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不是你自己的事。”佛拉尔走出暗处, 自那异种丛林迈步而出,“这从来都是我们的事。”
他越是靠近, 某种怪异的压迫感随之降临。
兰斯的神经在疯狂地叫嚣着危险,可脚却像是扎根了似的,一动也无法动。
月光下的佛拉尔有那么一瞬, 呈现出奇特的非人感, 就像是……
兰斯的心狂跳起来。
就像是他从来都不是佛拉尔。
…
小时候, 弗兰卡的小孩会玩一种游戏。
他们会蒙住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睛,然后包围着他站成一个圈。被蒙住眼睛的孩子会在中间转悠几圈直到不清楚每个人的站位后, 游戏就开始了。
蒙眼小孩可以触碰三个人, 只要三次里能答对一次,就算蒙眼小孩赢了。
兰斯没玩过这个游戏,可他看过别人玩。
那是一个昏暗无光的下午,两条巷子交叉的路口, 有几个孩子站在玩这个游戏。而小兰斯则是藏在临近巷子里的破烂箱子底下,偷偷看他们玩。
瘦瘦的小孩蒙着眼睛,在嬉笑声里摸上了一个小女孩的胳膊。他也在笑, 笑声里带着点不好意思, 羞赧地问:是爱丽丝吗?
那个小女孩也在笑, 只是她的笑声越来越响, 像是一连串止不下来的铃铛。那其实听起来很好听,只是不断重复的笑声久了, 就让人越来越不舒服。
“爱丽丝,你怎么了?”
蒙眼小孩怯生生地问, 看起来是有点害怕。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煞白松开了抓着小女孩的手。
他不住后退,直到撞上其他人的身体。
蒙眼小孩下意识去摸那个人的脸,然后露出放松的表情:“大哥,爱丽丝,爱丽丝好像出事了,她感觉……不是爱丽丝……大哥?”他像是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一句接着一句,可是被他抓着的人却也毫无反应。
他打了个激灵,再忍不住扯下了自己眼前的蒙脸布。
在清楚地看到其他人的脸后,瘦瘦的小孩惨叫了声,撞开其他人逃跑了。
小兰斯躲在箱子里,看到了最后。
他看到其他人的脑袋都整齐一划地看向瘦瘦小孩的方向,不管是动作,姿势,还是神态,都是一模一样。
同时,他们还是在笑。
那种童趣的、咯咯的笑声,几乎是难以逃离的噩梦。
他们朝着瘦瘦小孩的方向机械地追了过去。
第二天,小兰斯听佛拉尔说,后街有个孩子疯掉了。再后来,他有再撞见过那个小孩,他佝偻着腰躲在阴影里,像是随处可见的垃圾。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嘻嘻嘻嘻嘻都是假的……”小兰斯经过他,听到那一连串神经质的窃窃私语,“撕开他们,扒开他们,挖开他们……哈哈哈哈假的……假的……”
小兰斯越过他,朝着前走。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迎面走来的那一行人,也正正是那天参与游戏的其他人。只见他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的动作,姿态,神情,都和那天的僵硬毫无关系。
“啊啊啊啊啊——”
小兰斯听到一声惨叫,转头一看,只看到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他以飞快灵活的速度逃进了下水道,消失在了人前。
那时的小兰斯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那一天一定发生了某件足以击溃人的理智的可怕事情,才会让那个小孩在疯疯癫癫的时候再看到他们,都会顷刻被那种疯狂压垮。
那个时候的小兰斯没想明白,可现在的兰斯明白了。
就在这个瞬间。
“……你不是佛拉尔。”
他喃喃,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佛拉尔却好像听清了般,缓缓低头。
“你不是佛拉尔。”而后,兰斯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地说,“你不是他,他不是……他不是你这样的。”
“哪样的?”佛拉尔叹息着靠近,“兰斯,我就是佛拉尔。”
“你不可能是佛拉尔!”兰斯抿紧了唇,喉咙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在这一瞬间却哽住难以倾吐。
佛拉尔是兰斯在弗兰卡唯一的朋友,不能说一起长大,但相处的时间也是漫长。或许眼前的“佛拉尔”很像他,或者说,就是他,可兰斯还是能觉察到那细微的异样。
那些异样轻轻地刺痛着他,直到此时此刻,再不能遮蔽他的理智。
“你不是佛拉尔的话……那佛拉尔去哪了?”兰斯的嘴唇微微颤抖,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猜想浮现上来,“你把他……”
“我杀了他?又或者吃了他?”
佛拉尔扬眉笑了起来,手指正要触碰兰斯的脑袋,却被他别开后退几步。
这一瞬间,某种熟悉感浮现上来。
佛拉尔喜欢揉兰斯的脑袋,触碰他的头发,佛拉尔也喜欢抱着他,像是个小宝宝那样哄着……那些曾经不被留意过的细节,在此时此刻一一浮现,它们是如此清晰,就像是烙印在兰斯的记忆里。
兰斯的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最终茫然闭上。
他的眼神也是茫然到了极致,像是一个迷失了路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到方向。
你是他。兰斯喃喃着说,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在哆嗦。那种无法止住的、无意识的颤抖让他变得越发可怜可爱,仿佛连灵魂都剧烈颤栗起来。
恐惧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这是人类最激烈最本能的情绪之一,不一定多么好吃,但足够鲜美。
毕竟每一分每一寸都足够真实。
佛拉尔抱住兰斯的肩膀,人类似乎是困于极端的恐惧惊悚的情绪下,没有及时避开他的触碰。于是,佛拉尔便也顺着自己的喜欢,慢慢抚摸着兰斯的头发。
很快,佛拉尔感觉到一股力道揪着他领口的衣服。
兰斯在他怀里抬起头。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刚落过雨,眼角也泛着微微的红。可兰斯没有哭,也没有崩溃,他仅仅是抓住佛拉尔的衣领,眼底燃烧着明亮的火焰。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兰斯,我说过。”佛拉尔抚过兰斯的耳朵,“是你听不见。”
“你没有……”兰斯下意识反驳,然后就想起,洛的确是说过。
它说——
“塞拉斯,■■。”
也说。
“洛,■■。”
那种奇异颠倒的错乱感,让兰斯一时间难以说出话来。无疑佛拉尔这话是承认了兰斯的猜测,可人类又怎么能轻易将这么多不同的身份等同于一个人?
这种诡谲与荒诞,让兰斯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不顾理智的警告脱口而出:“那就用人类能明白的语言,或者人类能接受的方式告诉我,你,和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佛拉尔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那很自然,仿佛就像是真人般。可在他低头看向兰斯的时候,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又否认了在这一点。一只眼睛,两只眼睛,三只眼睛……明明人只可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可兰斯却莫名觉得,有无数只眼睛在望着他。
“你想知道……”佛拉尔的声音头一次出现了迟疑,或者说,比起迟疑,更像是某种僵硬的卡带,仿佛是断线的、连不上的器具,“那么兰斯,欢迎进入我。”
佛拉尔展开双手抱紧兰斯。
兰斯猝不及防埋进佛拉尔的胸膛,下一瞬,他惊悚地发现佛拉尔在融化。
滴答,滴答——
那种恐惧,兰斯大概这辈子都难以抹去。
第58章
融化, 融化……
那些融化的血肉蠕动着攀爬上兰斯的身体,直冲着他的口鼻而去。兰斯捂着自己的脸,可那些湿哒哒的粘液却无比自然地顺着缝隙钻了进去……是啊……缝隙……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阻拦得了水的流动吗?
哪怕那是血水。
兰斯在那些东西灌进自己身体的时候就发了疯, 可惨叫声被堵在喉咙,耳道也同样被入侵, 所有的挣扎都在顷刻间被隐没……滋啦……滋啦……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近乎喜悦的情绪……那不是他的情绪……是那个人……
滋啦——
滋啦——
兰斯失去所有的意识。
…
(……破碎,频闪的画面……撕裂……挣扎……吞噬……)
他是一棵植物。刚刚从土壤里生长发芽,冒出细嫩的叶片。他沐浴在阳光下吸收着太阳带来的能量, 那仅有的几片小小的嫩芽在轻轻晃动。
暴雨来了。他在狂风暴雨里被刮得发抖。最后, 在接连不停的暴风雨里, 他的根被泡烂了。
植物死了。
他是一匹翼马。刚出生就失去了父母,被人类所捕获驯养, 成为某个贵族的专用魔兽。除了出行时的活动, 他吃好喝好,生活很滋润。
贵族得罪了人。仇家为了泄愤,派人给贵族名下的一个庄园投毒,翼马群刚好在那个庄园休息。
翼马被毒死了。
他是一个人。叫迪安。是安纳托利亚的一个扒手。原本靠着盗窃而活, 但他是个过于正直的人,和职业不符,总是赚不到钱。
有一天, 他为了保护小孩顶撞了一个赏金猎人。赏金猎人是个职业者, 顺着迪安遗留下的痕迹诅咒了他。
迪安死了。
他是一株变异蓝蛛草。他在嗜血本能的推动下, 靠着吞吃人类过活。
过了几年, 有个路过的职业者发现了他的斑斑劣迹,拼死杀了这株变异的蓝蛛草。
蓝蛛草和职业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
一个叫奥斯汀的人呼唤了他。奥斯汀利用自己的灵魂献祭, 希望获得强大的力量杀了邪恶的敌人。奥斯汀的灵魂有点亮。他回应了奥斯汀。他杀了敌人。
他是(%¥#成……%¥#为)奥斯汀。
他活到了八十九岁,寿终正寝。
奥斯汀死了。
(……不是……我不是奥斯汀……我是……)
他是一个诅咒物。诅咒物名为塞巴斯蒂安的哭泣。使用诅咒物的代价是会被负面情绪影响, 长期使用会频繁寻求自|杀。
在塞巴斯蒂安的哭泣的影响下,迄今为止,已有八十七人死于诅咒物的使用。
该诅咒物目前封存于光明之钥教会。
一个叫布拉顿的人试图呼唤他。他的灵魂污浊不堪,比沙砾还要沙砾。他没有回应布拉顿。布拉顿的灵魂在仪式的反噬里被撕碎。
……
……
……
更多……以及更多……
(……灵魂……一个个我……不那不是我……是他……)
他在,挣扎。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出挣扎这个动作,还是仅仅在意识里面传达了这个念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还算不算是人,也许是一朵花,也许是石头,是诅咒物,也可以是土壤底下昏睡的爬虫。
他的体型有时变得很大,有时又小得可怜。他叫……他该叫什么来着……&%¥#……*%#¥@……那些不是他的名字……他叫什么……名字,名字是很重要的存在,要记得……
啊……他叫,兰斯。
是的,是的,是兰斯,不是迪安,不是奥斯汀,也不是植物,或者诅咒物……
他是人。
他隐隐约约拽住了那根线。
可兰斯还是无比混乱,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的脑子被无数画面挤占,就好像无数个人、无数个意识,无数个存在都一起挤在他的身体里……等等,又或者,是无数个他,在同一个时间存在于不同的躯壳里……躯壳?
■■。
冷不丁的,兰斯颤抖起来(奇怪,他现在这个状态还能颤抖吗),这一瞬间降临的真相击溃了他,让他的灵魂都蜷缩起来,变得小小的。
■■,■■,■■。
这个音节在他的耳边跳动着,仿佛具备着活的属性,缓缓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兰斯呜咽着想要拦着这道异常活跃的知识。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笑。
很轻。
像是塞拉斯。又或许是佛拉尔。
兰斯有些分不清楚了。
■■……%#@……■■……#@%容……■■……¥#@容*&器……
哪怕是在极端不愿意的情况下,可兰斯还是渐渐在那单调的、奇异的重复里意识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容器。
那是一种扭曲、撕裂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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