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警察包围的福利院、一把火烧掉的尸体和证据,现在回想起令人胆战心惊的疏漏太多了,但雁商对这件事却从未有追究的兴趣,也许是他那段时间太忙了,忙于褪掉一层狼皮转型做一只纯良的鹰。
世人皆知鹰象征和平与强大,却忘了它本就是猛禽。
感觉到下颚的指尖松了一点力度,叶阮压下心跳,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u盘,塞进雁商与他相握的掌心,事无巨细地交代伯明翰之行的收获。
“章家给您的财报提到当地的黑帮势力按季度牟取高额的监管费,实际不然。casino跟当地的龙头接触频繁,我怀疑他与您离心,就顺便去查了。章家联合黑帮私吞了赌场的盈收,钱通过龙头洗进了他自己的账户,记录都在这里。”
雁商似乎对所有事都成竹在胸,他只是略微眯起眼,亮起一簇宛如猛兽旁观弱肉相互厮杀到尾声时,那种捕猎收获的微光。随手把u盘扔在玻璃桌上,才松开桎梏拍了拍叶阮的脸颊。
“这里修建的时候能看到野生松鼠,我没把它们赶尽杀绝,留了几只给你玩儿,待会儿去后山看看。”
他语气轻松,真像哄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用心地告诫他。
“松鼠喜欢把捕获的食物都塞进颊囊里,既然要塞,就得兜紧了,免得掉出来变成别人的囊中之物,那不是得不偿失了么。”
叶阮不敢猜测他具体在说哪一桩事,隐隐约约的直觉给出一个胆大的设想——但即刻被他打消了。
长廊里爆发出一阵嬉笑哄闹声,那声音从大厅一直灌到室外,舔着火星的烈焰一般蔓延,一路道喜声不断。
球场里有人打出一杆进洞了。
雁商坐起来,叶阮的后腰被扶了一把,他懂事地起身,离开那如坐针毡的位置,挪到雁商腿边站着。
不过片刻,章世秋出现在门廊处,身后跟着喜气洋洋的经理,脸上笑出三道褶子。
“雁总,章总今日开门见喜,交出了老鹰球!您看小叶总也在,不如让厨房摆宴,给咱们开业添个好彩头?”
“嗐,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章世秋把手里的Honma球杆甩给经理,姿态亲近地坐在雁商对面的椅子上。
叶阮挪到桌后,为雁商续了一杯新茶,又帮章世秋斟了一杯。
章世秋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朗声道:“添彩头这说法不错,既然我运气好,大哥今天就让给我来做东,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有份啊。”
经理道着喜,等雁商漫不经心地应允了,才抱着球杆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叶阮放下茶杯,心底泄出一声冷笑,到底还是他早来了一步,章世秋上赶着识趣地还钱来了。
雁商仿佛觉察出他内心讥讽之意,没管这个表弟,侧头拍了拍他的手,“中午留下。我在这儿也留了位做金陵菜的厨师,你之前多尝了两口他做的醉蟹。”
叶阮愣了一下,顺从地点头:“好。”
雁商的目光转回茶盏上,章世秋自然顺着他看到了那张u盘。
一阵喧嚣的风,将暗潮吹得更加汹涌,跫音回流,几乎在心尖上带响儿。
“怎么想起来这休闲?”雁商淡淡开口,打破了风声。
“哎。”章世秋端着茶,扯着嘴角长叹一口气,“生意难做呗,我是真不如大哥能稳坐谈判桌,一家小赌场都能让我管得焦头烂额。外国人跟野蛮人似的,一句不如意就敢提枪上膛!哈里森尊重大哥,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孙子,每日奉承他们就够我伤神的了,这不快过年了,忙里偷闲来一趟。”
雁商静静听着,指尖毫无规律地敲击着玻璃桌面,等他诉完苦,才把u盘拿回来,简洁道:“那就再受累一段时间吧,刀枪无眼,实在管不了就给我送回来。”
“好。”章世秋像是说渴了,饮尽了那杯茶,“那我就听大哥的。”
午宴大手笔,俱乐部所有人都收到了章总的红包,连叶阮也有份,只不过他这一份包含的意味多了去了。
封口、人情、忌惮,也许还有一些威慑。
席间表亲两位相谈甚欢,叶阮只顾着低头默默吃菜。有一盘仙境般的凉盘,盘底放着干冰,烟雾缭绕,代替了呛鼻的硝烟。
叶阮赌他不敢说出雁放在伯明翰的踪迹,他们各怀鬼胎却同样心如明镜。雁商只有这一个儿子,是整个雁家最好控制的人,所以留到最后的只能是他。
想必章世秋派去的人早已把他和雁放亲密的举动如数报告给他,棋开盘未半,维稳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局中人没有掀桌的道理。
章世秋阴冷的眸子在叶阮脸上迅速爬过,他都要暗叹这位小辈的好计谋,不愧是雁商养大的东西。
他赔着笑咽下一口烈酒,喉头一路燎烧,心却冷似冰凌。雁商做事狠且决断,叶阮却丝毫不像他,他更像一株爬满剧毒的藤蔓,枝干是软的,看似纤柔,却能缠住人全部的出路,让对手步步自陷。
叶阮故意把雁放留给他当把柄,就是赌他不敢掀盘,只能认亏。
美人站在更高的位置,把玩火自焚当作赌注,好像丝毫不在意结果输赢,他以一个完全上帝的视角投身于游戏中。
越癫狂越兴奋,越混乱越殊荣。
酒过三巡,叶阮默算着,章世秋一顿饭赔给雁商的好处勾上他私吞的金额,只多不少。
这不重要,最后雁商什么都没怪罪,章世秋越过那道硝烟,毒蛇般的手伸过来,怜爱地拍了拍叶阮的肩膀,推给他一家建筑公司,像个热心长辈那样包揽下朝远大楼新一年的改建工程。
叶阮放下筷子,微笑着说:“谢谢章叔。”
后厨的人上来领赏,雁商递过来一方餐巾,支开叶阮:“吃饱了?去看看松鼠。”
叶阮跟着后厨的人一起下去,经理早已站在楼梯旁守候,怀里揣着一把干果。
野生松鼠养在后山,闻到食物的香味,脑袋一个接一个探出来,却有些怯人。
叶阮蹲在草坪上,稀薄的阳光散漫地洒下来,他摘下手套,手臂直直地伸出去,伸到阳光下,小松鼠的皮毛被光照的发着油滑的亮。一只、两只、察觉到没有危险后全部围上来,瓜分了他掌心里的干果,一颗一颗塞进颊囊里。——走吧。
叶阮心想,手里已经没有食物了,难道不该离开吗?——跑啊。
小松鼠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低头看他还僵直在那里的掌心。那上边已经没有食物,但散发着被干果沾染的香味,还有疤痕的腥甜,阳光下显出剔透的手心纹,像一片叶的脉络。
一只、两只、三只,它们再次围了上来,刺刺的爪子按在他的掌心嗅着,嗅到熟悉的鲜血味道,毛绒的尾巴扫在手背和腕骨。小松鼠失去了戒备,同这位投食的陌生人亲近起来,尽管它们经历过同样血色的夜晚,见证过自己的伙伴是如何被残忍地变成僵冷的尸体。
经理在身后小声提醒,“小叶总,章总要走了,您不去送送吗?”
叶阮突然想明白了。
它们是被圈养的,它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站在楼梯旁,头顶隐约传来几句对话,尾音夹杂着醉意的荤笑。
章世秋转过拐角,眼珠里的混沌顷刻间消散,脸上的笑也冷下来。他随即看到楼梯口的叶阮,步子很稳地走下来,皮鞋踏出恶魔的声响。
叶阮朝他颔首,客气地说:“章叔慢走。”
章世秋很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回敬:“这可慢不了。家里养的小宠物不听话,关起来打了点药,到点哭着喊着求我回去呢。”
他擦肩而过,微微侧头,唇角勾出恶劣的弧度:“毕竟这些小宠物被培养的价值只有这个了,你说是吧?”
叶阮的眼睫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就像蝴蝶猛然断掉了他的触角。无声无息,却斩断了对于世界一切的感知,这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可他表面并无二致。
“那就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回道。
等身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叶阮才觉察自己的手仍紧握着红木扶手,僵硬如嵌在上边。很短的楼梯,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走上去,每一步抖落一缕不安。
雁商还坐在宴会厅里,捏着餐巾上一角唇印,听见脚步声慵懒的对他掀起眼皮。
叶阮不忌惮章世秋,只是苦于暂时拿他无法,但对于雁商的恐惧却是从小刻入骨髓的。雁商高高在上、阴晴不定,叶阮不知道那双提笔签字掌握着许多人营生和性命的手什么时候就会变得不再温柔,像现在这样,扯起他的头发。
雁商的手掌钳住他的后颈,将两人拉到暧昧的距离里,问他:“年假还去南京?”叶阮默认了。
这是他少有的主动为自己争取来的机会,雁商把他拉进深渊的同时也给予他屈指可数的自由,他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赏赐,还是一种圈养他的手段而已。
粗糙的拇指捻过他唇角的红痂搓了搓,雁商有些败兴地松开手。叶阮的心慌也落于实地,他故意摆出讨好的姿态,穿上妈妈的旧衣,就是怕雁商命令他脱下衣服,露出大腿、腰间被雁放的蛮力握出的痕迹。
所幸雁商今天心情尚佳,他放过了章世秋,也放过了自己。
回到车里,宁远正抱着手机傻乐,扭身把屏幕递到他面前。
“叶sir快看!大少爷睡醒玩跑酷,刚挂在你房间的露台上一扭头看到红姐,吓得又爬上去了,哈哈哈!”
叶阮面无表情,宁远对此再习惯不过,收好手机讲一句正经的,“叶sir,大少爷下楼前还想上楼参观,被老董拦下了。”
汽车驶动,叶阮终于从头脑凌乱的思绪里暂时解脱,想到雁放,继而想到昨夜,觉得嘲笑。
雁商让他恐于取悦别人,他却鬼使神差地为雁放做了最排斥的事,大概是因为雁放看上去真的很委屈,像辛巴一样。
宁远问:“您不怕大少爷怀疑吗?”
经过景区门外的垃圾处理车,叶阮降下车窗,把那双手套扔了出去。
“怀疑是笃信的开始。①”他说。
雁商最后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眼睛不带温度地笑道:“你章叔倒是有心,请来个日本有名的绳艺师。你走之前,今年拍点不一样的,嗯?”
那一刻叶阮想到后山的松鼠,它们在被驯化,这代表着没有拒绝的权利,生死只能仰人鼻息。
于他而言,这只是一场发生过无数次,再无关痛痒的山崩。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原句:“怀疑是笃信的开端。”
雁家公认的恶人排行榜倒数第一名:雁放危险指数:0颗星
第35章
周一一大早,雁放被繁女士从被窝里揪出来,梳洗打扮,套进高定西装的壳子里,睡眼惺忪地按在餐桌上。
他斜歪着脑袋,额头枕在随手拉过来的细口古董花瓶上,印了个红圈。雁放半眯着眼,门厅外是蓝调的厚重云层,一缕如暖橙般的天光乍晓,层层渗透还舍不得撤离的夜。
腕上一凉,他低头看去,繁女士又往他左手腕上套了个百达翡丽鹦鹉螺腕表,不锈钢表带贴着皮肤,凉意变暖。
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妈,天凉了,咱家要易主了吗?”
繁女士狠狠剜了他一眼,抽走了他额头下的花瓶,警告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那你这是干嘛啊?”雁放拖着长腔站起来转了一圈,“不知道以为老爷子卖保险发家的呢。”
繁莹倒是对他这一身打扮十分满意,细细地抚平了领口的褶皱,“你今天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去公司,得让所有人都看看,谁才是未来的大东家。”
“谁啊?”雁放嬉皮笑脸:“不会是我吧?我像给东家开车的。”
一会说了俩职业挑刺,繁女士烦道:“没正形,赶紧吃饭。”说完上楼去了。
雁放喊了一嗓子,“妈,你不吃吗?”
繁莹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妈吃过了。”
桌上摆着雁放爱吃的中式早餐,素菜小炒、蒸点、海鲜粥。刚搬来别院的时候,繁女士学大户人家做西餐早点,牛奶面包快给雁放吃吐了。后来他干脆往厨房门口一杵,虚抬手摸到门框,用实际行动阻止繁女士进去热牛奶。
“我再喝下去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牛看到我都哭了,说兄弟你怎么恩将仇报……”
蒸点是繁莹亲自包的,馅多味鲜,雁放捡了个干净盘子,趁繁女士没在偷摸往上夹了几个,打算一会打包带走先巴结一下现在的东家。
一顿饭吃完,繁莹才从楼上下来,十足的上流社会打扮。繁女士的长相其实很温婉,在雁放的印象里她总是描着淡淡的眉,连唇彩也是不突兀的裸色,毫无攻击性。
或许是在阔太圈里浸染久了,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一刻,雁放先看到的是她的唇,涂着玫红色的口红,姿态也端得高贵起来。
那双柔和的眼睛反而在整张脸上隐形了,独剩眼角痣与唇上红,平添了许多生涩的气场。她走下台阶看到雁放,下意识皱着的眉头松开了,眼睛重新活过来,眼尾荡开轻浅的、岁月的纹路。
繁莹抓了一下手包,半晌想起什么,按开印着logo的钻扣掏出手机,“身上没钱了吧?妈给你转点先用着。”
雁放沉默地看着她操作,直到手机屏幕被按灭。他开口,认真地问:“妈,你开心吗?”
他知道这一直是繁女士想要的。
所有人都懂得喜悦感只有在得到心仪之物的当下会涌现,但他们还是为了得到瞬间的喜悦而付出无尽的努力和等待。可是得到了之后呢?情绪调离高地,是否会被更为巨大的落空感所裹挟?是否会为更加难以预测的未来而焦心?
繁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她把手机滑进皮包里,机械般重复着扣包的动作。
“开心,妈怎么会不开心?别瞎想,最近还有很多事要忙呢,主宅那边过年的宴席请柬都需要张罗,老爷也要回来了。”
她絮絮叨叨说给雁放听,表现得像位荣幸的当家主母,踱着步绕到门厅,又唠叨他:“你吃完赶快去上班啊,好好表现,记得提防着点叶……”
“好好好。”哽在喉咙的话被他咽了回去,雁放扭身趴在椅背上,西服袖管堆上几叠褶皱,他突然好奇发问:“妈,主宅的三楼你上去过吗?那儿是干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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