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快二十岁才定亲,都是帮家里打理过生意的,为什么姑奶奶家的孙女,只找了个家境清贫的读书人,还得要女方陪过去许多财物,而水图南就能找大通的掌权人做夫婿?姑奶奶一生要面子,此时落了下乘,心里自然不痛快,要来水园撒撒气。
可是有些话,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说出来就非常难堪,姑奶奶脸上挂不住,登时怒不可遏,拍桌子指过来:“小丫头反了天,你亲长管不得你,我这个姑奶奶,今天替你亲长教育教育你!”
说着就要撸袖子冲过来。
“姑母您消消气!”陆栖月跨步上来阻拦,指尖刚触碰到姑奶奶的袖口,被水德音一把拽住,另有所指地吼道:
“你别管,水图南不知天高地厚,确实该教育教育了,今日就算姑母不教训她,我也要把她打个半死的,谁家女儿想她这样戾气大?还没嫁人呢,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
“来人!”他朝门外大吼,“搬凳子,请家法来,我今天要抽死水图南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吃里扒外,他骂的是什么意思?陆栖月愣住。
彼时,厅外冲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左一右扭了水图南的胳膊往外去,陆栖月和陈妈妈、秀秀被死死拦着,姑奶奶看见这个场面,反而目瞪口呆愣在原地,高高举起的巴掌甚至忘记收回。
“不,不是,”眼看着家法在院子里摆了,姑奶奶在陆栖月对水德音的叫骂声中,有些心虚地过来拉侄子,“德音呐,你来真的啊?”
“不来真的还来假的?水家人说到做到!姑母莫劝!”水德音来了混脾气,哪里管真的假的,看着水图南宁死不屈的犟模样,他心里只有愤怒。
花县铺子没了,汤若固像训孙子一样训他,逼得他跪在地上求饶保证;水孔昭的仓库走水,莫名其妙给他的织造使绊子,这种紧要关头,陆栖月不可信,老母亲甩手不管,去了富子山休养,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他被逼得直想杀人泄愤!
“把夫人和秀秀拉到后面去!”水德音看着不停反抗的水图南,抽过下人手里的双层戒板,撸起袖子朝水图南走了过去……
·
两日后,状元巷,那户种着腊梅树和山茶花的人家里:
“啧啧啧……”
一连串的啧叹声响起,语调未见较大起伏,其中包含的感情却表达得淋漓尽致。
直把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人,听得心生恼火,拿眼睛剜过来:“于霁尘,你再啧嘴试试?”
“我看好的差不多了,药不烫,来张嘴。”于霁尘侧身斜坐在床边,直接把形容不上来颜色的汤药,喂到水图南嘴前。
没人乐意吃汤药,不是因为苦,而是它难喝到天下没有那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它的味道,即便它有覆碗即愈之疗效。
理所当然的,身前垫着枕头趴在床上的水图南,被浓浓药味冲了鼻子,皱起五官别过脸去。
“不想喝。”她低喃出声,痛苦地拒绝。
于霁尘对待人和事,似乎有用不尽的耐心和定力,埋伏起来伺机“捕猎”时很有耐心,哄人吃药亦然,可以说,算盘精不找抽的时候,还挺人模狗样。
她把药碗拿开,仍端在手里,坐在床边温良浅笑:“打算这样趴到什么时候?”
明知故问,水图南轻哼一声,不搭腔。
“好吧,”于霁尘承认道:“截断你消息的是我。”
花县铺子出事,以及水孔昭找茬的事,是她延迟了水图南知晓的时间。
承认的倒坦荡,却就是没了下文。片刻后,水图南没忍住,还是转过来瞪她:“就这?”
趁此机会,于霁尘示意手中药:“喝了我就全盘托出。”
“你违背约定在先,谁还敢信你。”水图南拒绝。
她并不晓得于霁尘要对花县铺子下手,当时只说是,要挑拨水德音和汤若固的关系,从而对水氏织造产生威胁,谁晓得这个狗东西不按常理出牌,一边下狠手釜底抽薪,一边还给她这个盟友挖坑。
于霁尘屈起条腿平放在床沿,垫着端药的手:“大夫说,过了今晚,汤药就可以不吃了,只用外伤药,所以,听我和盘托出的机会,也就只有这一次喽。”
昨日刚来时,水图南整个人被抽得没有知觉,苦药吃也就吃了;今早吃药时,算盘精戳了下她背上的伤,疼得她恨不能拎鸡毛掸子追打她三里地,于是迫不及待地吃了药;
到中午,算盘精又拿会留疤的言论来吓唬她,轻松得逞;这会儿又用这个说法来哄她吃药,还真是计谋百出。
她竟然不得不喝。
于霁尘是重诺的,甫放下空药碗,便把如何截断水图南消息渠道的事,和盘托出。
听完,水图南后背发凉,哦不,是脊骨生寒——她后背据说被抽得“横七竖八”,一时之间,也没了同于霁尘拌嘴的精神头。
她那点暗中培养的力量,心腹也好,亲信也罢,平日里用起来感觉倒可以,但在于霁尘面前时,便脆弱得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截断她的消息,对于霁尘来说是件何其轻而易举的事。
水图南暗暗攥紧在脖子前合围紧的毯子,薄且轻的毯子下,她因背伤而只着了条裤,问:“秀秀几时可以过来?”
这两日,后背上的药,都是于霁尘帮她上的,有些不太方便。
那日她爹请家法,共抽她十五板,她始终不肯服软,水德音竟然直接让下人,把她送来于霁尘家。
彼时于霁尘不在家,水德音让开门的秧秧给于霁尘捎话,说,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儿,他不要了。
水图南心里清楚,水氏织造还需要尽快从大通手里得到足够的资财支持,以维持织造后半年的正常运转,水德音打伤她,再把她扔给于霁尘,一方面算是对于霁尘的间接“敲打”和提醒,另一方面,扣下秀秀是他给自己留的台阶。
“你爹爹扣下秀秀,不就是为了让我登门去当和事佬,”于霁尘站起来,抻抻衣袖居高临下道:“等我和你爹爹谈妥了,秀秀自然能来照顾你。”
水图南咬牙切齿片刻,又颓然地垂下头:“据我所知,水氏织造已经出现运转困难的现象了,要是不赶紧投钱进去,它自己就会风雨飘摇的。”
她二妹妹悄悄告诉她,伙计们的薪水,已经拖欠有些时日。
而今的水氏织造,看起来是座高厦,其实是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要是有人上去大力踹两脚,屋里的人虽会冲出来把这人揍一顿,但破房必然会倒塌。
道理谁都懂,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年朝廷下达的丝绸任务完成前,织造局的汤若固,定不会让水氏出问题。
于霁尘站在那里笑,意味不明道:“当然得投了,你爹爹也算下了血本的。”
水图南立马意识到,算盘精是在调侃同自己的婚事,心里还是有些窘迫,抬起头轻声问:“打算援投多少来着?”
于霁尘利落地比出三根手指,俄而,又在水图南幽幽目光注视下,犹豫地变成四根,而水图南还在看着她。
片刻,于霁尘笑着,像是认输般轻叹:“不能再多了,三个是我一成半话事权能拿出来的数,四个纯粹是看在你的份上,若再往上添,我可就要你爹爹,再拿织造的话事权来换了嗷。”
这出戏,是她两个陪水德音演的,回来江宁前,她们猜到水德音会做点什么,回来后,水德音果然每一步都走得不出所料,但于霁尘……好像对水图南的临时变卦,有很大的包容性。
水图南意识到这个时,是不敢看于霁尘的,她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加码。”
她道:“你让我将计就计的,所以这顿打不能白挨,你要投援三个那就投三个,但要再加个条件,以前被他拿走的那一成话事权,划到我嫁妆里算做添箱,他得名,我得利,皆大欢喜。”
她垂了垂眼睛,道:“他打我太疼了,得补偿。”
于粱留给水图南的话事权,原本是三成半,被水德音夺走一成,至今未还。
“你爹爹要是不肯同意怎么办?”于霁尘看出来,水图南是想起于粱了,一时也不知自己心里该做何想。
“他看起来打的是我,实则是对你的试探和催促,”水图南浅浅分析一道,眼睛瞟过来,“要怎么应对,还用我教霍大人么?”
两人相视一笑,于霁尘重新比出三根手指头,竟有狼狈为奸之感。
作者有话说:
猫拉在了我的床上,我的床!!!!我指着它,气得手抖。它看着我,满脸“你丫抽什么神经病”的从容。我的床!!!!
24、第二十四章
三书六礼没走完,仅仅只是定了亲,水图南便住进于霁尘家里,消息传出去,阿姑阿婆纷纷登门,轮番数落指责陆栖月。
这种时候,陆栖月明知事情是怎么回事,却没办法把家丑给抖落出去,平白让人家看笑话,于是乎,她除了哭,便只剩下哭。
还是待客的前厅里,水德音的大堂嫂关切道:“噢呦,阿月怎么现在遇事只晓得哭?往日的干练劲都哪里去了!”
是啊,昔年那个执掌水氏织造的,雷厉风行的陆东家,她上哪里去了?陆栖月答不上来,眼泪不由掉得更凶。
抽着烟的水德音慢条斯理开腔,长吁短叹着为夫人解围:“嫂子莫要怪阿月了,她也不想这样的,但终究是孩子大了,管不住,图南的主意有多正,你们也都是清楚的,我们夫妻两个实在是无能为力,她要去那边,只能让她去。”
关于水图南挨打,水德音给亲戚们说,是因为水图南顶撞姑奶奶,不肯认错道歉,他不得不请家法,结果水图南负气离家。
而事情表面看起来,也确实是这样。
“那也不能受点委屈,就住到未婚夫婿家里头去,”大堂嫂万分不解,秉持原则道:“她还没嫁人,还是我们水家的女儿,不能就这样把水家女儿的名声败掉,她的妹妹、堂妹们,亲事还没着落呢,她这样不顾规矩,以后要人家怎么看我们水家的女儿们?”
“德音你去,”大堂嫂支使道:“去把图南那丫头接回来!”
水德音坐着不动,吞云吐雾把烟丝抽个不停:“堂嫂呐,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实在是我管不了那丫头,家里其他孩子名声若是受损,我给你赔罪,给你下跪磕头,但你让我去把图南找回来,这不逼着我给她低头认错嘛,世上哪有老子给女儿认错的呐!”
“堂嫂你不晓得,”水德音万般无奈,连连摇头,“说到底,图南还是在同我赌气,气我卸了她的东家大权。”
推卸责任,颠倒黑白,他还要维护他那点少得可怜的当爹威严。
“那你说怎么办!”大堂嫂重重放下茶杯,“图南不懂事,难道就由着她这样胡来?”
这个时候,堂弟弟家的媳妇开了口,不轻不重道:“那个于霁尘,不该也同图南一样是个不省事的,这几日他就没有来过?”
话音才落,下人来报:“老爷,于姑爷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呢,”大堂嫂一愣,立马堆起笑起身,边朝堂弟媳妇招手,与水德音和陆栖月告辞,“既然准姑爷来了,你们就好好同他聊聊,争取把图南接回来,毕竟我们水家自己家里的事,还是关上门解决的好。”
话里话外,其实是在提醒水德音,女儿终究只是门亲戚,无论如何,你要维护我们水氏的利益。
下人引着大堂嫂等人出门,遇见于霁尘,不免寒暄几句,等于霁尘进来时,陆栖月的眼泪也才刚刚擦干。
“伯母,伯父。”于霁尘逐个行礼问好,脸上戴着无懈可击的温良恭顺,开口先认错:“是我来迟了。”
平板无波的语气哪里是在认错,那样子分明在说,你打了我的人,我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
水德音摆手,噙着烟袋杆子示意坐,满脸愁云惨淡:“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跑去给你添麻烦,该是我给你讲声抱歉的。”
正常准姑爷听了这话,很应该吓得坐立不安的,于霁尘偏只是嘴上客气:“伯父这样讲,我没脸来二位面前了的。”
“我们两个,就不要再讲这些见外的客套话了,”见于霁尘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水德音一副很沉重的样子,故技重施道:
“我不是故意要打图南,所以也没得下狠手,实在是她顶嘴顶的不是时候,织造最近事多,人就容易急,一急就来了脾气,”
他言辞恳切:“霁尘呐,打图南这件事,岳父给你道歉,一时冲动打了你的人,还望你能体谅,不要责怪我。”
只是定了亲,水图南就被认为是别人家的人,听见水德音的话,于霁尘心里有些不爽。
但脸上该是什么表情,还是什么表情,她稍侧了身子让礼:“不必对我讲这些话,家里出了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商量着解决,之前我和图南在作坊,没留意江宁的事,是回来后才听人讲了,”
她抬眼,直视水德音:“花县铺子被官府查抄,说是涉黑账,责任追究到总铺来了。”
“这都是小事情,”水德音摆手退走所有下人,无意识地看陆栖月一眼,道:“真正麻烦的,是织造下半年的资金。”
他用力抽口烟丝,鼻子嘴巴齐齐往外喷青烟:“你也晓得,此前图南把织造的资金,全部抽出去扩建了,一场大水把钱冲得干干净净,你用二十万生丝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可是资金的事……”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晓得,”水德音难过道:“此前,我之所以想要把图南说给瓷行卫家,正是因为卫家答应借钱给我。”
话音落下,水德音竟然也红了眼眶,像是个被一文钱难倒的英雄汉,泫然欲泣:“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拿自己女儿的幸福去换利益?霁尘你没得孩子,不懂得父母心,图南与我呕气至今,我的心里,也像是被刀子剜一样的难受的。”
话到这个份上,是个人就该听明白点什么,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于霁尘道:“其实图南也知道家里的难处,她同我说了,我既然有这个能力,责无旁贷要为家里分忧,只是图南也不清楚,家里究竟还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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