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月正忙着准备三媒六聘的相关事宜,听了姬代贤的来意,毫不在意地让姬代贤晚些再说。
水园上下都很热闹,姬代贤徘徊在前园,犹豫着要不要就此离开时,碰巧遇见水老太跟前的老妈子,遂又被请到水老太这里吃饭。
“你晓得的,那个邪师不争气,担不了大事,”水老太亲自给姬代贤盛米饭,至今提起旧事,还是深深懊悔,“当初,我要是再坚持坚持,如今水家的当家夫人,或许就不会是那个女人了,你至今没有成家,说来是我害的你。”
姬代贤十六岁进入水氏织造做工,曾受水老太知遇栽培之恩,并至今常怀感恩,但关于当年水老太想让她嫁水德音的事,她至今庆幸水德音看上的是陆栖月。
像水德音那种活闹鬼,白给她都不要。
偏偏水老太一直自信地认为,姬代贤至今未成家,是因为心里还装着她的儿子水德音。
不是姬代贤不想否认,实在是因为,女人在生意场上本就生存艰难,她想往上爬,离不开水老太这种上位者的提携,也正好因为水老太和陆栖月不和,姬代贤才能在陆栖月经营织造的那十几年里,被水老太视为亲信,一步步提拔到总务的位置。
从织娘到总务,这一路并不好走,甚至时至今日,商号里还传着她的流言蜚语,说她的总务之位是靠陪人睡觉睡来的。
姬代贤在水老太面前,总是毕恭毕敬的:“老东家不要这样子讲,看到您现在身体健康,我就很高兴了。”
姬代贤是个实实在在做事的人,少不得向水老太提起作坊里的事:“从大通借调的五百织娘已经全部到位了,若全部投入生产,预计到十一月底,二十万匹甲等丝绸就能完成交付,只是……”
见姬代贤犹豫,水老太的目光,在道士和姬代贤间打了个来回:“没关系,黄道长是自己人,你但讲无妨。”
姬代贤便如实道:“大通调来的尽是些高级织娘,不肯干简单的基础活,大通那边的意思,是要我们安排一半他们的人,进入天字号织坊区干活。”
天字号织坊区,是水氏织造纺织的核心所在,那里有水氏织造的立身之技,是水氏织造从南国数以千计的作坊里,脱颖而出的制胜法宝,是水氏传家的“百纹图”的工艺拆分织造,怎么可能轻易让外人接触?
水老太慎重地思索片刻,提议道:“这不是件小事,不如这样,你下午如果没有其他要务,不妨用过饭后,在这里暂做休息,我让人盯着前面,等那个邪师会客结束,我立马让他过来,同你好好商议此事。”
姬代贤已经是第二次为此事前来,再拖延不得,想着老太太出面,肯定能让事情有个结果,遂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受不住繁多杂务的水图南,乔装打扮混出水园,冒雨跑来状元巷。
“就晓得这个时候你在家,”自从挑明了于霁尘的身份,水图南和她相处,感觉愈发自在,之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怕,俨然被梅雨冲刷了个干净,“还是你这里清净呐!”
她目光在厅堂里扫一圈:“有吃的没,我快饿死了。”
“咳咳!”于霁尘被口水呛到,险些以为后面还会跟这句“孩儿她娘”。
连咳嗽好几声,于霁尘脸都红了:“秧秧正在做,不然你,你先擦擦身上的雨水?”
水图南摸摸头发,大方道:“全淋湿了,你给我找套干净的衣服换吧,哎,你脸怎么这样红?”
“咳嗽咳的,”于霁尘领着水图南,绕过太师壁,去中庭的起卧居,“你怎么这个时候,独个跑来我这儿了?”
经常见水图南独自跑来跑去,不怎么带她的从人秀秀,今日更夸张,连把伞都没撑。
且听水图南在后面轻声细语道:“秀秀要帮我打掩护,留在家里了。要不是我娘实在让人没招,我也不会午饭不吃就跑出来。”
“你娘怎么你了?”走上回字廊,于霁尘回了下头。
说起这个,水图南简直能讲两天两夜:“今晨卯初不到,我娘便将我喊起,监督着我绣盖头,我爹要待客,家里很忙,早饭时,我娘亲自给我端去份鸡蛋羹,她却只是当着我的面,吃了份热水泡饼。”
陆栖月边吃边抱怨:“我这么忙,都是为了谁?喊你卯时起你还不乐意,我寅半不到就起了,上到伺候你爹穿衣起床漱口洗脸,下到客人马车在门外该怎么停,都要我操心,自起床至今,我仅喝了两口热水,饿得头晕脚软,只有份水泡饼裹腹,你有鸡蛋羹吃还黑着脸,赶紧抓紧时间绣你的盖头……”
那些话,水图南总是想不通的:“你说,又不是我让她吃的水泡饼,她为何非要这样讲?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充满愧疚?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卧室里,于霁尘打开衣柜,指了指叠放在上面的几件新衣物,让水图南自己挑,退到旁边道:“实话不好听,而且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就不说了。”
“人人都说我娘最最爱我,可没人晓得,阿娘的爱,是那样沉重,”水图南嘀咕着挑了挑衣服,转过头来问:“没有女装吗?”
于霁尘:“秧秧有。”
“秧秧的衣服我穿不合身,太宽大。”可爱秧秧心宽体胖,秧秧的衣服,水图南撑不起。
倒是把于霁尘给逗笑:“那我的衣服你就能穿了?”
水图南伸出手,在自己头顶和于霁尘间比划一下:“你也没有比我高出多少呐。”
“对,你说的没错,”也不知是那句话触了算盘精的逆鳞,这家伙要笑不笑地扔下句:“但我就这几件衣裳,你爱穿不穿。”
说完转身出屋。倒是没走,带上了屋门,站在门口廊下。水图南暗暗骂这王八几句莫名其妙,从新衣里挑出一套更换。
天色阴沉,即便是中午,屋里采光也不好,又或许是因为淋了雨,冷,水图南有些害怕,便不停和外面的人说话:“我家忙得没黑没白,我也忙得手指头都肿了,你这里怎么这样安静啊,你还不用绣盖头。”
江宁的姑娘出嫁,要自己给自己做嫁衣的,再不济,也是要自己绣制盖头。
于霁尘靠在门边,望着落雨叮咚的中庭:“当然有在准备东西了,不过我也嫌吵,让他们挪去了黄鹤门那边的宅子准备。”
三媒六聘,听起来无比简单的四个字,里面要准备的东西可实在不少,于霁尘初次见到那些物品单子时,惊得向管事之人确认了两回。
“你竟然在黄鹤门也有宅子?”水图南惊讶地问。
不晓得是谁在背后炒的价格,反正东城黄鹤门那边,地皮贵到离谱的寸土寸金,两年前,水德音非要跟风买黄鹤门的宅子,陆栖月不同意,水德音闹到绝食,水老太心疼儿子,逼着陆栖月点头,重金在黄鹤门买下座小宅。
“是呐,”于霁尘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不仅黄鹤门,吉祥街、开度巷、三叶巷,还有其他几个地方,都有宅子。”
财力比超卫氏瓷行的人,哪能没有几座宅子呢,这不稀奇。水图南却抓住了关键:“你在三叶巷的宅子,不是挨着我爹的宅子吧。”
于霁尘嘿嘿一笑,那笑声怎么听怎么有股嘚瑟劲:“若说三叶巷的秦乐娘,也是我安插的,你信不信?”
“信,非常相信。”水图南换好衣服,又从柜里抽条绦带来,在腰间缠绕两圈,把过长的袍子系起些,不至于拖在地上。
她走过来,拉开门,看见了守在门外的于霁尘,于是笑盈盈道:“便是你说我家那个黄道人,也是您老人家安插的眼线,我都是相信的。”
于霁尘把穿着她衣服的人,上下打量几眼,迈步往前走去,意味不明说了句:“可以。”
20、第二十章
虽然三年以来,大东家在江宁总铺没露过几面,但大通总铺的伙计们都晓得,老于最讨厌娇气的人。
大通江宁纺织作坊的大小管事们,却听说未来的老板夫人,是个非常娇气的人,这成了伙计们茶余饭后的谈趣。
这日,作坊议事厅,总负责人关掌柜,坐在大圆桌前的圈椅里,把总铺新发来的消息转述给在坐的几位主管事听:“明朝总铺要下来人,到我们这里干活,呃……梅主带,你的丁号区不是正好缺个副管带么,让他们暂时去你那里,阿行啊?”
丁号区的梅主带也是位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干净的做工围裙和袖罩,胸前挂着带有系绳的遮口棉布块,盘起的头发用巾帛一丝不苟地包裹着,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同时也不近人情。
她应声好,低头在记事册上一笔一划记下此事,用江宁调子绵软而直白道:“丁号区是纺纱的,作坊里糟死了,棉花絮子满天飞,总铺的人待得住?”
胖胖的关掌柜笑得像个慈悲为怀的菩萨,摆着圆圆的手:“这个你不必担心,人来之后,你不必在乎他的身份,把他当成普通伙计用就好。”
说着,关掌柜开玩笑道:“要是抓住他们哪里做的不好,你该提醒就提醒,该处罚就处罚,别看他们是小于的人,但我们也不用给小于留面子呐。”
在坐十几人哄声笑,说小话的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大通上下并没有分明的尊卑高低,于霁尘和江逾白、老冯等人,也常被伙计们拿来调侃,“小于”、“江公子”、“老冯头”这种称呼,大家私下里更是叫得欢快。
“安静一下,先不问着急议论啊,”关掌柜维持了两句,让众人安静下来,“总铺的人既然是被派来来干活的,当然是有错就可以讲他,但各位也不要忘记,我们能抓他的错处,他同时也是在抓我们的错。”
慈悲菩萨笑意稍敛,管理几百人作坊的掌柜威严便就显现出来,语气没怎么变化,已让人不敢轻慢懈怠:“在这个过程里,倘若谁被总铺的人夸奖了,那我就依照作坊规定,对她进行奖励,但是,要是哪个被抓出大错误,让我们江宁作坊跟着你丢人现眼,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话音落下,众人噤若寒蝉,足见这个作坊的秩序井然。
接下来,议事又进行半个时辰,各处管事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三两结伴离开。
等那几个有问题需要私下向掌柜讨教的人,也得了请教结果先后离开,留到最后的梅主带,站起身问:“上面的人准备待几些时候?一个人来,还是来好几个人?要单独给安排房子住,还是讲他们要每天回家?”
关掌柜坐在椅子里思索片刻,笑吟吟道:“关于人数,总铺那边没有具体说明,要是来的人多,我就把他们分开安排,要是只有两三个,你全部领去用就好,他们的薪水和月利都是总铺承担,不占你们丁号区名额,等有合适的副管带人选,我提前给你储备好,放心。”
“至于你的其他问题,”关掌柜确实给不出具体回答,“那得等明朝那些人来到后,再具体安排。”
梅主带是个务实的人,疑问得到解答,她胳膊下夹着记事簿转身就走。
议事厅里,除关掌柜外,还剩下两个打杂的女伙计,一个在整理今次议事的内容,一个在归整议事厅的椅子。
关掌柜嘶溜一下烫口的热茶:“阿迈,炒瓜子还有的没?拿出来给我吃点呐。”
正奋笔疾书的女伙计阿迈,边写记录,边从圆桌抽屉里,端出半盘炒瓜子:“快些吃,莫叫号区里的人看见,不然他们议事时,又要咬我们的蛋。”
作坊的做工区里有规定,伙计不能私带东西进去吃喝,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工人们接受上述规定,便也提出要求,不让前面这些非做工区的人,上工时候随意吃喝。
“啊呦,”关掌柜虽然才三十多岁,但还是被小姑娘的话给惊到,连连摆手,“小丫头家家,不好讲这种粗话的。”
阿迈右手执笔书写,无所谓地摊开左手:“为什么男人讲脏话就是可以的,女子便不好讲?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老关,你的老思想,跟不上新时兴咯。”
老关咔嚓咔嚓偷嗑瓜子,小眼睛滴溜溜瞄着窗户外,谨防被人看见她偷吃零嘴:“是的嘞,女娃儿们纺织挣钱,不再看男人脸色,大家话语权逐渐拉近,可不就是谁也别看不起谁呐,你们这些孩子,赶上好时候啦!”
这厢正说这话,一个伙计忽然冲进来,气喘吁吁指着作坊大门方向:“关、关掌柜,总铺的人来了!”
“这就到了?”关掌柜惊讶须臾,拍掉手上瓜子皮撑着桌沿起身,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走,我们迎一迎去,阿迈,小韶,你俩陪我去呗。”
说着还向小韶求证:“是他们来的太突然,不是我不重视他的到来,是的哈?”
整理桌椅的小韶:“是唠,上头明明说明天来,结果今天提前到,是我们的意料之外,也是他们不遵守约定。”
听了小邵的开导,关掌柜顿感神清气爽,毫无压力,喜气盈盈地就把总铺派来学习的人请进了作坊。
宽敞明亮的议事厅里,关掌柜看了二人带的总铺文书,笑眯眯分别向二人点头:“于掌事,陆掌事,二位刚来,先熟悉熟悉我们这里的情况,适应一下,明朝再跟着下坊区干活,阿行啊?”
来这里,于霁尘化名“于齐”,水图南化名“陆南”。
面对关掌柜殷勤的目光,水图南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于霁尘,这算盘精点头应好,套近乎道:“我好像在总铺,见过关掌柜。”
“是嘛,”关掌柜总是笑眯眯的,“我们这些纺织上的掌柜,不比丝绸织造那边去总铺的次数多,我也是三个月才去一趟总铺,那看来,小于掌事到总铺做工,也是有点时间了的。”
大通总铺招人,一般入工两个月后便会下放到作坊里培养,能在总铺见过关掌柜,说明这位于千山掌事,入总铺已有段时间。
于霁尘与之寒暄了一会,关掌柜还有事要忙,安排伙计阿迈和小邵带着两位掌事了解作坊,顺带把该安排的事宜安排好。
作坊里共有五个区,丁号区到甲号区,分别负责纺纱、织布、染色和成检包装,前区便是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包括几个中转仓库,前区伙计的做工区、食堂、伙计住舍,甚至还有半个蹴鞠场。
中午吃饭时候,因是错峰就餐,伙计们没见到总铺下来的人,听说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长得俊秀,女的长得漂亮,大家茶余饭后讨论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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