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峰山上的雨前茶尖,一年才采得到几斤喏,贵到用黄金都买不到!但是那又怎样,狮峰山是大通的产业,整片茶山,它姓于。
大姐讲得津津有味,言之凿凿,一切都像是她亲眼所见:“每日下午未正,还要有醉春风的茶点,素醒酒冰、大耐糕、稣山、冰雪冷元子、青梅凉糕、花影糕、桃夭糕,哪个是我们这些人吃得起的?噢呦,那些点心,我们听都没听过的,这还不娇气?”
在大家半信半疑的注视中,大姐丙抬手一招:“小陆,你刚从总铺来,你就讲,我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这些东西……还真是水图南在大通总铺时,吃过的下午点心,事实摆在面前,她大方承认就是,但当时,总铺伙计是怎么解释这些点心的来着?
在水图南承认后,大姐丙底气更足,手背砸着手心道:“就是讲嘛,人越说自己不喜欢什么,就越是会被不喜欢的套住,大东家这辈子,我猜他是逃不出夫人的手掌心的,后土娘娘睁眼看着,他越是不喜欢娇气的人,就越是要被娇气的人拿捏住,一辈子都纠缠不清哒!”
大通上下都晓得,大东家最讨厌娇气的人了。
“真的假的,东家找了个这样娇气的夫人吗?”就在这时,大哥甲发出由衷的感叹,“那夫人一定长得很漂亮,把大东家迷得神魂颠倒。”
大姐乙诧异:“光长个漂亮脸蛋有什么用,你没听说过水园大小姐吗?十几岁掌管水家生意的,又漂亮又能干,城里多少人家都求娶不到的,听说水家没的儿子,我们大东家把人娶回家,将来水家的家业怎么样,还用再多说吗?”
岳母家没有儿子,家中的产业,要么是过继族子继承,要么就让女儿继承,成为女儿和姑爷的共同财产,久而久之,就会顺理成章变成姑爷的家产,这是变相的吃绝户。
大姐甲听得入迷,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大笑:“乖乖隆地咚,大东家要是我儿子,那我做梦都是要笑醒的!”
“得了吧,就你那德行,让你修行三辈子,也生不来大东家那样厉害的孩子!”某位大姐又开始讲调侃的话,大家起哄着,水图南默默低头干活。
中午吃完饭,下午接着干,轧棉花轧得人麻木,但是不能停。
也不知于霁尘整日做了些什么,傍晚下工,两人在丁号区大门口遇见,水图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于霁尘的水囊咚咚喝水,她带的水喝完了,去桶里倒水喝时,又总感觉那些水里飘着棉花丝,不干净。
“实在走不动了,”喝完水,她抱住于霁尘的胳膊,把自己挂人家身上,不在乎别人促狭的口哨声,也不羞答答地脸红,没了丁点力气,“我感觉自己,快要累死了。”
实名承认过自己身体虚的人,反倒是没见怎么累,于霁尘把水囊挂回腰间,顺手扶稳了站不住的人:“不要随便说死字,不吉利。”
大约北边的萧国军怎么也不会想到,杀人如麻的朱缨团副参将,会在烟雨朦胧的江宁,提醒别人死字不吉利,要避谶。
“我走不动了,脚疼,腿也疼。”水图南靠着于霁尘,勉强站稳,她忽然发现,对于霁尘撒娇时,是可以没有任何心里负担的。
对水德音撒娇,她要考虑如何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来最好地维护自己应得的利益,所以连撒娇时的语气都要精准拿捏着;对阿娘撒娇,她要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引得阿娘多想多虑,使阿娘为她担心。
她有时候,其实只是单纯想撒个娇而已,却是在娘面前不能,在爹面前不能,最后竟然在于霁尘这个盟友面前,她可以毫无负担地撒娇。
水图南一边觉得讽刺,一边又觉得欣慰,欣慰于自己的勇敢,勇敢地找到这样人当的盟友。
等伙计们走得差不多后,门前的宽敞道路上,远远过来辆驴车,驴子脖上挂着串铃铛,走起路来欢快又热闹。
“丁老兄!”于霁尘朝人家挥手,熟络道:“还好碰上你了,不然还没办法回去呢!”
驴子拉着个小板车,坐三个人没问题,驾车的年轻男人老丁跳下来,牵着驴绳示意上车:“不能白吃你的烧鸡呐,”见于霁尘只是扶水图南坐上车,他挥手示意,“小于,你也坐上去嘛!”
待水图南坐好,于霁尘绕过去,递给丁姓男子一根叶卷烟:“我就不坐了,陪丁老兄走走路,让驴子也歇歇。”
这驴子是伙房用来拉磨的,由老丁负责喂养,平时得了闲,老丁就会把它套了车,牵出来转转,起开始他是不给驴子套车的,后来被人告到了老关那里,说他不干正事,驴子就被套上了车。
老丁哈哈笑,喝着驴子往前走,边和于霁尘说话:“总铺下来过好多年轻人,要么为什么说,我就喜欢和你往来,你于管带呐,眼里有人。”
于霁尘摆下手:“都是靠两只手挣命活的苦人,丁老兄才值得敬佩,等在外面见了,我要请老兄吃酒的。”
驴子拉着车,走得平稳,水图南听着两人说话,听出这位丁老兄,也是个苦命人。
从小没了娘,爹又娶了妻,后娘待他姐弟不错,但好人没好报,没几年,后娘难产,一尸两命,爹喝醉酒,冻死在路边,亲叔父抢走他家的田和宅,家中别无亲戚愿意收养,姐姐只能带他乞讨流浪。
有一次,他和乞丐抢泔水吃,被打伤腿,落下残疾,膝盖无法打弯。
流浪到江宁后,姐姐在家布店找到个跑腿打杂的活计,勉强有了活路,后来,姐姐十四岁上,和给布店送货的伙计关敏敬结了同老契,关敏敬是个孤儿,但好在争气,二十年一路拼搏,干到现在的作坊掌柜。
“原来他就是老关的‘小舅子’,”
晚饭后,回到住舍,水图南瘫在床上,望着屋顶有气无力道:“今日听伙计们说他了,伙计们说,他和老关沆瀣一气。”
于霁尘往木盆里倒着热水:“伙计们还说什么?”
“嘿嘿,”水图南忽然笑出声,懒洋洋的,“他们还说,大东家最讨厌娇气的人,但偏偏找了个最娇气的夫人。”
于霁尘倒好泡脚水,想了想,还是拉水图南坐起来:“反正也不是真的,随他们说去,你则当听个笑话。”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你不算娇气的。”
泡脚水还有些烫,水图南两只累肿的脚无所谓地伸进盆里,意味深长叹道:“老于呐,你其实人挺好的,就是长了张嘴——哎呦!”
话音没落的水图南,被人推着脑门,一巴掌推得向后躺倒,她实在是没有半点力气反抗,连坐都坐不稳了。
“你长的两只大眼睛其实是摆设吧,竟然会觉得我是好人。”于霁尘坐到自己床边泡脚,又忍不住掀起眼睛偷瞧过来。
片刻,见水图南闭着眼不出声,于霁尘轻唤:“水图南。”
“嗯?”她应。
于霁尘沉默须臾,用带着笑腔的声音,轻声细语道:“等哪天你恨不能宰了我的时候,届时若你不后悔今日说过的话,那我就真的,洗心革面,当一个好人去。”
“好呀,”水图南笑着回应,声音甜软,“我等着你。”
23、第二十三章
在经营商号这件事上,水图南本身有能力,又因是以女儿身暂代家族掌舵,所以无论做什么,尽会被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
她不敢稍有懈怠,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也因此做成了几件事,积攒起些微的名气。
熟料到头来,她还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捅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亲爹水德音。
是亲爹不把她当亲孩子在先,极尽了利用,甚至理所当然地拿她的婚事,在瓷行卫氏和大通于霁尘之间做权衡,那么,世俗便没有理由来要求她当个孝顺女,不能要求她凡事皆以家庭利益为先。
和于霁尘的结盟,是所有糟糕选项中,唯一可以让水图南不那么狼狈的选择。
无疑,于霁尘是个让人惧怕的对手,因为看不透,也因为心狠手辣,水图南敢与之结盟,只因在当下的局面里,她拿捏着于霁尘的真实身份,连史泰第任义村那等官身亦不曾知晓的身份。
可若等到于霁尘图谋得成,不再需要遮掩身份时,水图南在她面前便也没了杀手锏,“反正也不是真的”,于霁尘很懂人心,能在最恰当的时候,让水图南重新冷静下来。
频繁的接触,包括睡在同一间屋子里,会给人造成关系上的亲密的错觉,等水图南把纺织作坊里的活计大致了解,时间也已过去十多日。
七月流火,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下旬,雨水明显开始减少,水图南被家里强行喊回江宁。
回到水园的第一天,大约是许久没见,在水园说不上来的怪异氛围中、以及水德音全程黑脸的前提下,一家人比较和谐地吃了顿晚饭,但是到第三日上午,装出来的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水图南的姑奶奶路过娘家,进来水园坐,说起水图南和于霁尘的婚事,她是两百个不满意。
雍容精致的小老太太,说起话来喜欢小幅度摆头,耳垂上的绿翡翠耳环反着圈光亮,一闪一闪,趾高气昂:“我们水家在江宁,从来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定亲宴办得寒碜这事,你们说是因时间紧张,我姑且也就信了,可是于家直到现在,仍没得一个亲长来露露脸,也太不把我们水家放在眼里了吧!”
前厅宽敞,通风,但不算凉快,水图南坐在椅子里,热得心烦,垂首不语,心里满是亲信报给她知的,关于水氏织造里发生的一些事。
她收到消息这样晚,说明有人轻易阻断了她的消息渠道,这让人不寒而栗。
水德音和姑奶奶坐在上座,陆栖月陪着坐在下面第一张椅子里,见水德音只顾抽烟,女儿沉默不语,陆栖月开口解释道:“姑母,小于没有不把水家放在眼里,定亲时他送来的那些礼单,您也见了的,要是规格再高一点点,便要压过几年前,布政使女儿和按察使儿子的定亲了。”
水家再富有,说白不过商贾人家,地位低贱,要是太过出风头,甚至和官老爷比高低,那就是寿星上吊嫌命长。
姑奶奶深谙此中之理,但她心里憋着团火气,不撒出来不舒坦,吊着嗓门阴阳怪气道:“噢呦,那怎么不见他家里来人?他又不是没得双亲,就算当时来不及请,可三书六礼还没完,于霁尘就没讲几时请他家里人来江宁?”
“这个,”陆栖月不得不看向沉默的女儿,“图南,你姑奶奶关心你的婚事,你便给你姑奶奶讲一讲。”
自打交出水氏织造大权,水图南在家里就扮成了听话乖觉的样子,瞧着像是任人捏扁搓圆,老实道:“于霁尘早前时,用飞马给她家里去了书信,日前刚收到她家中回信,但是她长兄会过来,大约九月份到。”
飞马是当前最快速的送信手段,价格不便宜是一说,至少也不能抓着这个问题,鸡蛋里挑骨头地找于霁尘的不是。
“长兄?于霁尘还不是家里长子哦!”姑奶奶压根没听解释,只抓住个新的消息,脸色更沉几分,“也就是讲,他们于家即便家大业大,将来也不是于霁尘讲了算的,德音呐,”她嗔怪着问:“图南好歹是水家的大女儿,你怎么挑来挑去,挑花眼,挑了这样个货色回来?”
“什么样的货色?”水图南心里那根线,终于被人扯到,愠色升上脸颊,“于霁尘是我相中的人,姑奶奶对她有什么意见?”
温顺的小孩忽然讲出这种话来,即便语调软绵,可也确实是在顶撞长辈。
还没等姑奶奶开腔,抽着烟的水德音忽然插嘴,冷声呵斥着,大发脾气:“放肆,怎么跟姑奶奶讲话呢!规矩呢!别以为你找了姑爷,有人给你撑腰,就可以在水家目无尊卑,还不来给你姑奶奶倒茶赔罪!”
水德音的脾气,来得并非无缘无故。
他压力很大,十多日前,花县的成衣铺子被衙门端了,黑·钱一时没得办法洗到明账上,织造局汤若固十万个不愿意,逼着他想办法解决,另一边,衙门的人追着铺子查个没完,他还得抓紧时间,把和花县铺子有关的所有事快速断干净。
事情那么多,他又得装作若无其事的平静,他快烦死了!恨不得逮着所有人一人扇一巴掌!
他晓得,花县铺子被查抄,他被汤若固逼得紧,水孔昭也来找茬,桩桩件件,都和水图南脱不了关系,他甚至怀疑,是水图南和水孔昭勾结与他作对,但他没有证据。
对于水图南而言,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什么事,水德音都是亳无理由先骂她,她现在同样很烦,有些事正徘徊犹豫着做不出选择,水德音这样,不过是把她心里那点对亲情的羁绊,剪断得更多几分,倒是要感谢水德音了。
水图南坐直身体,强装倔犟地回视过去:“姑奶奶在外面吃了别人的噎,心里不顺,打着关心我的幌子,来对我的婚事和我的人指手画脚,请问爹爹,我辩驳两句,有什么错?”
“嘿?”水德音吐出大大两口青烟,把烟袋杆上装烟丝的袋子,一点点往烟袋杆子上缠收,那是准备揍孩子的架势。
他打断姑奶奶恼怒中即将出口的话,甚至站起了身,用烟袋指过来:“水图南,赖斯你把刚才的话,再大声讲一遍我听听,谁没得错来着?”
水德音是会动手打人的,除去没打过老母亲,他打妻妾,打女儿,打家里下人,水家最小的女儿,五六岁的水艮临,去年在玩耍时大叫着从水德音面前跑过,就被水德音一脚踹得从门里飞跌出门外,因为吵到他了。
水图南小时候也挨过几次打,最狠的是六岁那回,她娘不在家,她话唠地缠着爹爹,她爹嫌烦,按着她的头用力往桌上砸了一下,小孩子的嘴巴磕在石桌面上,嘴唇肿起来,门牙掉一颗,下牙断两颗,鼻子不停地出血。
她愣很久,反应过来后疼得哭,陈妈妈在外面听见,冲进屋里来抱她,她哭得更狠,水德音就骂,“老子还没死呢,不用你哭丧,哭哭哭,你别活了,赔钱东西,去死吧!”
即便成年之后,手无缚鸡之力的水图南,依旧对身为成年男性的水德音心存恐惧。
一见他缠烟包,她吓得站起身,咽了下口水,小腿打颤,故意提高声音给自己壮胆:“我又没得讲错,姑奶奶家的表姐,几个月前刚定的亲,姑奶奶为什么找我的茬,找于霁尘的茬,爹爹心里难道不清楚?!”
姑奶奶的孙女,定给了一户普通人家,对方是读书人,有望考功名,姑奶奶本来很满意那个孙姑爷,但是,几个月后,水图南和于霁尘定了亲,两家孙女的亲事,不免被人故意放在一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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