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行倒杯茶递过来:“莫生气嘛,等让儿晚些时候回来,让会会帮忙探探口风,看让儿究竟是什么想法,至于她那个姓水的朋友——眼线只是说她们重逢,又没说别的,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霍君行忽然消音,因为于冠庵接茶杯时,转过身来盯着他看。
“怎么,干嘛这样看着我?”霍君行疑惑,不禁挑眉瞪大眼睛。
于冠庵放低声音,诚心实意问:“让会会去向霍让打探口风,你是不是看会会这几日病情好转了?”
霍君行:“……”
心思并不细腻的男人,竟然忘了自己亲女儿这茬事,懊恼地抿起嘴不说话。
于冠庵端着茶杯,往后靠在及腰高的条案上,沉默须臾,道:“世上再没谁比你更希望会会过得好,你千挑万选给她挑中个夫家,可是,你觉得会会这几年过得好?”
“大夫说会会身体弱,是因为被红花之类的药物伤到本元,以后再不可能有孩子,老霍,我知你不同意会会和……”
“偃儿”二字说到嘴边,又被于冠庵咽回肚子,那些隐晦的,无法放到明面上的东西,还不到摊开讲的时候。
“可我们做亲长的,除去妥协,还能有什么办法?”于冠庵望着霍君行黑沉的眼睛,轻轻摇头,“我们不答应也好,不承认也罢,可终归是往后的人生里,陪她们走到最后的不是我们。”
“那也不能是霍偃,”霍君行执拗地反对着,“她记在霍家的家谱上,和会会是‘兄妹’,若是答应,岂非颠倒伦常。”
霍君行是平静的,他情绪越平静,松口允许的希望就越是渺茫:“霍偃亲生父母的案子一日不得翻,她就一日不能认祖归宗,她就得继续做咱们家的孩子,若是我答应下来,她们照旧得躲在暗地里见不得光,”
“冠庵,”霍君行问:“见不得光的关系,你觉得能走多远?”说罢,又轻叹着补充:“即便熬到改元,我观上位的态度,也是不会为霍偃的亲生父母翻案,霍偃这辈子,除去姓霍,别无路可走。”
会会和霍偃,和霍让的情况完全不同,无法相提并论。
“你也太小看偃儿了,”于冠庵觑着霍君行隐约露出不忍的神色,道:“无论她能否为当年的冤屈找回清白,她都有本事护住我们这个家。”
霍君行摆下手,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还是先把霍让的事解决,再说会会吧。”
孰料于冠庵一改方才的态度,弯弯的眉高高挑起:“那冤家有什么可说的,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喽,我无所谓,反正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德行,没差别。”
“啧,”提起这个,霍君行也忍不住啧嘴,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你倒是提醒了我,持岸带回来的那个姑娘,也是有些不好处理。”
提起首徒的闯祸本事,霍君行牙痒痒得,恨不能把李持岸当沙袋吊起来揍:“那么大一张饭桌,桌前坐那么多她的同僚,你说她用谁的碗筷不行,偏偏拿了人家本地姑娘的用!”
交趾本地有个习俗,谁和未出阁姑娘同吃一碗饭,或者看了人姑娘的闺房,便要把人娶回家,如果不娶,便代表那姑娘人不行,姑娘这辈子会再也嫁不出去。
若是寻常的女子误闯别人的闺房,倒也不碍事,但坏就坏在李持岸那个不讲究的狗东西,她吃了人家吃过的饭。
交趾那边的人认为,只有一家人才会吃同一碗饭,那姑娘的父亲也不是个好人,要靠嫁女儿的礼钱给儿子娶媳妇,对大邑高官吃了他女儿碗里饭的事不依不饶,闹到衙门口,闹得过往百姓人人皆知,闹得他的女儿再没脸留在交趾。
李持岸那个狗东西,除去办案缉凶时精明能干,其余时候脑子就没清楚过,被那姑娘的父亲撒泼打滚几番逼迫,便给付八十两礼钱,把那姑娘从交趾带回了大邑来。
现下就安置在狗东西自己的小宅子里。
“哎呦!”想到这些,霍君行只觉得眼前发黑,头大如斗:“别人家都是长徒稳重顶事,上帮师父师娘分担庶务,下照顾师妹师弟,咱们家可好,出了李持岸那么个闯祸精,她还跑来问我该怎么办,我真是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遭报应,头疼!”
女儿和“养子”纠缠不清,继女和仇家的女儿藕断丝连,还没等处理清楚她们的两桩事,这厢又蹦出首徒乱吃剩饭给她自己吃回个“媳妇”来的意外,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呐!”霍君行这个性格耿直的中年男人,抱着头痛苦地哀嚎出声。
滑稽的模样与他沉稳严肃的气质形成鲜明你对比。于冠庵没忍住,捧着茶杯嗤嗤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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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你为了能顺利来大邑找我,故意引导水德音跑到这里找我报仇?”
相比霍君行在家里抱头哀嚎,于霁尘在水图南下榻的客栈里,惊讶得嘴巴能直接塞进个咸鸭蛋。
“对的呀,”水图南撕着丝丝分明的龙须糖,歪头从糖尾巴开始吃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我怎么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那肯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嘛,我就想亲自来找你,所以——”
她吃完手里柳絮般轻而细的龙须糖,粉色的舌尖飞快一舔嘴角,话题骤转:“暗中盯着我,不想让打听到你消息的人,到底是谁?”
于霁尘看着水图南舔嘴角,不敢不说实话:“……是于奉笔。”
“因为我是仇家女?”水图南对此并不意外,尾音隐约带笑,似乎早已料到是于冠庵,或者说料到了对方至少是和于霁尘有关系的人。
但其实无论那人是谁,对她来说都没关系,只要不是于霁尘故意不让她探知消息,其余什么都好说。
于霁尘强行把目光从水图南嘴角拔开,看着满桌各式各样的零嘴,果干,肉脯,点心,糖糕……她忽然也想跟着吃点东西。
于霁尘拆开盒老式的五色糖果,捏个羊角蜜出来,一口咬下去,满嘴甜而不腻的香,直接甜到人心坎儿上。
上次这样吃零食是什么时候,她已经不记得了。
在羊角蜜的香甜中,于霁尘懒散地弯了弯眼睛,否认道:“关于以前的旧事,于奉笔只负责收拾大邑的官,水德音倒是从没入过她的眼。”
于家三兄弟的死,光是江宁本地官商勾结,是不足以做得如此顺利的,当时大邑有官员做了江宁官员的保护伞,于冠庵在大邑筹谋,就是为把那些幕后的人揪出来。
这么些年过去,结果未负有心人,除去那实在暂时动不了的,其余各得其罪。至于水德音之流,则压根不在于冠庵的考虑范围,就像虎狼食肉,但却不会去捕捉小小的虫蚁。
水图南更加疑惑:“于奉笔为何不让我打探你消息?”
“我是被软禁在大邑京的,”于霁尘解释道:“季太后和皇帝的人,还有些别的人,皆派了眼线监视我,杨严齐同我断联三年,若你来找我,恐会引火烧身。”
于冠庵堵回水图南的探听,实则是为的水图南好。水图南点头,暗中松出口气:“原来如此。”
“图南。”于霁尘再也忍不住了,再也不想顾虑任何事,拉着凳子挪过来,坐到水图南身边。
“什么?”随着于霁尘的忽然靠近,水图南心头蓦然一跳。
于霁尘三言两语说不清这几年来的经历,只感觉水图南敢在杨严齐都不敢轻易有所举动的时期,仍旧坚持在打听她情况,是件让人无比喜悦的好事。
于霁尘暗暗提起口气,用紧张到出了满掌心冷汗的手,拉住水图南手,语气里有着不管不顾的冲动:“这几年来,你可有找到和你心意相通的人?”
“……没有。”水图南被着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不敢乱动,错愕地看着于霁尘。
她就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于霁尘漆黑眼睛里摇晃的璀璨灯火,砰砰乱跳的心一时间被分割成两份,一份在暗暗期待于霁尘接下来的话,一份又有些怕自己被嫌弃。
于霁尘虽事经营,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之人,门庭差距如此之巨,恐怕……
还没等她多想,便听于霁尘迫不及待再问道:“这几年来我心里满满都是你,如今既然重逢,你愿不愿意,重新同我好?”
“……”水图南一时沉默。
见此,于霁尘忙拉紧她的手,像是怕她会从自己面前消失。她开口,蛮横地切断水图南所有的犹豫:“水德音牵连你辞了江宁商会会长么,你不是说,要我必须得赔偿你么,图南,你愿不愿意去幽北?那里有一方比江宁更大的商市,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你敢不敢,同我一抢奉鹿商会会长的位子?”
儿时念诗词,念到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水图南当时不理解究竟有何可怯惧,可是现在,在经历过漫长而煎熬的思念后,她面对于霁尘,生出了和诗词里描述的那种情怯。
太想念,太想念,就变得害怕起来。
“你还会不会,”水图南垂下眼皮,遮敛其眼里汹涌的心绪,“像几年前那样,再不声不响离开?”
于霁尘立马:“不会,如今境况已不同,以后绝对不会旧事重演。”
“可是……”水图南脑子里空白一片,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却还是想说点什么,然而刚低喃出声,于霁尘的唇落过来,亲吻在她半垂的微凉眼皮上。
水图南明显身体微微一僵,就在于霁尘的勇气,即将在这般回应不明的状态下消耗殆尽时,水图南“哇!”地哭出声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于霁尘,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哭起来,放声大哭,似要把这几年来所有的情绪全部释放。
紧接着,于霁尘终于把水图南真真切切地抱进怀里,低头小心地吻在她的眉目间,尝到眼泪的咸。
她道:“图南,谢谢你还愿意来找我,图南,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停更了,真的特别不好意思。忙完这阵子就会继续更。鞠躬鞠躬
78、第七十八章
水德音不见了,在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
“你不着急么?”
周鹤霄刚从北衙回来,总是饥肠辘辘的,抢了于霁尘的饭碗大口吃,在对面李持岸略显古怪的神色中,鼓着两腮如是疑惑。
于霁尘不怎么饿,单纯是被李持岸拉过来吃饭的,干脆把菜挪到周鹤霄跟前:“有何可着急,能在飞翎卫眼皮子底下把人掳走的,满大邑又有几个。”
周鹤霄脖子一耿,囫囵咽下满口食物:“这可说不准,如今连清噪处的狗都爬到了我们头顶,旁的畜牲难保不敢下黑手。”
飞翎卫傍皇权而生,如今的上位似乎不喜欢霍君行,南北两衙也跟着倍受冷落,大邑京的权力更迭快如风云变幻,飞翎卫较太后代政时而言,自是没那么厉害了。
“飞翎卫的职权重心,眼下逐渐被转到御前仪仗上去,办差还得听御史台安排,”坐在桌子对面扒拉饭的李持岸,用筷子一敲碗沿,震掉挑在筷头上的半个黑色花椒,总结道:“飞翎卫现在可不容易了呢。”
周鹤霄用力点头,往嘴里扒一大口饭。
见于霁尘沉默,李持岸品出点味儿来,立马保证道:“此绝非师娘所为!”
她分析着提醒:“水德音被抓走,则抓他的人能威胁你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把柄被水德音抓在手里,能被反过来威胁你的?”
于霁尘手肘撑在桌边,四根手指虚握,食指侧边抵在上唇,啃着拇指指甲琢磨,片刻,摇头:“照理说是没有把柄的。”
于霁尘这样说,基本代表没有把柄被水德音拿住,否则那老王八早闹起事来,又岂会憋到如今。
“当局者迷,别只你自个儿在这里苦思冥想,”李持岸道:“不然你问问水图南去,关于水德音,她或许比你更清楚。”
“对啊,”周鹤霄有如醍醐灌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嗓门问于霁尘:“你此刻为何会在家里,不是应该和那位水姑娘,如胶似漆待在一处么?”
于霁尘要笑不笑:“这个问题你不如问持岸。”
关大师姐何事?周鹤霄视线落过对面去,看见李持岸脸上闪过可疑的古怪——打死也不会说她为何躲来家里吃饭,还顺带拉着千山。
在周鹤霄开口之前,李持岸抢先一步看向于霁尘,道:“还是找找水德音为好,你不是打算回幽北了,免得节外生枝。”
“急什么,”于霁尘淡淡道:“时间到了,自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持岸!”这时,门外有人朝门窗洞开的屋里喊话,“家门口有人找你!”
“谁?”李持岸停下吃饭的动作,细看的话有几分心虚。
“不认识,一个女的,她说她姓韦,你出来看看吧。”
李持岸暗暗一喜,胡乱擦两下嘴奔了出去,脚步带起一阵风。
周鹤霄跟着走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边往嘴里继续扒饭:“持岸从交趾带回来的女子好像就姓韦,千山千山,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
征询的话音刚落,千山鬼鬼祟祟的身影,灵活地从周鹤霄眼角余光里一闪而过,贴着墙根跟了上去。
周鹤霄:“……”
“等我!”周鹤霄端着饭碗追上来。
还没等尾随李持岸走到家门口,于霁尘在走廊出口被霍偃拦住。难得见霍偃不镇静:“半个时辰前,来秀幸伤了我的人带走水图南,这会应已经到清噪处。”
来秀幸掌管的清噪处,和飞翎卫之间的恩怨情仇,简直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两部不对付已久,今上登基至今,两部矛盾日益尖锐。
“干!”周鹤霄激动地把饭碗往花圃边一撂,大嗓门冲静谧的院子喝道:“来秀幸抓了我们家的人,跟我去清噪处要人!”
于霁尘:“……”怎么比她反应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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