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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客(GL百合)——常文钟

时间:2024-10-07 15:18:36  作者:常文钟
  住舍里,水图南坐在木板床边,抱着绷架绣盖头,才走十几针,便已绣得不耐烦,踢了踢于霁尘的布鞋,问她:“会绣花嘛?”
  这边住舍都是双人间,两张木板床,水图南坐的床上铺了被褥,于霁尘脱了鞋子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假寐,还没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区区不才,略懂略懂。”
  绷架立马被拍到算盘精的肚子上:“你替我绣吧,我实在不喜欢做这个,好不容易从水园逃出来,我得休息休息,你看,”她伸出捏针的手指,“都磨出水泡了的!”
  “真娇气,我最讨厌娇气的人了。”于霁尘抱着绷架起身,接过绣花针埋头苦绣。
  片刻,她再次征询道:“要不要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水图南躺下来,抻胳膊抻腿做舒展,顺带伸了个懒腰,开玩笑道:“单独住不是挺方便的,干嘛非要和我住一起,占我便宜啊。”
  “谁要占你便宜?!”于霁尘莫名提高声音,好像受了多大委屈,挥着手里绣花针解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好歹也在织造作坊里干过几年的活,底层作坊里能有的破事,你就半点不晓得?”
  于霁尘罕见的大声讲话,让水图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掀开眼皮看过来:“我晓得的就晓得了,不晓得的你告诉我不就好啦,讲话这么大声干嘛!”
  “我……”于霁尘吃噎,是啊,她这么大声干嘛。
  稍微整理情绪,于霁尘继续低头绣红盖头上的花花草草,嘟哝道:“作坊里基本都是些粗人,选择住在作坊的,多是些背井离乡,独自出来挣钱的,所以作坊里,一直有临时夫妻的现象,但并不是所有临时夫妻,都是自愿的。”
  管理要求高的作坊,会注意些这方面的问题,而寻常的小作坊,甚至会以住舍不够为由,直接安排男女工住在一个屋里。
  只要出现这种情况,那么这个屋里的女工,就会被默认成这个男工的“媳妇”,有男工在作坊里撑腰,女工就不会被过多的欺负。
  也有的情况,是男工晚上溜门撬锁,把女工欺负了,女工无法反抗,又被男工拿捏了把柄,不得不和他过成临时夫妻。
  “你长这么漂亮,”于霁尘道:“你敢单独住,我可不敢答应。”
  水图南撑起身子,饶有趣味的看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调侃,便听于霁尘继续道:“你要是有个什么,你娘还不扒我三层皮。”
  带水图南从水家出来时,陆栖月警告于霁尘,休要让水图南受半点委屈。
  水图南瘪瘪嘴,又躺回去,架起腿晃脚:“你讲的这个事,我听说过的。”
  不知几时起,初相识时那个看起来文静乖巧的大小姐,变成了眼前肆意散漫的刁蛮丫头,于霁尘咧咧嘴,心说果然人和人关系不能太亲近,否则原形毕露。
  “知道你还不防着些,”于霁尘道:“就对自己这么放心?”
  水图南甜甜地笑:“我这分明是对你放心,于霁尘,你人也太好了吧,想出下作坊这么个办法,把我从水园拯救出来,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要感谢我的地方多着去了,留着以后慢慢报答,”于霁尘往前挪,两张床中间只隔一步距离,她踩着水图南的床沿,把绷架伸过来,“请问你老人家,这绣的是两只什么鸟?”
  水图南把自己的大作满意瞧着:“鸳鸯呐,绣得多漂亮啊,活灵活现的,还有这针法,这构图,不好看么?”
  说完还补充:“其实本来想绣大雁的,可我娘死活不让。”
  大雁要比鸳鸯忠贞。
  “好看是好看,但鸳鸯你是不是绣错了,这是两只雌鸳鸯吧?”大通虽然主营茶叶,但于霁尘好歹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至于雌雄鸳鸯认不出来。
  这份绣图整体色调鲜艳,两只鸳鸯浑身朴素地混在彩绣堆里,一般人看不出来什么,但于霁尘眼尖呐,愣是从尾巴的长短上,辨认出这两只短尾巴傻鸟都是雌鸳鸯。
  水图南瞧瞧精美的绣图,再瞧瞧满脸“我真棒”的算盘精,最后推开绷架,翻身朝里去:“那看来是我绣错了,你别乱动,回头我自己改。”
  心里暗骂句这个蠢货,水图南径直午睡去了,留于霁尘坐在硌腚的床板子上,捏着绣花针绣了一下午红盖头。
  晚上吃过饭,夜工的人进号区里干活,昼工的年轻人闲来无事,故意从水图南门外过来过去,吹着口哨,流里流气。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于霁尘出来给众人散一圈烟丝卷,又当着他们的面,把铺盖搬进水图南屋里,一帮人这才悻悻散了。
  “他们为何要这样!”水图南大为不解,呼呼扇着新领的蒲扇,“真恶心人,大通就不管管?”
  有些男人,好像这辈子就是被那二两肉支配着脑袋,一看见漂亮女人便巴巴儿凑过去,做着自以为很潇洒倜傥的动作,赖坐在旁边,屁股和上身扭成不同角度,托着腮,兴致勃勃对女子吹嘘着自己如何与众不同,眼睛也不停地,从各个角度,去窥探对方。
  垂涎三尺。
  于霁尘自己铺着被褥,淡静问:“你活这么大,见过几件告到衙门的强·奸案?”
  “没见过呀,问这个做什么?”水图南给自己扇风,顺手也给算盘精打个凉。
  于霁尘心里感叹,其实陆栖月把女儿保护的挺好的,像个没经历过野风大雨打的小花儿,“据我所知,江宁城每年的强·奸事件,平均每月十到二十起,但江宁官府公布出来的案件上,十年来江宁只有三起,你猜这是为什么?”
  水图南太清楚,负责刑名法槽的按察司里,养的都是帮什么禽兽:“他们吃人饭不办人事,礼送得不周到,便是不肯正经给百姓办事的。”
  “这只是你看到的表象。”于霁尘好生冰冷的嘴,把那些寻常人不得而知的残忍真相,一件件摆出来:“你可能晓得,女子通宵未归,便会被默认为是被人强毁,或者是去与人通奸,
  所以那次你夤夜未归,即便你只是在水家别院睡了一宿,你娘还是骂了你,真正的底层女子被强·奸,一般是没人管的。”
  甚至很多时候,是被默认为正常的。至于那些伶人,唱的、演的、吹拉弹的,连乞丐和监牢里的女囚犯也包括在内,被人强都不会有人追究。
  女子若是被玷污,首选做法是把事情捂严实,一旦被人晓去,这姑娘便成了他人眼中,甚至是家人眼中的破抹布,不值钱了,任人欺负。
  为了降低刑讼以提高政绩,大多数官员碰到这种案件,首先会从受害女子身上找问题,看女子是否存在不检点,有就按通奸论处。
  其次则考虑让受害女子嫁给侵害人,如此便能撤案。以上两点如果全部走不通,官员才会考虑追究加害人的责任,也仅仅是考虑。
  就江宁近二十年的判例来看,加害人罪名坐实后,最多是罚点钱了事。长此以往,便有了底层人心照不宣的默认行为。
  而这种情况,在季皇后代政这些年里,其实还是有所改善的。
  这些事,水图南确实是第一次真切听闻,比较来说还是惊骇的:“其实水氏织造两年前曾发生过这种事,十几个织工欺负了一位绣娘,绣娘羞愤投井自尽,她兄长闹到作坊,得了赔偿便销声匿迹,那绣娘的尸身,是作坊打捞上来,出钱下葬的。”
  但那件事,总务沈其压根没有报给她知,理由是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适合晓得那些事。
  “跟这里待一阵子,你会见到很多闻所未闻的事,”于霁尘叮嘱,“干活时,记得只喝自己亲手从水桶里打的水,不要单独跟男工去做事,女工也不行,不要单独在外面瞎逛,反正最好不要离我太远。”
  水图南突然乐了,靠在床头笑盈盈问:“要是我被人欺负,你能保护得了我?”
  “瞧你说的,”于霁尘伸过来一只拳头,“道德约束不住畜牲的时候,在下也是略懂一些拳脚的。”
  瞧着算盘精这副懒洋洋的样,水图南咯咯笑出声:“你讲这些,最好不是逗我的。”
  “逗你是小狗,”于霁尘铺好床立马倒上去,简直多站片刻都会累,“桶里是晚饭时打的净水,我已在隔壁洗漱过,先睡了。”
  屋里油灯发着沉沉微光,水图南瞧着于霁尘的身影,心跳得扑腾扑腾快起来。
  
 
21、第二十一章
  从水园逃出来,是水图南的主意,于霁尘身份被水图南知晓,有些必须善后的事,也需要她找个掩人耳目的机会来做,遂欣然决定下作坊。
  因着开始准备婚嫁事宜,水德音和陆栖月总是吵个不停,几乎到了只要陆栖月一开口,水德音就不耐烦地要摔茶杯的地步。
  水图南受不了阿娘成天到晚的诉苦,受不了水德音毫无担当只知一味抱怨的推脱,烦得开始后悔对于霁尘提出结亲的策略。
  想起于霁尘曾说要带她下作坊,大小姐终于找到借口脱身,同于霁尘一起,来了大通名下的江宁纺织作坊。
  既然来了,纺织上的事,便是多少要学些的。
  次日晨,水图南和于霁尘,跟着丁号区的梅主带来到丁号纺纱区。
  简单和伙计们讲了几句话后,于霁尘便担当起副管带的责任,领着水图南忙碌起来。
  丁号区有百来号伙计,众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副管带需要做的事,是确保管带今日安排下来的所有事项得到确切的落实,并随时处理上工过程中出现的意外情况。
  本以为五六人管理百十人并不难,不料短短一上午下来,便已是状况频出。
  在于霁尘的管辖范围内,先是原料处理区,有个男人在给棉花去籽时,为图省事,违规操作,手指被带进轧花机车,刮掉了一块皮肉。
  而后又是络纱那边,有人搬纱卷时砸了脚、有人不慎扭了腰,熟悉作坊流程的于霁尘,以最快速度安排人带他们去看大夫。
  最热闹的是临近吃午饭时候,弹棉区有人在弹棉花过程中,不慎将弹棉花的木锤捶在别人胳膊上,两人发生口角,随后变成肢体冲突。
  于霁尘闻讯过来,喊在场的伙计们帮忙拦架,但很明显,伙计们要看这个新副管带的热闹,要试探于副管带的本事,拦架说白只是起哄。
  打成一团的两人平日里就有矛盾,互相看不顺眼,今次打起来,可谓脑袋发热眼发红,不管不顾的。
  这些称不上手段的手段,还不至于让大通东家恼怒。
  于霁尘让水图南站远些,自己挤进表面拦架、实则起哄的人群里,抡圆了胳膊,对着脸一人一巴掌,直接扇懵两个当事人,同时也吓懵在场其他人。
  “冷静了?”于霁尘甩甩打得火辣发疼的手,不恼不怒问两人,“还打么?”
  被木锤砸的男人,嗬嗬喘息着,咬牙不说话,而用木锤砸人的那个青年男子,则慢慢从巨大的抽打力中回过神。
  “干你娘,敢打你爹,爹今天弄不死你就跟你姓!”男人破口大骂着,捡起地上的木锤就来打,围观众人嘴里呼喊着,不敢阻拦般纷纷后退,实际上是给打斗让开场地。
  男人提起木锤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新管带两只手腕交叉上迎,精准卡住男人的下侧大臂,让他的木锤砸不下来,同时顺势猛提膝,一击正中男人腹部。
  随后,木锤当啷掉地,男人抱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倒地,偌大的两层高坊房里,一时鸦雀无声。
  闻讯赶来的梅主带,妥善处理了现场,并安排了其他人善后,招手于霁尘跟她走。
  吃饭时间到,伙计们神色各异地挤在坊房外的饭棚吃饭,管事们吃饭的地方,是旁边竹编夹泥墙的屋子。
  “没看出来,小于管带还是有点拳脚功夫的,”一名姓曲的男管带,边盛饭边,边跟在于霁尘后面放马后炮:“听说两巴掌扇懵打架的两个人,不错嘛!”
  大家盛饭自觉排队,于霁尘前面是水图南,绿豆汤烫手,她便接过水图南的碗,盛了汤端过去,没顾得上搭理曲管带。
  丁号区需要记住名字的人不多,水图南已把几位掌事分得清楚,心里晓得打架的事,是这位曲管带故意袖手旁观,于是她趁机拉了拉于霁尘袖子。
  于霁尘会意,知道没必要得罪小心眼的人,转回去给自己盛饭时,友善地冲曲管带笑了笑:“没办法,总不能让陈大姐和安大姐冲上去拦架吧。”
  曲管带噎了噎,但是话没说破,他就当是听不懂话里对他的讽刺,讪讪笑笑,盛了饭坐到大饭桌前吃。
  看来,笑盈盈地讲带刺的话是于霁尘的拿手戏,水图南忍不住笑意,便干脆朝坐到她对面的两位管带大姐,客气地笑了笑。
  “听说你们是小夫妻。”陈管带陈大姐收到小年轻和善的笑,主动和水图南说话道:“我看你们年纪不大,怎么会干这一行?”
  俗话说“好男不打铁钢,好女不干织纺”,但凡有点出路,没人愿意来干纺织这种又苦又累的活。
  声落,不待水图南回答,陈管带旁边的安管带,用手肘拐了下陈管带,道:“你忘啦,小陆和于管带两个人是从总铺下来的,那都是念过书会经营的好后生,脑子好用,前途大好的!”
  “大姐过奖了,其实在哪里干事,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水图南和两位大姐客套着,正好于霁尘在旁边坐下来吃饭,她不由得问了句:“怎么吃这样少?”
  这是水图南第一次,主动讲这种类似关切的话,于霁尘有点纳闷,心想她关心我吃多吃少做什么?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不是太饿。”
  斜对面一位副管带笑道:“刚下作坊都是这样,不是不太饿,是活太多,跑来跑去累得不想吃,年轻人,晚上回去打点热水泡脚,不然明朝起床,有你腿脚酸疼的。”
  大约是上午时,于霁尘那两巴掌效力太猛,整个下午,丁号区里没发生半点意外事件。
  只有丙号区的人来交接纱卷时,检查出有两轮卷的纱不符合他们的要求,要丁号去区更换两轮。
  被安排做这件事的于霁尘,特意留了个心眼,拦住准备更换纱的伙计,以不熟悉更换流程为由,请来了曲管带和陈管带。
  于霁尘带着水图南全程在旁观看,水图南才晓得,双方交涉过程原来这样麻烦,原本很简单的事,非被双方扯皮得非常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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