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状态已维持有些时日,于霁尘也没去找大夫。
因为无论会被诊断出什么毛病,消息会立马被送到于冠庵面前,她拗不过阿娘,也敌不过阿娘,便干脆自己这么熬着,她想,总能熬过来的。
就这么躺着,翻来覆去,中间意识沉浮地睡了会儿,再醒来,窗上月影已过中天,她再也睡不着,干脆披衣出屋。
初秋的小后园花团锦簇,夜风习习,凉意微微,亭子前的台阶上坐着个人,周围未掌灯,月华潺潺,流淌在其身,化作浓浓的思愁,也化作不得其解的执念。
“千山,”正在望月的千会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轻提嘴角,露出个平静的微笑,“吃饭时大家都在,也没来得及和你多说几句话。”
于霁尘坐到亭下,抱起胳膊靠到美人靠上,稍微仰起头,闭上眼:“头上的白花要戴多久,三年?”
千会盘起的发髻间,簪着朵小小的素花,那是死了丈夫的标示。
“再戴三个月。”千会两手抱着膝盖,继续看被薄云层暂时遮挡的明月。
于霁尘沉默片刻,道:“那个谁,他已走半年多,指挥使在给你重新相找人家,你是何想法?”
清辉下,锦簇的花团中,千会轻轻摇头,轻轻开口,言语被夜风吹过,支离破碎地传入于霁尘耳中:“我喝过绝子汤。”
“……嗯?”都怪夜太深,于霁尘的脑子卡了一下,迟钝得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不断偷喝绝子汤,身体就会虚弱得不断生病,千会以此为借口和丈夫分居两院,以为会就这样熬到生命尽头,没想到她没死,丈夫却不幸早逝。
千会不想多说那些过往,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也不想回来的,你能帮帮我么?我想住到山里的坤道院里去。”
她确实是霍君行执意接回来的。
霍君行不允女儿为谁守寡一生,他想看唯一的女儿幸福的,他也等着抱外孙女的,可千会偏偏那样倔犟。
于霁尘:“就算这不是在逃避什么,哪怕你打着为亡夫守寡终身的名义,指挥使也不会答应你住进坤道观的。”
“新帝自年初登基以来,咱们家并不是太好过,”于霁尘缓缓道:“奉笔虽还在秉笔阁,但明升暗降,权力逐渐被架空,飞翎卫南北两衙也新安排进好多人,想来指挥使快能好好歇一歇了,不过,只要霍偃还在北衙,我们家的情况便不会坏到哪里。”
三年前霍偃从江宁回到大邑,照旧在北衙当镇抚使的差。
千会沉默片刻,问:“南衙呢,持岸姐姐接手?”
于霁尘依旧胳膊抱在身前,夜风安抚了游走在她身体里的焦躁,拧起的眉心得以跟着稍微舒展:“轮不到她,这次三司点名让她南下交趾县办差,想来正是为了把她,彻底踢出南衙镇抚使的候选人之列,不过按日子算,她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据暗探报,新皇帝要安插自己的心腹接管南衙。
霍君行在飞翎卫三十多年,掌管飞翎卫二十年,树大根深,不是能一刀切的,削掉霍君行一半势力是目前来说最合适的选择。
新皇帝不想担任何骂名,他爹还活着,虽退居太上皇,但新皇帝不能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任意拔除他爹和他嫡母在朝堂上留下的钉子。
有这般要紧的事放在面前,谁有那功夫琢磨儿女情长。
千会不说话了,两人就这么安静待着,一个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盯着月亮发呆;一个倚在美人靠上,靠着夜风的安抚,才能勉强到梦境里游走些时候。
半宿过去,天刚蒙蒙亮,于霁尘一个踩空失重跌出梦境,发现千会昏倒在台阶上。
惊动家里众人。
霍君行亲自去太医署请太医来诊看,于冠庵亲自把汤药熬上,到不得不出门上衙的点刻,二人才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正好于霁尘看起来从早到晚游手好闲,闲得招猫逗鸟,从池子里捉□□吓唬家里的白面黄狗,被霍君行捉来照顾千会。
西厢房,千会的房间:
“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于霁尘坐在个木马耍货上,端着盘葡萄边摇边吃,在小木马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中道:“想见霍偃你同我说嘛,姐姐去给你想办法,你把自己弄病倒算怎么个事,让谁沾了光去呢?再说,你病倒,难道霍偃那个绝情绝爱的王八,知道后就会回来看你?”
靠在床头的千会:“……”
面无血色的千会忍几忍,没忍住,道:“你别晃了,会给木马坐塌的。”
“嘿?”于霁尘两脚往地上重重一踩,停住摇木马。
只见她呸呸往手心里吐出两颗葡萄籽,发自内心质问:“你这是嫌谁重?别忘了,造这个小木马还有我一份功劳呢,它能承重几何我不清楚?”
这个只比于霁尘膝盖稍微高一点的旧木马摇椅,是当年于霁尘刚来霍家时,和霍偃一起动手给小妹千会做的。
“你就给小马点了双眼睛。”千会虚弱反驳着,想了想,又低不可闻地补充:“还画成了斗鸡眼。”
造型乖巧的小木马,因为那双一高一低的斗鸡眼,活变成模样滑稽的丑耍货。
于霁尘嘴硬着死不承认,站起身道:“都说斗鸡眼不是我画的,是李持岸画的,你偏不信,要我现在喊千齐来作证嘛?”
——“不是我干的,是李持岸,廖千齐能作证”。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熟悉的句式,千会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笑意,顿了顿,她忽然解释道:“我没有想要用任何伤害自己的办法,去逼迫霍偃见我。”
“哦是嘛,”于霁尘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抱着葡萄在屋里边吃边转圈,跟着千会转移话题,“那要是霍偃过会儿回来,你见不见她?”
分别四年,当然想见,可又不能见,只因见了也莫能奈何。千会沉默下来,一个人的努力叫做一厢情愿,两个人的困境,便叫做有缘无份。
白灿灿的秋光从门窗涌入,千会偏头望着门口阳光里的小木马,飘浮的浮尘裹挟在光里围着木马打转。
她低声道:“昨晚你提前离席后,我听娘和千齐姐姐讲,你打算回奉鹿了?”
“回不回的去另说呢,”于霁尘吃到颗酸葡萄,酸得皱起五官,“……问这个做什么,别是想跟我去奉鹿。”
千会:“娘让我告诉你,一个叫水德音的人来大邑了,现下在城南的福禄喜胡同。”
“谁?”于霁尘遽然停住脚步,眉心被葡萄酸得拧出川字。
千会道:“水德音,江州江宁那个水德音——我没记错吧,是他吧,图南的爹,他两日前来大邑了,咱爹收到的消息,娘让我告诉你。”
于霁尘:“……”
于霁尘觉得心头隐隐发烫起来。
沉默片刻,于霁尘重新开始在屋里转圈,嘀咕着问:“这三年我被宫里监视得紧,没顾得上外面的事,那老王八竟然还没死?他来大邑做什么,做生意?不应该吧!”
几年前她从江宁假死脱身,给水德音那老狗设下不少算计,按理说水德音现在,应该在东躲西藏着躲债才对,怎么还敢来大邑?
千会:“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水德音。”
于霁尘半侧身看过来,刚想说什么,敞开的屋门被敲响,竟然是霍偃:“方便进来吗?”
被千会噎了一道的于霁尘立马现仇现报,恨恨的调子压不住不知不觉的轻快:“不方便,你走吧。”
门外的人没接话。
于霁尘看看门口,再看看千会,又识趣地抱着葡萄迈步:“还是我走吧……”
然后,千会听见千山和那人在门外的对话。
千山语速飞快:“不是说你有要务在身,怎么有空回来?”
霍偃:“出大邑办点事,回来拿东西。”
千山:“我正好要出去趟门,倘你不急走,给千会把汤药热热,她嫌苦不肯喝,又放凉了。”
说完,不管霍偃肯否答应,千山匆忙的脚步声,轻快地朝东边的厢房跑去。
76、第七十六章
“福禄喜胡同”名字听着挺喜气,但它并非是个规规矩矩的胡同,而是以福禄胡同为中心加上前后几条街构成的一片地区,是三教九流的混迹窝点,是大邑京最为鱼龙混杂之地,是被当地县衙清剿数次,依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神奇“胡同”。
福禄喜胡同周围几条街上尽是来快钱的地方,赌坊的招子遮天蔽日,猎命的铺子遍地开花,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贩夫走卒挑担营生,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看不出谁背着杀人越货的债,谁犯了打家劫舍的罪。
刺鼻的假酒味混杂着汗臭脚臭、驴骡粪臭等不可名状的味道,以远超暗水道的威力直往人脑髓钻,街面上的人麻木着一张张脸,该吃吃该喝喝,该吆喝的大声吆喝,不受半点影响。
路边茶棚下,有几个赤裸上身的苦力汉在歇脚,个个肌肉虬结,面容凶狠,良家子莫敢与之对视。
几个人刚给赌坊的雇主卸下三大车封装严实的货物,边喝茶边抛着两枚骰子闲聊,未几,其中有一个人把视线投向街面,随后其他人的目光也齐刷刷盯向街面。
街上来了个年轻的生脸——
那是个瞧着与脏乱差的福禄喜胡同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白净,壮实,眼睛黑沉,两道法令纹也深,个头比普通大邑女子高出不少,穿着身细布衣裳,全身上下唯一能让人看见的值钱东西,是右耳垂上戴着的红珊瑚小耳坠。
几个汉子交换眼神,从年轻女人的面相看,他们确定,这是个在大邑京生活了有几年的北边人,幽北以南的人没有那种高眉骨,也不会只戴一只耳坠。
任那些暗中好奇的目光肆意打量自己,于霁尘独自溜达在陌生的街面上。
从霍家到这边路程不算短,出门时的莽撞和冲动,已在来时路上被重新压回心底,用三年以来积攒的玄武岩般的平静将之覆盖,任下面如岩浆沸腾,她脸上表情依旧如死水一潭。
“来啊进来耍!叶牌骰子压红宝,黄金白银滚滚来,”赌坊的伙计抱着坛酒在门口大声揽客,恨不能把每个过路的都倒杯酒请进他家场子里,“没钱也能进来耍,新客开三盘,虎皮无息贷呐!”
呸,赌坊放虎皮钱有没有利息,那还不是纯粹赌坊说了算,谁敢信这些揽客的吆喝,
一杯假酒强行塞进于霁尘手里,伙计亢奋尖亮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把她喊得回过神来:“姑娘瞧着脸生,头回来咱们福禄喜?进来坐坐吧,歇脚也欢迎,里面有香茶瓜子和雅座,一杯清茶坐一天也管嘞……”
耳边是赌坊揽客伙计的喋喋不休,于霁尘捏着酒杯,抬头看向挂在赌坊门楣上的牌匾。
黑底朱漆的“如愿赌坊”四个大字映在眼底,怯惧丝丝自她胆边生起。
她真要走出这一步么?
不是嬉闹说笑,不是契约合作,这一步迈出去,是没有任余地可供转圜的。
人若脱去这身皮,无非二百零六块骨,但披上这身皮,却有十万八千相,于霁尘骗过了季后和新皇帝的眼线,也骗得了家里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分别时的仓促狼狈,让她在这三年里无数次想念起水图南,又无数次理智地把想念强行按回深不见底的心渊。
——她无法南下,水图南无法北上,这样的想念,徒劳而已。
随着时间推移,区区三载,日积月累,按在冷硬躯壳下的灵魂,终于被压成贪婪凶恶的鬼,经不住心底的深渊诱惑,义无反顾往下跳去。
一遍又一遍。
水德音北来大邑,确实令人倍感诧异,若无意外,水图南应该会亲自来找她那不合格的爹回江宁,只要陆栖月活着一天,水图南都无法弃水德音那种渣滓于不顾。
“还是算了吧,”顾虑让于霁尘把酒杯还给赌坊伙计,苦涩一笑,夹杂着窘迫与自嘲,找借口道:“我没钱。”
“别呀客官,没钱没关系,你看这大热的天,进去坐坐,躲躲太阳喝口茶也是可以的!”伙计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女子值得争取,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努力把人往赌坊里忽悠。
几番拉扯后,于霁尘被热情过头的赌坊伙计,连请带拽地邀进这家如意赌坊。
她进赌坊也不怎么豪赌,仅仅是在这张骰子桌上押个大小,到那张叶牌桌上帮人凑个角,一连四天。
第五天傍晚,在赌坊伙计怀疑自己是否当真看走眼,错把贫鬼当成了财不外露的富贾时,于霁尘在叶子牌的牌桌上,一把输掉五十两银。
“看吧,”伙计冲打叶子牌的方向一努嘴,撞了撞抱着胳膊看场子的打手:“我就说不会看错的,那女的有钱,不过是才来新地方,放不开。”
他比出一个巴掌:“一回生两回熟,只要她明日还来,便绝对不止玩五十两!要不要打个赌?”
“不赌,就你眼尖。”打手的目光在乌烟瘴气的场子里来回扫视,脸上写着“别烦我”三个大字,不想和伙计多搭话。
俄而,他却忽然一巴掌重重拍在伙计后背,狐疑问:“你看那边那个瘸老头,他是不是在跟踪刚才那个女的?”
福禄喜胡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赶乞儿如赶财神,所以讨饭的在赌坊出入自由,那个神经兮兮的瘸腿老头已经摸来好几日了,不讨饭,更不讨钱,最多讨杯水喝,几天下来,也没人发现,那老瘸子竟是在盯那年轻女子的梢?
“……呦!”被拍个踉跄的伙计踮起脚看片刻,一拍大腿几欲要走:“这还了得?!得赶紧给那位女客言语一声,别路上再让人抢走钱!”
被打手一巴掌按到肩头,阻拦住他的脚步,打手淡然道:“别担心,你的贵客吃不了亏,她走路步子既轻且稳,手上茧也绝不是摸牌磨的,她一个打你三个不在话下。”
于是乎,伙计在似信非信中,眼睁睁看着那个瘸腿老头,跟着那戴红珊瑚小耳坠的女人,鬼鬼祟祟离开赌坊。
.
久别重逢会是什么样子呢?
会是在什么样的场景里,用什么样的状态重逢?见面后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冲对方笑时,是该先勾起嘴角,还是先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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