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都不晓得,我不敢让娘知去,而且,王嫖也从家里搬出去住了,”戚悦己半低下头去,嗓子里含混不清问:“姐姐会向娘告发我们么?”
水图南摸摸二妹妹的头,恍然间发现二妹妹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嘴角勉强勾起抹笑意:“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就好。”
戚悦己飞快偷瞄过来:“我以为,你会反对,毕竟,毕竟……”
毕竟王嫖以前是水德音的妾。
水图南却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可她越这样平静,越不主动问起同样下大狱的于霁尘,戚悦己心里就越不安。
她终是没忍住,主动道了眼下情况:“史泰第和任义村七八日前,被押往大邑去了,其他的喽啰就地判罚,姐夫他……”
她瞄过去,视线没有再收回,谨慎仔细地觑着水图南的反应,嘴里艰难道:“姐夫被判,判……斩首,五日后行刑。”
闻知姐夫的事后,大姐姐脸上没有悲伤难过,只是不经意间流露出隐约的茫然,戚悦己倒是不晓得该说点什么了,宽慰的话,似乎用不上。
少顷,戚悦己亲眼看着她的大姐姐,神色平静地送怀里拿出一份卷起来的纸,在戚悦己眼前晃了晃:“绝婚书,大约五六日前,送到我手里的。”
百忙之中的霍偃,特意抽时间亲自送到她手里,亲眼看着她签字花押的——绝婚书。
于霁尘不出所料地同她绝婚了,签署的生效日期是在改稻为桑开始之前。
于霁尘在绝婚书里列了自己许多条过错,最后为补偿,自己净身出户,把名下所有宅田家财,包括大通商号、狮峰茶山在内的一切,全给了水图南。
如此,于霁尘勾结官员谋取暴利的事,倒是和水图南以及大通商号间,撇得一干二净。
戚悦己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以为家里要再经历一次跌到谷底的难关,还准备安慰好大姐姐后,姊妹俩重头再来呢:“母亲想尽了办法,皆不得进入飞翎卫见你一面,但都不得法,我们以为你会受到很大的牵连,甚至······”
甚至丧命。
戚悦己一时想哭又想笑,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难过于大姐姐命运坎坷,高兴于大姐姐性命无虞。
“她到是遵守承诺,”水图南收起绝婚书,长长叹出口气:“你讲的没错,大通以后,是我的了。”
“悦己,”稍顿,水图南道:“这回你可不能继续装傻,独自在外面打零活糊口了,你得到商号里帮我。”
于霁尘入狱,江逾白和老冯也相继被判,双双流放关北之北那苦寒之地,大通群龙无首,正等着水图南回去主持大局。
朝廷不会朝令夕改,不会因官场动荡而撤走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政令,更不会取消改稻为桑,大通的织造,仍旧对朝廷有用。
戚悦己却问:“出了这档子事,朝廷会继续信任大通?”
她想问的,是朝廷会否继续信任水图南,毕竟她和于霁尘,曾经是“夫妻”。
“会的,”水图南坦荡道:“于霁尘被判罪,你应该听说了,是我给衙门提供的证据。”
戚悦己轻轻倒抽一口气,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
除去疑惑与不解,她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大姐姐向衙门提供有力证据把她姐夫送上断头台,而大姐夫却在绝婚书里净身出户,把财产全部留给了大姐姐。
这两人,在干什么?
戚悦己隐约感觉大姐姐和姐夫间,有什么旁人不得而知的秘密,她倒是没那个好奇心去打听,若是大姐姐有用得着她的,定会主动开口,大姐姐不说的,自己问也是白问。
回到家,戚悦己守口如瓶,其她人接到水图南,欢欣鼓舞。
陆栖月急病了,又因为长久照顾水德音,腰疼得下不得床,躺在那里拉着女儿的手,不停地哭。
哭自己命苦,哭女儿命苦。
水德音在陆栖月的照顾下,倒是康复得不错,叼着竹制的烟袋杆子坐在屋门外,吞云吐雾地说风凉话打小算盘:
“于霁尘要被杀头了,他的金山银山,照理说也是该你水图南继承,大邑来的大官还敢明目张胆把它们私吞?不撑死他们才怪,水图南,于霁尘到底有几多家产,阿晓得啊?!”
他把烟锅里的烟灰,用力磕在鞋帮子上磕出来,咚咚作响:“水图南你聋啦,你老爹爹同你讲话喀,别装作没听见!”
戚悦己把阿娘戚淼做好的菜,端到厅里供飨,出来时忍不住噎了句那个好吃懒做的男人:“听见又怎样,难不成你还要大姐姐,把家产交给你打理?”
水德音立马志得意满道:“是你讲的哦,可不是我要求的,你非要把于霁尘的家产交给我打理,我便勉为其难帮帮你们,谁让我是你们的亲爹爹呢。”
“呸!”戚悦己往旁边啐一口,大步进了厨房。
被这么一啐,水德音生了气,哼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进堂厅。
他左看看又看看,找来个褡裢,把为迎接水图南平安回来而买的各色糕点全部装进去,往肩膀上一甩,转头看见小六,喝问了句:“阿吃不吃?”
水小六摇头:“那是娘卖来供神的。”
感谢满天神佛保佑,保佑了大姐姐平安回来。
“嘁,不吃我就出门了。”水德音冷嗤,大步朝外去,也没了平时一步三晃直想摔的假样。
大家都在为庆祝大姐姐回来而杀鸡宰鱼忙碌,只有水小六独自在屋里吃糖,不由追着爹爹跑两步,奶声奶气问:“你去哪块?”
“上坟!去看你阿婆!”水德音扛着沉重的褡裢,头也不回,健步迈出门槛。
“二姐姐!”小六冲到屋门口大喊:“爹爹背走了所有点心,爹爹要去上坟!”
水德音要在水图南刚出囹圄的大好日子里去做什么?
屋里屋外所有人齐刷刷停下手里活,连在屋里和陆栖月说话的水图南,也被小六一嗓子喊到门口来。
厨房的大窗户前探着掌勺戚淼和帮厨王嫖的脑袋,厨房门口凑来洗菜洗得两袖湿的水小五,水三水四蹲在院子的下水口洗刚杀好的鱼,两双小狗般的黑眼睛错愕地看过来。
水德音被众人的目光包围,脸上的神气更明显,似乎在强调“老子生气了,都来哄我”。
他身后的堂屋门口,站着扶着门框嘬麦芽糖的小六。见众人不动,小六又理所当然喊了句:“二姐姐,你快来看呐!”
肉眼可见,水德音的脸险些挂不住,瞧瞧,连屁大点的水小六,都晓得家里谁能治住作妖的水德音。
戚悦己从厨房走出来,穿着围裙,手里还提着菜刀——她正在切菜,被白灿灿的日光刺得拧起眉,问:“你要去哪来着?”
水德音不敢看二女儿,搂着肩膀上的沉重的褡裢,无风自晃起来,仿佛站不稳了,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佝偻起腰背,可怜巴巴道:“去给你阿婆上坟!”
“不是年节,不是忌日,上什么坟?”戚悦己耐心问。
水德音见没人来扶自己,舔舔嘴自己站稳,哼道:“上坟要什么理由,我想去就去!”
戚悦己朝外摆手:“好,你去吧,走吧。”
水德音下不来台,又吃力地把褡裢往肩膀上一颠,步履蹒跚朝紧闭的家门去。
水老太的坟扎在城外,水德音才不会走那么远,他只要出了家门,必定不是去上坟,而是慢慢走大声哭,让街坊邻居都来看,都来劝他,都来指责戚悦己不孝。
他最擅长栽赃嫁祸了。
水图南得给这人渣一个台阶下,免得他出去祸害二妹妹的名声,她迈出厢房门,用陈述的语气劝道:“快到中午了,太阳毒辣,你去哪!”
分明是陈述的“你去哪”,意思是要劝他留下,却被水德音转口反咬:“你二妹妹赶我走,让我走吧,我能去哪,只能去城外找你阿婆!”
满院子人被他理所当然的言论雷得无言以对,这般会颠倒黑白的嘴,怕是不输江州第一大状师。
“今日大姐姐回来,全家高兴,你莫要胡搅蛮缠,”戚悦己警告他,“不然以后再不给你买烟丝。”
烟是水德音的命,死都不可以不抽,他悻悻的,黑着一张脸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戚悦己也黑着脸,一动不动。
两人僵持着。
片刻,水三主动起身过来,把褡裢从水德音肩上取下来:“你回屋吧,过会吃饭。”
“小六,”她冲屋门口招手,“来拉爹爹回去歇息。”
水小六听话地来拉爹爹,水德音的赌气行为成功引起大家关注,被孩子们好言好语劝了,觉得自己还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有了台阶下,这才冷哼一声,悻悻作罢。
水图南探身看向屋里,母亲陆栖月又是自怨自艾的满脸泪水,她没有再上前宽慰,而是穿过小院子,来到厨房。
“你怎么过来啦,饿啦?”戚淼舀出块刚出锅的鸡肉块,“来,先尝一块,还有两道菜就开饭!”
给完水图南,戚淼又转身给了水小五一块,顺手捏了捏小五光滑的脸蛋。
水图南咬着烫口的肉,点点头,看了会戚淼继续和王嫖搭档着在灶台前做菜。
戚悦己有点生气,切菜像剁菜,砧板咚咚响。
水图南吃完肉块走过去,把晾在篮子里的韭菜翻过来:“我想把爹送奉老所。”
戚悦己剁菜的声音小下去,她倒是从没想过这茬。
陆栖月教养大的孩子,对老人倒是孝顺,水德音再怎么作逼倒怪,孩子们也没提过把他送奉老所。
奉老所里专门供老人生活,有私人开办,有官府开办,官府开办的主要接纳些鳏寡孤独的老人,这些人年轻时大都是军卒或者胥吏,私人奉老所便是什么人都接纳,前提是付钱就行。
若水德音进奉老所,必是要进私人的,史泰第倒台后,衙门对水德音的限制便不再管用,他存在九海钱庄的八百金已可以取出,住奉老所也不受限制。
戚悦己回头看一眼阿娘戚淼,在切菜声中低低道:“母亲会轻易答应?”
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陆栖月。
“母亲那边我去说,”水图南低声道:“下午我去趟状元巷,准备搬到珍珠巷去住,几个妹妹便跟着母亲一同过去,阿行啊?”
“悦己,”王嫖在那边问:“切好了啊?”
水小四提着洗好的鱼进来,戚淼要开始做鱼。
“好了。”戚悦己把早已切好的葱丝姜片等,放在盘子里递给小五端过去,她对水图南道:“等晚上你回来,我们再商量。”
62、第六十二章
当日下午,水图南回到状元巷,并没有再踏进那道熟悉的门,而是去商号里找来伙计,帮她把行李打包装车。
常跟在她身边的女伙计名唤穆纯,是从下面分号里选拔进总铺的,为人本分,做事让人放心,又跟在水图南身边有一段时间,只需东家交待一二,她便能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十几名伙计在状元巷收拾整个下午,最后归拢出八口大箱子,其中四个装水图南东西,另外四个里,三个装的是秧秧的,一个装的是于霁尘的。
那夜官兵闯家门,已经把值钱之物洗劫一空,箱子里收拢的,无非是些衣物用品,书籍零碎。
至于那两只被摔死的小鹦鹉,穆纯说没见到,大约是哪里来有野猫,把它们叼走吃掉了。
水图南把穆纯列的单子大致扫两眼,便让伙计们把她那四口箱子,装车拉去珍珠巷的宅子。
秧秧的箱子和于霁尘的箱子,就留在她们各自住过的房间里,随着一把大铜锁,一并锁在了这座曾经欢声笑语弥漫,而今满地狼籍的小宅子里。
铜锁合上时,天上落起蒙蒙细雨,巷子口的石榴树在细雨微风中摇晃,与水图南在水园偶遇于霁尘时的场景,竟然有些相似。
戚悦己家并不大,只有三处屋子能睡人,水图南让人简单收拾出珍珠巷,落暮时,她特意回到二妹妹家。
寻常人家并非顿顿大鱼大肉,中午的菜还剩有,贫苦人家长大的戚淼过得了苦日子,也会过苦日子,把剩菜热热,便又是美味的一顿饭食。
饭后,因腰病卧床的陆栖月,牵肠挂肚地使唤三女儿去给水德音擦背洗脚,水德音非常懒,大热天出得满身汗,连衣服亦是酸臭了,也不愿主动去洗澡。
家里人人不解陆栖月为何这样对水德音死心塌地,甚至觉得陆栖月是受了水老太荼毒,才对水德音毫无底线地包容,陆栖月也不解做何释。
她没法告诉大家,自己当年在走投无路时,是水德音对她伸出的援手,重新给了她对生活的希望。
因为那走投无路的窘境,是她曾和人私奔结果又被抛弃的不光彩事。那时爹要打死她,是水德音带了她离开,那时起她就立下誓言,要报答水德音的恩情。
这厢里,水德音在院子里抽烟乘凉,还使唤了小六在旁边给他扇风打蚊子。水三端来一盆水:“爹。”
“……啊?”水德音躺在躺椅里,慢吞吞爱搭不理地应。
水三道:“上衣脱了,给你擦背。”
“啊?”水德音没听清楚般疑问一声,开始装聋作哑,装疯卖傻,他怕三女儿像她二姐姐那样,打来盆水放他面前让他自己洗,爱洗不洗。
陆栖月把他伺候得太周到,他便是连擦背洗脚,也是等着别人来给他脱衣衫鞋袜。
水三还算有耐心,重复道:“母亲让给你擦背,把上衫脱下。”
“啊?”水德音坐起来,却是继续装听不见。
“上衫脱下,给你擦背。”水三边说着话,边动手给水德音脱上衣。
他倒是晓得张开胳膊,一动不动任由脱衣。只要不让他自己动手,他便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王嫖回自己住的地方去了,水四水五自觉地在收拾碗筷,戚淼在给水德音和陆栖月煮药,水图南和戚悦己,进了戚悦己和妹妹们睡的屋子。
“下午时,我去找过我老板了,”戚悦己主动道:“明日再去小作坊收个尾,清算了工钱,后天可以去你的商铺里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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