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叹了口气,弯腰替老妇掖了掖被子, 转身出了门, 将几块参差不齐的破木做成的门细心关好。
门轴转动发出吱呀的尖锐鸣叫,彻底遮住了幽暗的卧房光景。
“灵智姐姐。”旁边传来软糯胆怯的声音,少女转过头去, 瞧见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她脸色黄中透着病气的黑,唇色泛紫,肩膀瘦削地好像快支撑不了头颅,整个人颤颤巍巍,身上的布料衣服也松松垮垮。
苏灵智忙蹲下来道:“怎么出来了呀?你咳嗽还没好, 万一受了凉风就遭了。”
小孩道:“灵智姐姐, 听……听说隔壁的二牛哥也染上了这种病。”
苏灵智眉目间快速滑过一道阴霾。
寻常人家都挤在狭窄的巷中,住着方寸院子几间低矮平房, 因此寻常的风吹草动很容易就快速传遍大街小巷,街坊邻居也都彼此认识, 谁是谁家的孩子,谁是谁家的媳妇,宗族亲故张口就来。
王二牛住在苏灵智家对面,是一个九尺的汉子,早些年在平远侯旗下当兵,后来受了腿上,有些跛,便领了抚恤金回来修养,平日靠搬货物为生。
这样一个体格强健的男子居然也感染上了这种咳疾吗?
苏灵智有些讶然,随即从心底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但是念头匆匆,她没来得及细想。
“灵智姐姐,”小丫头声音小小地问道,“我是不是要死啦?如果治不好,就别浪费钱给我买药了。”
苏灵智被她这话说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伸出手,用指尖轻柔地蹭了蹭女孩的面颊:“哪有的事,只是最近快入冬了,你和阿娘,二牛哥都不小心着了风寒而已。”
小丫头眨着一双大眼睛:“真的吗?”
苏灵智:“……真的。”
其实这话说得摇摇欲坠,连她都不敢笃定。
家里最先病的是阿娘,阿娘年纪大了,加上前些年天灾人祸、苛捐杂税的催残,家里能够担重任的男人去得又早,使她染了一身毛病,本就虚弱的身体只是因为一场秋雨便从此下不了床,整日咳嗽,苏灵智跑了好几家县上的医馆,兜转着开药,但一个月了,到现在都没有好转。
第二个病倒的便是苏灵智的幼妹,苏和樗。一开始苏灵智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苏和樗乖得实在太过分,最开始伪装得好,直到半夜她被一阵惊人的咳嗽声吵醒,才发现苏和樗差点因为咳嗽窒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苏灵智提起院中被她摆放在井边的竹篮,斜挎在左肩,心情沉重地出了院门,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门的王二牛家,却发现院门紧闭,听不见有任何动静,无端得有些死气沉沉。
平日惯常蹲在巷子里拉家常的几个妇人如今似乎也不在了,苏灵智住的小巷子头一次这般寂寥,令她不禁双手抓握在竹篮上紧了紧。
走出巷口,再拐一个弯,便到了平远县的坊市,在坊市门□□了进去需要的一枚铜币,苏灵智走入坊市。
今日她出来的晚了些,按理来说人应当更多才是,可是坊市空空荡荡,往日热情闲逛的妇人、干活拉磨的汉子,以及开心玩耍的孩童,像是被擦除了一般,偶尔零星几个也都是步伐缓慢,微微佝偻着腰,步履匆匆,满脸愁容。
这是……为什么?
苏灵智有些茫然。
不只是来坊市采购的行人变少了,就连街边的摊贩也几乎看不见,只有固定的几家店门开着,但却听不到往常店小二热情的吆喝声。
苏灵智:“……”
手里紧紧拽着竹篮,冰冷坚硬的提手硌得她手心发疼,苏灵智按照记忆中走到固定的地点,在看到地上铺就的熟悉黄色大布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黄布之上,按堆放着不同种类的草药,在黄布之后的矮小凳子上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头,白发苍苍,嘴里嚼着薄荷叶,此时他扭头来瞧苏灵智:“丫头,又来买什么?”
苏灵智蹲下来,闻了闻草药从泥土中沾染来的潮湿的芬芳,这让她这一路来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些。
“袁伯,前些天您一直没来,身体还好吗?”苏灵智关切道。
这个买药的老翁叫袁宸,平日总是从山里挖了草药来这里卖,因为他价格低廉又实惠,苏灵智光顾得多了,和袁伯本人也有了些交情,知道袁伯是两年前才搬来这里的,孤家寡人一个。
袁宸从外表看不出具体年龄,但总归肯定过了不惑,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孤零零的,加之瞧着也不像多壮实的,苏灵智有时会担心袁伯一个人在家里病了无人问津,她几次想邀请袁伯住到她家里,正好孤儿寡母和他一起互相照应着,但袁宸不肯答应。
说得多了,他甚至还会急。
没有人知道袁宸的过往,他也从来不主动提及,苏灵智只能想,也许是有某些苦衷,亦或是不得已的坚持。
袁宸道:“没病,外出办事了几天。”
苏灵智“哦”了一声,伸手去挑着摊上的金银花,却被袁宸强行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手上是怎么回事?!”袁宸语气惊骇,仿佛见到了极为可怖的画面。
苏灵智:“?”
无知无觉的少女这才低头看手,她猛地瞳孔微缩:“我手上怎么有这么多红色的手掌印?!”
那些手掌印不过婴儿大小,清晰得连手指的骨骼轮廓弧度可以瞧见,红中透黑,除非是用极大力气才能印上,但苏灵智毫无察觉不说,居然没有感到疼痛,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实摆在眼前,令少女不寒而栗。
袁宸沉默地检查了苏灵智的手臂后,严肃问道:“在我外出的这段时间县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譬如天灾,或是人祸。”
苏灵智:“……?”
苏灵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茫然地摇了摇头。
袁宸便问道:“为何街上人这么少?”
“难道是……”苏灵智猛地瞪大双眼,“是近日的咳疾?!”
她快速简短地把家里亲人以及邻居王二牛的病状告诉给了袁宸。
袁宸默然:“原来是这样。”
“是时疫吗?”苏灵智问道。
袁宸:“……”
瘦削的老人闭了闭眼。
“是比时疫恐怖千倍的存在。”袁宸缓慢地说道,“苏丫头,跟我去平远侯禀告夫人。”
*
马车车轮平稳地滚在大道上,两个车夫并排坐在宽敞的马车前板上,挥动着皮鞭。马车车厢比普通行路的样式要大许多,围了一圈华贵的锦绣织布,在两侧分别用黑线绣了一个大圈,明晃晃地标着“平远”二字。
没谁敢去找平远侯府的麻烦,哪怕是这般装潢华贵,看起来就有不少油水的马车。平远侯一家子武将,更何况他们是真真正正为国家立了血汗功劳的,在江湖上混的大多都有点血性,打心眼里也尊重平远侯一家,所以即使平远侯就只给小公子配了几个随行的暗卫跟在马车后,一路上也风平浪静,顺畅极了。
马车内部铺着鎏金的地毯,两侧镶嵌着红桃木柜,在车厢最内部还有一方卧榻,正好足够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完全平躺上去,卧榻前面是一个扁平长案,长案旁放了两个坐垫。
桌上摆着白玉瓷盘,玛瑙玉杯,时兴瓜果,零食碎嘴,用几个小碟子摆成一排。少年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在嘴里索然无味地嚼着,手里拿着一个从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的话本子在昏昏沉沉地看着。
话本的故事很俗套,才子佳人一见钟情,不顾父母媒妁,直接私定终身,私相授受,丫鬟小厮负责替他们掩护,看得岑旧差点没睡过去,嘴里的苹果连带着跟着一起如同嚼蜡。
故事快到尾声了,少年吃得腮帮子鼓着,看起来尤其可爱。
小姐已经拒绝了一位世家子弟的提亲,和父母争吵,拉锯,和好,终于让父母勉强承认了穷书生入门的资格。
结果就在提亲之后,没过多久,千金小姐便以他适合备考将书生请到府上居住,她是世家贵族,钟鸣鼎食,这样的环境不仅住得舒适,还有利于他提前结交人脉,为科举入仕作准备。
刚入府第二天,没想到书生就遇到了另一位和他差不多身份、差不多相貌、差不多才情的公子,听婢女介绍说这是小姐的表少爷,书生也没多想,因为两人各方面都相似,所以聊得也极为投契。
书生就发现这大家族关系就是纷乱,但是寄住在小姐家的,就有好几个表堂少爷。后来书生应考完,果真中了进士,兴致勃勃朝千金小姐提亲时,那小姐却支支吾吾起来。
书生察觉到不对,因此找上了其他几个同样拿得功名的公子,几个人一核对,才发现他们都不是什么劳什子表堂少爷,和小姐都私定了终身的!
这还了得!
他们再度去找那小姐,却发现小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漂亮公子。
原来这个世家子弟也想科考,于是打听到了几位和他同期的竞争热门,女装去引诱他们,用甜言蜜语让他们无心学习,接他们到府上方便密切关注他们的学习动向,最后不负众望,世家子弟考了探花,名成功就。
为了补偿他们,世家少爷决定给他们一个家,让他们认了国公府为异父异母,从此进士得了人脉,少爷得了功名,皆大欢喜地生活在了一起。
岑旧:“?”
少年肃然起敬。
不知作者是不是科举考试考疯了,才写出来这样一本精神错乱的书。
吓得他手里的苹果都掉了。
只是还没等岑旧弯腰去捡,马车平稳地停了下来。
“公子,平原县……好像在戒严。”
岑旧好奇地探头去,却瞧见记忆中熙熙攘攘的平远县入口此时大门半关,只留了一道可供人通行的小缝,门前也是一片沉寂,往日来回出入县城的贩夫走卒、游商旅人此时也不见了身影,门可罗雀,只有几片枯黄的树叶滚落过门外。
几个玄衣侍卫沉稳地在门口来回走动。
分明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岑旧却一瞬间感觉到太阳穴刺刺得发疼。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了一个词。
“鬼婴劫”。
第091章 蓬莱岛(7)
“鬼婴劫, 是修真界的一种邪术诅咒。”袁宸道,他朝前面恭敬地弯着腰,沉声道, “如今侯爷和世子都还未归, 需要夫人早做决断!”
在他面前站立的,是一个穿着绿色罗裙、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 她面容姣好,看不出真实年龄,五官素色却不失明艳, 眉心间一抹红痣好似凌霄花枝浸染。
苏灵智站在袁宸背后, 少女好奇地偷偷抬眼去看这位美丽妇人,不免被对方的容色震惊得晃了神。
虽说平远侯一家子都很接地气,可毕竟一家子都长年在外打仗, 听说夫人是医女, 因此也会随着上了战场,替战士们医治伤口,替烈士们马革裹尸。
这还是苏灵智第一次踏足平远侯府, 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夫人。
好……好漂亮!
慈悲心肠的女子好似连面容也天然地沾染了这人世间的悯色。
苏灵智快把自己的脸瞧得发烫了。
怎么会有如此像仙子一样的存在!
及至听见袁宸接连喊了她好几声,苏灵智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晕晕乎乎地走到前去,听话又痴然地伸出沾染了鬼婴劫的手臂,结结巴巴地仿若邀功一样的语气:“夫人, 请看!”
一道清越如铃的笑声回应。
怎么仙子笑起来也这般好看?
等到夫人那微凉的指尖触到她胳膊上那些诡异的手掌红痕时, 苏灵智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如何的蠢模样,本来半红的脸此时彻底熟透了。
夫人抬眸, 似乎察觉到了少女小心翼翼拼命遮掩的窘迫,指尖轻柔擦过那些掌印, 她开口问道:“疼吗?”
夫人……是在关心她?!
苏灵智忙道:“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鬼婴劫便是如此。无色无味,叫人察觉不到,”袁宸在一旁插话,给平远侯夫人解释道,“第一天,出现这样的巴掌印,是诅咒发动的标志。第二天便会开始出现发热、咳嗽等宛若时疫的症状。”
夫人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她检查完毕,松开苏灵智的手臂,替少女落下荆裙的袖子。
“袁先生,”夫人问道,“既然和时疫差不多,可否用时疫的法子来治?”
袁宸:“只能治标。”
夫人却颔首:“足够了。鬼婴劫一事我会上报朝廷,让他们去求助凤梧宫。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稳住时疫病情,避免出现更严重发态势。”
她说着,竟是唤来了随身婢女,让她给自己围上披风。
“夫人这是要自己去查?”袁宸惊讶道。
夫人垂眸在脖子的披风红绳处打了个漂亮的结,随后才正色对袁宸道:“总要对症下药。”
袁宸迟疑道:“可夫人身孕……”
鬼婴劫虽说是修士的恶毒诅咒,但毕竟和时疫的症状无二,也就是说,它是具有传染性的病,怀着孕的妇人、老年人和小孩因为身体条件弱,便会首当其冲的成为鬼婴劫戕害的对象。
平远侯夫人淡声道:“在平远侯夫人前我首先是个医师。”
袁宸默然。
“听说你家人染上鬼婴劫更久一些,”平远侯夫人转向苏灵智,语气温和地问道,“我能去看望吗?”
苏灵智受宠若惊:“夫人想去,自然是可以的,只是……”
少女担忧的目光落到了平远侯夫人略平坦的小腹上,原来夫人此次终于落脚平原县,而没有和丈夫儿子一起是因为怀孕安胎了呀。
平远侯夫人再怎么看不出年龄,可她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甚至已经和父亲一样戎马沙场,苏灵智因为母亲缠绵病榻,这么些年耳濡目染也懂了些医理,知道女子年龄越大,保胎、落胎越难。
加上如今这种叫鬼婴劫的诅咒似乎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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