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放一副你不打算多解释几句顺便我们一起追忆美好童年的表情。
叶阮敛下眼睫,不知道该怎么跟雁放说明,那时候他并不被允许私自跑出来玩,像只战利品或是遗物一般被雁商抱回来,更遑论出现在雁家老爷子的寿宴上。
而那时候的雁玺,正是嚣张跋扈的年纪,听多了宅子里的风言风语便视他为眼中钉。小孩子气性的荒唐,为了在威严的父亲面前博得关注,没少故意作弄他。
刚到雁家的那两年很是难熬,身边没了淮青和小书,孤零零的叶阮像雁家最格格不入的附庸,在偌大的天地间找不到丝毫容身之处。
“我偷跑出来玩,被雁玺发现了,教训了我几句。”
深夜的庭院很黑,只有围墙边半掩在草丛中的地面射灯发出昏黄的光线。
叶阮简单地说完,转过头看向雁放,光从他的下颌打到眼睛,被睫毛挡住了去路,衬得眸子晶亮,脸上是不愿再被追问的适可而止。
深受豪门电视剧荼毒的雁放脑内一秒钟闪现了无数名场面,他果断闭了嘴,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他们第一次共同谈论雁玺,只言片语,雁放捕捉到一个与自己记忆中不相同的故人形象,但眼下确实不是适合深究的场合。
叶阮眨了下眼,像挥去一场噩梦,来专注面对眼下的噩梦。
辛巴颈间的血迹擦干了,安详地躺在土坑里,好像只是进入恒久的睡眠,唯有在月光下再不鲜亮的皮毛昭示着生命流逝的事实。
他沉默两秒,慢慢蹲下跪坐在地上,抬手从发间抽下那只檀木简簪安放在辛巴身边。波佩编的辫子已经散得没了形,有几缕遮住了他的侧脸,叶阮赤着手,默不作声地往坑里堆土。
这场景,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很难不为所动。
雁放等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已经完成了告别,蹲下身开始帮叶阮。
半湿润的土粒覆盖住辛巴的躯体,一层复一层,生命的尽头恰似一朵花的新生,以骨血滋养的永生之花。
“辛巴喜欢在这里玩,这面墙不算高,它喜欢从那个框里跳来跳去,有时还会故意埋伏着,想跳出来给我个惊喜,但它年龄很大了,哈气声太大,每次都反被我吓到。”
叶阮的嘴角弯成恬静的弧度,他讲给雁放听,像纪录片中没什么波澜的念白。
“辛巴是只退休警犬,一级功勋犬,刚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其实它不大服从我。”
勇猛忠诚的警犬,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来与新的主人建立情感联系。叶阮也记不清是从哪一天起,辛巴变成了惺惺相惜的家人,变成无边黑夜里的一点慰藉。
他只觉得苦涩,唇角牵动,如吐露一锤定音的宣判。
“去伯明翰前我告诉它今晚会回来,它一直在等我。”
凌冽的夜风折磨着皮肤,连最深层的大脑也感到一丝钝痛。
静了静,他说:“它总是会等我。”
这句话依旧平缓,哀伤的意味掩藏在风里,难以捕捉。气温降到零下,血液以缓速流动,任何不明显的情绪波动都将被寒颤封存,但雁放感受到了,他在自责。
“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要怪也是怪那傻逼刺客啊,要不我把打掉他的那颗牙拿来给你的狗陪葬?”雁放嘴笨,拙劣地安慰。
他的指头有些冻麻了,堆了一大捧土埋住叶阮的簪子,同时不那么确信地说:“这事儿也不是经常发生……吧?”
话音未落,他就察觉到自己可能猜错了。
叶阮抿着唇,神情有些严肃,“你应该做好这种觉悟。雁放,你回到雁家,就等同于生活在悬崖边。”
手上动作停顿,雁放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埋头堆土。
他想如常开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至少把气氛拉离令他陌生的失控感,但今晚经历的事历历在目,他找不到轻率的借口。
“说了我会帮你的。”末了雁放有些泄气地说。
叶阮纠正他:“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我不会害你。”
“你都把我绕迷了。”雁放智商告急,问出一直惦记的:“让我跟着你也是老爷子的意思,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
话聊到这份上了,叶阮把“以后你自然会知道”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咽了回去。
他的棋盘上错综复杂、百无一漏,王站在中央,竟不知该如何操令新的棋子。不……雁放不是棋子,是被他划为营地里的另一枚王。
直到尘埃落定,一切结束的那一天,哪怕棋盘上只剩下一个棋子,也将会是由他亲自挑选的雁放。
“你能做什么啊?”叶阮佯装漫不经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你这话问的,都白嫖我那么多次了,从床上嫖到床下的。”
雁放挑起一侧眉,大喇喇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撩起一侧卫衣袖子,拳头攥起来将肌肉分明的小臂伸到叶阮面前晃了一圈,“瞧见没,给你当个保镖也是很够格的。”
叶阮一哂,最后一捧土为辛巴盖上,忠犬的灵魂长眠于地下,化作齑粉飘向往生。
他的掌心在那里停留许久,心思流转,终于将这噩梦般的一夜掩埋。
风将一句轻飘飘的话传到雁放耳朵里,叶阮站起身,带着一丝取闹,又夹杂一丝渴求。
“那你当我的狗吧。”
“什么?!”
雁放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土,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阮面向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虽然掌心沾染着泥土,虽然这一切都太像一句恶劣的玩笑,但他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像签订某种契约。
“我的狗死了,你来做我的狗。”
“操,你真是……”亏得他还很认真在思考自己有什么白嫖价值,叶阮居然给出这样一个意料不到的答案。
雁放咬肌绷紧,往前一步逼近,直迎那矜贵而又睥睨的目光。
他抬手掐住叶阮小巧的下巴迫使他仰头,顾不得指尖的泥土沾到他脸上,脑子里似有一团火球炸开,被挑衅的不满和能够站在他身边的渴望俨然势均力敌。
叶阮没有反抗,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的气力,深深望着雁放,允可地闭上了眼。
这动作给予雁放一种无声的煽动。
他低下头,噙住那张不识好歹的唇,叼吮狠咬,带着不满和示威。
站在记忆里同样的位置,十余年前隔断两人的那堵墙轰然倒塌,岁月被吻所覆盖。
叶阮紊乱的呼吸将冲动唤醒,血腥味在鼻息间迅速蔓延开。雁放终于松开利齿,一改那副凶戾的模样,双唇爱怜地寻到伤口处吮开血花,两抹唇变得同样诡丽。
叶阮空着的手心一晃,被放上了略带重量的东西,但他此刻看不到,两具身体离得太近了,呼吸纠缠成一缕。雁放放过他的唇,吻擦过侧脸停留在因心率过快而一片嗡鸣的左耳处。
炙热的、裹挟着血气的气息扫在坏死的耳蜗,叶阮嘴唇发痛,心头漫上一丝失措。
耳鸣声太大了,他听不清、听不到雁放说了什么。
那似乎只是一个单音节的气声,稍纵即逝的热气从耳旁撤开,充满神秘的话被经年的创伤隔离在外,没能敲开掩得很紧的门。
——你说了什么?雁放。
十六岁坏掉耳朵的叶阮被困在蜗牛的房间,头一次产生了试图击碎硬壳的冲动。但陪伴他的始终是如波涛般汹涌的鸣响,巨大的回音支配整个房间,将他钉死在原地。
很快,毫不知情的雁放后退一步,目光将他逡巡一圈,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反应,但很可惜,他还是猜不透叶阮的表情。
雁放兀自咧嘴一笑,仿佛这晚所有可怕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明天见。”
他说完最后一句,慌不择路地转向连廊,逃离这里。
叶阮的迟钝维持了很久,直到风声重新灌进耳朵里,他才从那种心悸中镇静下来。
雁放已经跑得没影了,甚至中间还有几步滑稽的同手同脚。
视线收回,掌心里是一团皱巴巴的纸,随手从哪儿不规则地撕下来。叶阮打开纸团,里边包着几片干净的红绿色药丸。
雁放趁乱溜进叶阮房间的时候,叶阮还没醒。
投影幕布上放着质感古早的黑白片,电影到了尾声,男女主角在机场告别,英格丽·褒曼的眼睛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在黑白画质下亮着璀璨的涟漪。
叶阮侧卧在正对着投影的棕色皮沙发上,穿着件丝绒的长吊带睡裙,褐色、刺绣些暗绿的中式花纹。
不知道几点洗的澡,半湿的头发像水草或血管一样萦绕在冷白色的肩,受伤的手自然垂下,被家里的阿姨换上新的纱布,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折腾醒。
雁放第一次到他房间参观,跟老董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拘谨,只敢规矩地盯着沙发那一片,眼神晃晃荡荡看到圆形桌几上皱巴巴的纸团。
还算听话,起码把药吃了。
也许是药物的作用,叶阮睡得很沉,老董带着阿姨离开也没能把他吵醒。
门关上,雁放笔直的肩松懈下来,靠在门框边打量这间屋子,角落里堆着匆匆收起的辛巴用品,平白让人伤感。
主宅皆是欧风的装潢,一楼常办宴会,门面是几十年前重金筑造出的,这间房也不例外,铺着华丽的地毯,天花板和墙壁雕有石膏板画,近百平的空间被艺术品填的很满,像一幅极繁主义的油画。
窗帘盖得很厚,阳光不甘心被拦在外,尝试着从缝隙里钻入,不惜变了形与色,热烈成打铁般的烧红。
倏地,叶阮在睡梦中蜷了起来,裙摆翻上去,两条冷白的腿在皮沙发上磨蹭、陷入一抹褶皱,裹得很紧的欲望呈胶质流淌。
电影播完自动跳转下一部,雁放多看了一眼目录,叶阮这晚放了四部电影,都是经典的黑白片。投影自动静默两秒,柴可夫斯基所作的交响乐声拉开帷幕,开始播放第五部。
雁放认得费雯·丽,想这应该是《魂断蓝桥》。
滑铁卢大桥上的初遇,大段倾心与试探的英文对白。雁放心猿意马,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放轻动作撩开叶阮遮脸的一缕黑发,薄情的嘴角结了暗红的血痂,被他咬破的位置像一颗红色的小痣。
不待他粗糙的指尖触碰到伤口,叶阮梦呓了一声,双臂环抱住雁放的胳膊,脸颊无意识蹭了蹭他的手心。
【作者有话说】
英格丽褒曼那部是《卡萨布兰卡》,小阮的爱好还蛮小众。
另外放子本来想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悬崖边上也不会没有路,至少还有死路一条。
但他看小阮太严肃了,就把话咽了下去,不然今晚这坑里要埋两只狗。
第26章
这也太他妈可爱了!
雁放深吸一口气,丝毫不敢乱动。
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动作缓慢地转回上半身,背靠沙发,心不在焉地盯着投影的电影。
黑白片情节简单,英文水平惨入雁放也能看懂个大概,房间内安静惬意,雁放无所事事,居然也看进去了——餐厅里依次熄灭的烛光,于黑暗中燃起最浓烈的爱意,在战争年代,爱情是如此简单,妄想两天便是厮守一生。
罗伊和玛拉在雨中拥吻,雁放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了一下,他扭过头,对上叶阮疑惑又懵懂的眼神。虽然懵懂停留的时间很短暂,他马上恢复了房间主人该有的神情。
“早上好啊。”雁放截胡坏情绪,先斩后奏:“今天想做什么?我免费作陪。”
叶阮松开他的手,颇有用完就扔的意味。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细白紧实的小腿肚垂下来,在雁放视线范围里一晃而过,随即被裙摆关了进去,独留整个泛青色血管的脚背狎昵地踩了下雁放的膝头。
雁放的目光追上去,叶阮的脚跟起着薄茧,是高跟鞋穿多磨出来的。
他离开,不留情面地拆穿道:“你是没地方可以去吧?”
雁放凌晨蹑手蹑脚溜回别院,赶在繁女士睡醒前又溜了出来。他收回发麻的手臂,被人抱得暖烘烘又香喷喷:“我这不是怕你心情不好,特意来陪你吗?”
叶阮懒得理他,光脚踩在地毯上往卫生间走。
雁放坐在原地没动,坚守阵地,生怕一动就被人驱逐:“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逛街?买包不?”
虽然叶阮是个男人,但他平时的打扮……雁放理所应当地按照繁女士和林圃那些小女朋友作参考,世界上没有买包解决不了的坏心情,如果有,那就买个包店!
话音落,叶阮总算给了点动静,他回过头,眸子冷淡地盯着雁放:“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啊……董叔让我进的。”雁放迅速甩了个锅,手撑着头以一副极其慵懒的姿态倚着沙发。电影演到罗伊带着玛拉奔赴教堂,他没话找话道:“这电影挺好看的,多么浪漫的爱情,多么幸福的婚姻。”
叶阮拉开卫生间的门,无情地剧透道:“没结成,玛拉最后死在了滑铁卢大桥上。”
玻璃门及时关上,隔不断雁放的无能狂怒。叶阮撑着洗漱池,镜面倒映出的自己疲态已消,眼底有着明晃晃得逞的笑意。
洗漱完出来,纱布不可避免地沾湿一点,水迹很浅,没有浸到伤口。
投影被雁放关了,整个人大爷似的坐在皮沙发上,见他出来眼神就像安了自动跟随功能,一瞬不瞬紧盯着他移动。
睡过那么多次了,叶阮毫不避讳他,反倒像是将雁放视为辛巴同等的存在。
他打开整齐满当的衣柜捡了几件衣服放在丝绒面的换衣凳上,背对着雁放脱掉睡裙,肩胛拱起,单薄的背收拢在细韧的腰肢,侧面两条勾人的曲线。
还没等转过身去拿衣服,后背拢上一堵热气蓬勃的墙,雁放半个胸膛出现在穿衣镜里,抖开衬衣帮他披上,下摆盖到腿根,两只手圈住叶阮,从身后横过来体贴地为他系扣子,眸光散发着热度。
“伤口沾水会感染,感染了会留疤,怪丑的。”雁放的声音擦过眉梢,有些嫌弃地说。
设计感的衬衣,第一颗扣子开到胸口位置,扣上点缀着一枚金属字母胸针,勉强遮一遮风光。雁放给他系紧了,不依不饶地合拢扯了两下。
叶阮似乎并不在意伤口或疤痕,但也没多说什么,半被伺候着穿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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