剑。因为霜雪剑大名鼎鼎的缘故,自从招生开始,陆研就将它变了形貌,以免徒生事端。
如今抱在怀中,陆研感觉到剑身传来的嗡鸣,像是在抒发心中的小小躁动。于是少年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剑背上摩挲了几下。
“歇够了没?”弟子道,“歇够的话,少爷小姐们请进山。”
于是引发了一堆人的鬼哭狼嚎。
“师兄,没歇够——”
因为安墨言开了叫师兄的惯例,于是便也有胆子大的跟着这么称呼起来。
弟子微微一笑:“那你就在这里继续休息好了。”
说话的少年本想开个玩笑,如今却有些惊喜:“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弟子轻飘飘地说道,“我们会当你弃权。”
“……”
十三个人一下子一骨碌爬起来站整齐了。
好歹爬了四千多道台阶上来的,此时若要因为这等小事失败,回到家半夜睡起来都要打自己两个耳光。
“继续吧。”
无涯派弟子目送着十三个少年少女走入山门,心里一阵唏嘘。这般年轻朝气,像极了刚入门的他。
都以为修炼之后便成了半个仙人,实际上才是开始。想起自己卡了快一百年的金丹期,无涯派弟子顿时心绪复杂。
修真界最低的门槛就是资质,可也不缺天才。修炼中最绝望的便是,泾渭分明的天赋,在一开始就决定了你的上限。
不可自抑地,目光落到了在队伍最后的陆研身上,修士不禁叹了口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拼死拼活也不过是个金丹,有的人还没入门就可以想见他未来之辉煌。
毕竟是个连测验灵石都能捏碎的奇人。
可惜他记得有个玄火灵根的小姑娘也很不错,只是终归在折在了白玉长阶上。倘若心性不佳,再怎么有天分也没用。
眼见小孩们走远,弟子忙收回思绪,几步跟了上去。
“师兄,下一场试炼是什么?”
“问心幻境。”无涯派弟子道,“经历了就知道了。”
“……”
感觉不是很妙。
“不用特别担心,越紧张越容易出错。”看着几个面色发白的试炼者,他安慰道,“不若先看看我们无涯派的景色?”
“譬如,这位小兄弟。”
他指向了一直在队伍吊车尾,看起来神游天外的陆研。
陆研:“……”
感觉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少年的眉眼间浮现出几丝烦躁。他不喜欢人多,更不喜欢万众瞩目。
“师弟,”关键那无涯派弟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乐子,明明陆研不情不愿的气势都快溢出头顶,他还不折不挠地凑过去,“瞧你望了一路,有没有什么感想。”
陆研:“……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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