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粱的七年奇妙人生,就是在两位姐姐这样亲切的呵护下,平安度过的。
“我们去看大夫吧!”罪魁祸首不放心地建议。
阿粱毫不犹豫拒绝:“不去。”
“为什么?”
“大夫问怎么弄的,我说吃人参吃的,”阿粱直击神魂问,“这像话吗?”
傍晚回去,阿粱像丢了半条命,阿尘被她老爹爹追着揍,住在于氏茶林庄的人差不多都看见了,三老板家的小魔头,她又在渡劫唠。
阿尘狠狠挨了顿打,但是记吃不记打,屁股蛋不疼后,立马拎着书袋子去找阿粱上学,结果二伯家没人,二伯和二娘以及阿粱,罕见的都不在家。
秧秧一手拎着书袋子,一手拿着套烧饼夹油条吃,慢吞吞路过:“于霁尘,你屁股好啦啊!”
阿尘便和秧秧一起去学堂,顺手抢走秧秧烧饼里的油条吃:“阿粱哩?上哪块去了。”
“去江宁了,”秧秧道:“你不晓得?”
阿尘一口咬下半截油条,嘴巴鼓成癞蛤蟆样,说话嘟嘟哝哝:“江宁在哪边,很远吗?她去江宁干么斯。”
秧秧道:“那天庄里来了两夫妻,带着个小丫头来做客,原本是让那个小丫头去找你玩的,但是三叔说你病了,就让阿粱带她去玩,那家人在此做客几日,而后就邀请二叔一家去江宁玩啦,你刚好错过。”
“你没阿粱她们一起玩?”阿尘问。
秧秧坦荡得无所畏惧:“那天我的功课没有完成,被夫子留堂了,不过后来阿粱带那家的小妹妹去玩,我见过好多次。”
“唉!”说来秧秧也同样惋惜,“听说江宁有很多好吃的,不晓得阿粱会不会给我们带。”
半个月后,二娘带着阿粱回来了,说,二伯在江宁和人谈生意,一时半会回不来,二娘还说,阿粱在江宁和人定了同老之亲,等过几个月,双方都准备好后,她就带阿粱去江宁,与人结同老契。
“什么是同老契?”不好好做功课的阿尘,趴在阿粱书桌边,叼着笔杆子问。
阿粱天生的烟嗓,让她小小年纪颇显成熟稳重:“就是签了那个契约后,我就要和她一起变老。”
在另张书桌后写功课的秧秧,听了此话也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变老呢?”
“因为我喜欢她呀,”阿粱认真回答道,“我想和她一起变老,我想和她分享所有的东西,所有的。”
“那我们呢?”阿尘撅着嘴不服气,“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变老了吗?”
阿粱歪着头笑:“怎么会不想呢,我们四个可以一起变老呀。”
阿尘终于咧嘴笑起来,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噩耗来时,毫无征兆。
大半年后,金秋时节:
微风在暮色里摇晃,阿娘捡回来的男人,沉默地在给外公的小菜园浇水,阿尘拿着阿粱写来的信,以及信里附的阿粱朋友的小像,坐在外婆家大门口,对着夕阳琢磨几时才能和她们见面。
堂舅舅撑着小船匆匆而来,瞥了眼在浇菜的男人,应了声阿尘唤的“舅舅”,匆匆走进家里。
没多久,正在做饭的阿娘,穿着围裙从厨房冲出来,跳上堂舅舅的小船要出去,被那个姓霍的男人一把拽住竹篙:“先别着急,情况尚不清楚,不可贸然前往。”
“撒手,我得去找他们!”阿娘像是疯了,冷静而理智地疯了,“怎么可能全部葬身火海?兄弟三个不在同一地方,又怎么可能几乎同时遭遇意外!”
外婆把阿尘抱进屋里,但阿尘还是听见了阿娘凄厉的哭喊,以及堂舅舅和外公的对话。
“还有个小秧秧没得找见,”外公叮嘱堂舅舅,“你多带些可靠的人手,再去他们住的茶庄找找,茶庄找不见就去茶山上找,去茶林里找,十来岁个小丫头,跑不远。”
堂舅舅应了是,又问:“老二家的小丫头,也是不见了的,在江宁,这要我们去哪块找?”
外公沉默片刻,道:“天不绝他们老于家,小孩子倒是都……你多多联系些朋友,让他们在江宁和去于家的路上,多帮忙找找,找到了,我们周家必有重谢。”
“大伯,”堂舅舅略有犹豫,问:“姐姐讲得没错,这事绝对有蹊跷,我们要不要?”
外公的声音深沉而平静,后来深深烙印在阿尘的脑海中:“事情能做到这一步,就不可能没得官皮参与,我们周家没得受牵连,或许正是因为你姐姐及时同你姐夫解了婚,这个时候,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于家兄弟没有别的亲戚,那两个小丫头,好歹是尘尘的堂亲姐妹,先全力把她两个找到再说……”
那个姓霍的寡言男人,最终还是陪阿娘出了门,去给葬身火海的人收尸,堂舅舅也喊了许多人手离开,小小的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外公坐在屋门外,一颗颗剥莲子。
小孩子是敏感且迟钝的。
天黑了,屋里没有点灯,月光洒在家门前破碎的河水上,洒进窄窄的屋门里,阿尘披着月色,钻在外婆的怀里问:“我爹爹,他死了吗?”
“尘尘呐……”外婆抱着她轻轻背,未语泪先流。小孩子,真的晓得什么是死亡么?
在门外剥莲子的外公,把手心的一捧月华,放进盛莲子的盘子里,轻声道:“你大伯、大娘,二伯、二娘,也全部没得了,你秧秧姐姐和阿粱小妹,还没得找见。”
尘尘哭了,没有哭出声,躲在阿婆怀里不停流泪,不住抽噎:“因为什么?”
人死,总要有个原因。
“看起来是因为走水,”外公的声音很轻,在夜色里柔得像晚风,字字句句落在小孩子耳朵里,却响得如平地惊雷,“尘尘呐,外公从来不相信,世上有绝对巧合的事,你呢?”
尘尘蜷缩在外婆温暖的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似懂非懂地应着:“我也,不信。”
可是后来,外婆和外公,同样被场大火带走。
都怪那个姓霍的男人,那些杀人放火的人是霍君行招惹来的,他们来杀霍君行,扑了个空,便杀了外婆和外公,还一把火烧了尘尘的家。
尘尘和被找回来的秧秧,一起被外婆藏在狭窄的地窖里,她们亲眼看着那些人杀死外婆外公,又把他们丢进屋里,放了一把火,火光照亮整个夜空。
南方不流行地窖,而偏偏外公挖了个小地窖,没被杀人的人找见,否则,同样在家的尘尘和秧秧,也是难逃一死的。
而后,霍君行带着尘尘的阿娘、尘尘,还有病傻的秧秧来到大邑,来到霍君行的家。
霍君行和阿娘,在霍君行家结成夫妻,阿娘改了姓,从此叫做于冠庵,她也让尘尘改姓名:“‘霍让’和‘霍千山’,你喜欢哪个?”
“让”便是让往事随风而去,与过往一刀两断,只将人生朝前看,“千山”寓意很不好,不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而是“千山唤行客,身乃未归魂”,非常不好。
“都讨厌,”尘尘倔犟地拒绝着和霍君行有关的任何事,“外婆外公死了,我讨厌姓霍的人!”
尘尘稚嫩的话语,声声质问着阿娘:“你为什么还要和他成亲!”
“因为要报仇。”比起十岁孩童的歇斯底里,于冠庵是克制的,甚至看起来是平静的,“尘尘,如果你也想报仇,你就要把你的憎恨,全部给我收起来。”
从那以后,尘尘改名霍让,平日也唤霍千山,恰好与霍君行和他元配亡妻的女儿千会形成呼应,哦,家里还有个同尘尘一边年纪的“义兄”,霍偃。
虽然尘尘从未唤过霍君行爹爹,但是这五个人,算是在经历各自的家破人亡后,又勉强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家。
可是,到底谁杀了外婆外公?又是谁害了爹爹,害了秧秧一家,害了阿粱一家?
千山发誓要找到这个答案。
十二岁,千山和霍偃一起,经过层层选拔,进入皇帝的侍卫亲军飞翎卫预役。
十五岁,千山带着秧秧,北上去了战火频仍的幽北。
十八岁,千山竟然凭救帅之功,成为幽北军朱缨团最年轻的副参将,她的主将官,是幽北王杨玄策的大女儿,杨严齐。
同年,战场上,千山陷敌阵,重伤,被杨严齐救下性命,不得不选择放停【1】,几乎与此同时,她查到的杀人凶手的线索,桩桩件件指向江州江宁府。
十九岁,领奉鹿飞翎卫监察寮诸多庶务的千山,收到总指挥使霍君行亲笔令,命她秘密南下江宁。
那场烧在尘尘九岁时的大火,终于穿过十余载时光,烧到了千山的面前。
这一次,谁都别想逃。
作者有话说:
【1】放停:因老、病、伤、残而退伍。
26、第二十六章
于霁尘提出的要求,在水德音的考量里来讲,是极其过分,极其为难人的。
他并不觉得是因为自己打错水图南,惹怒于霁尘,才导致于霁尘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因为若非他打了水图南,于霁尘那个小杆子便还在给他耍花招,揣着手等看戏,看他水德音如何周旋织造局,如何在水深火热中自救的好戏。
他打了水图南,逼得于霁尘不得不提前参与到这争斗场里来。
琢磨大半宿,水德音没想到最优的解决办法。
深夜辗转难眠,他把枕边的陆栖月摇醒:“你姑爷拿三个钱援我,就想换我禾鱼县的二千亩桑林,还想动我的话事权,以前他不是这个样的,要我讲,就是你那贪心不足的亲女儿撺掇的,你怎么讲?”
自从那年那件事后,陆栖月数年来几乎夜不得安寝,本就精神脆弱,冷不丁被摇醒,一时心惊肉跳,捂着胸口许久没能缓过神,被水德音啧嘴催促:“说话呀,怎么不出声?”
“世事迅变,我现在,对织造上的事一窍不通,”陆栖月翻个身,背对男人,“我讲好讲坏,影响你的判断,还是不讲的好。”
大抵是因为水老太不在家,水德音实在无处可求助,难得好声好气道:“不碍事,你只管讲,讲错我也不凶你。”
陆栖月心里不免冷笑,闭上眼睛敷衍:“你不是常常讲我妇道人家没见识么,我是认同的,沈其王膘和姬代贤都在江宁,明朝你找她们几个来问问不就好了,”
甚至,陆栖月故意胡搅蛮缠:“尤其是姬代贤,还和年轻时一样聪明能干,还能帮得到你,反正我对你来讲,不过只是个打听消息的工具,换掉也行。”
“啧,”水德音后悔把女人唤醒,嘟哝着躺下去,碎叨个不停,“能给建议就给,给不了就不要废话,好端端讲姬代贤干么斯,睡吧你,睡死你,成天就晓得吃了睡、睡了吃,像个老母猪一样,不,老母猪还能一胎十八个崽,你连个蛋都下不来……”
“不要再骂我了。”陆栖月心里委屈,却也不想和他浪费口舌。
水德音轻蔑冷哼:“我骂你,是因为你是我女人,我在乎你,才会骂你,要是换成别人,管我叫爹我都懒得搭他一眼,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放在以前,陆栖月定会坐起来和他辩驳几句,但自从图南被迫交出东家大权后,看着水德音做的桩桩件件的事,陆栖月愈发不想和这个畜牲计较。
他骂她,并不是因为夫妻是最为亲近的关系,所以才用这样罪恶毒的话语来彼此攻讦,而是因为水德音这个人,他本身就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人,他甚至,不配当人。
所以,当查出于霁尘的真实身份后,陆栖月没有告诉水德音,而是选择悄悄和女儿图南互通了消息。
“明朝,”她通知水德音,“我到状元巷看看女儿,不在家。”
“对啊你可以去于家呐!”水德音像得到高人指点般一惊一乍,捣了下女人后背,颐指气使,“你去找你姑爷说说,我看他今天对你还是蛮尊敬的,你去帮我压压他的条件,禾鱼县的桑林不可能给,烦不了,给他二千五百亩稻丘的桑林。”
陆栖月含糊应声,也不晓得听进去没得。
次日,还是个大晴天,阴云一朝散开,江宁又迅速热起来,像蒸包子的笼屉那样,又闷又热。
水德音找来总铺的姬代贤和沈其两位总务商议事情,外带喊了二女儿水盼儿在旁听着学习。
引总务们进书房后,奉茶退出来的小厮,压低声音问守门小厮:“姬沈二位都到了,怎么没得见王膘总务来?”
守门小厮闭闭眼,小幅度朝屋门摆了下头,接下伙计递来的槟榔:“叫了的,说是有事走不开,晚些时候再来。”
奉茶小厮靠在廊柱前,和守门的一起嚼槟榔:“他忙什么呢,连老爷的传也敢推。”
“呵,”守门小厮轻蔑一笑,“他能有什么事,只怕是昨夜酒吃多,在千湍院哪个美人怀里睡香觉,起不来呢,”
说到这里,守门小厮遮住嘴,凑过来耳语道:“他的尾巴,翘不了几天了。”
“怎么啦?”奉茶小厮非常好奇。
守门小厮没说话,两只手比划比划大肚子,又在脖子前横着划了两下。
二人身后的书房里,水德音也才把于霁尘开出的条件,转述给姬代贤和沈其。
沈其听得满脸阴沉,姬代贤听得眉心紧锁。
“我说二位,”水德音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引得二人看向他,“你们怎么想,倒是说一说嘛。”
沈其先对上他东家的目光,不由得眼神躲闪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于大东家不要稻丘的桑,点名要禾鱼县的桑,说明他晓得其中的优劣,不过,东家可否想过,大通的主业仍旧是茶叶,之前水灾,人人受损,这个时候,他为何不先巩固茶叶,反而是要扩展桑林?”
水德音像看白痴一样看沈其:“二十万匹生丝进了我们的作坊,难道要大通和其他合作商号就此毁约吗?想想不就晓得原因了!”
沈其被呲哒,悻悻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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