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给你带过来了,这几天睡好了吗?”李喻摸摸她的头发,这糙得,头发上还有代言呢。
陈飘飘放松许多,但没时间多聊,应了一声导演组的话便回到戏里。
要赶着直播,上午的排练时间便缩得很紧,好在工作顺利完成,导演组提点之后她的进步也不小,吴老师挺满意地夸她:“有回去琢磨,是吧?”
陈飘飘笑吟吟的,大方承认:“昨晚没怎么睡。”
“那不行,休息还是要注意的,是啊?”
一起工作久了,导演组的口头禅都和孙导差不多。
收工,陈飘飘在舞台中央象征性地拍拍手,给辛苦的同事们鞠了一躬。
午饭在房间里挤着时间吃的,一边吃一边对流程。真好,忙起来了,她没空看陶浸,甚至没注意她今天穿的什么。
房门敞开,妆造组进来,小助理背着双肩包,依依不舍地来告别。陈飘飘一边上妆一边拉她的背包带子:“回去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个消息吧。”
小助理哭丧脸:“飘姐,还想跟你。”
陈飘飘弯眼乐了,安慰她:“我现在还不红,配不了两个助理,你努力,我也努力,好吧?”
小助理点头:“行,咱们双向奔赴。”
陈飘飘闻着化妆品的香味,目送小助理推着箱子离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别人的希望吗?真神奇。
她皮肤很嫩,几天不化妆,再涂脂抹粉就不太适应,脸上有些紧绷,化妆师用精华液调粉底,精细得像敷面膜。
灯光和直播设备架起,陈飘飘换上营业微笑,透过镜头对剧组成员说好久不见。
她时而安静地聆听,时而大笑,时而调侃一两句,时而不着痕迹地抛钩子宣传。没有人看得出她很累,因为她很有经验,坐得腰疼时,会发呆放空,别人问过来,她说不好意思,刚刚网不好,没听清。
小狐狸长大后,进化形态是,不会被人看出狐狸本体了。
熬了一下午,她饭都吃不下去,卸妆简单洗个澡,一身轻松,扩展双臂想出门遛遛,不自觉地走到了西楼剧场。
竟然还有人,因为点了一盏微弱的舞台灯。
她一眼就看出来是陶浸。
站在舞台中央,拿着剧本,背对着她写写画画。
这个场景如梦似幻,海妖般勾引陈飘飘走过去,脚步声放轻,和梦里渐渐重合,脚步声放重,和梦里渐渐剥离。
“你还没走啊?”陈飘飘问转过身的陶浸,已经快9点了。
陶浸停顿两三秒,笑了:“我在写cue点。”
嗯?是什么?
陶浸把手里的剧本递给她,坐到舞台边缘:“下午你没来,我让舞台部门过来了,灯光、音响、道具还有舞台设计组的负责人,都根据你的动线搭建了一遍,刚结束。”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剧场好听得要命,月亮都舍不得过来打扰。
“我给你在剧本上标了cue点,简单说,就是以你的某个动作或者台词为信号,到了这里,灯光音效音乐之类的,会有变化。”
“这些点,是用来提示你的。”
真难过。陈飘飘翻着剧本,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自己提出的公事公办,陶浸也一直很耐心地教她。但有的人未必能意识到,她本身就是陈飘飘追逐又痛恨的那双手,陈飘飘贪图手缝里漏出来的那一点,也厌恶手缝里漏出来的那一点。
陶浸不一定知道,她留下来,给陈飘飘记笔记这件事,有多让人难过。
更难过的是,这些都是她本职工作。
“谢谢。”陈飘飘说。
“不客气,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有一个。”
“嗯?”好像没想到她真的有问题。
陈飘飘嘴角掖了掖,心里莫名其妙地笑半声。
她喜欢陶浸意料之外的样子,有一点像从前。更喜欢和陶浸心平气和交谈的样子,有一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过两天要搬一个大件行李过来,下午化妆时听助理打电话,保安说大件行李进西楼住宅区,要和道具区分,剧组开单子才能进来。”
“正好遇到你,想问问你能开吗?”
陈飘飘卷起剧本,素面朝天地望着陶浸。
陶浸身上的雪松气息和她语调一样轻:“能,你让李喻找我吧。”
“你知道她叫李喻?”
“上午她来,你叫她了。”陶浸笑了笑。
哦。
陈飘飘没话说了,低头轻咬嘴唇。
好像意识到这是学生时爱做的动作,她立马放开。出道后她就不做了,因为如果嘴唇咬破了上妆会很麻烦,即便没咬破,也可能把口红沾到牙齿上。
被公司讲过几次。
陶浸拿起手机看眼时间:“我收工了。”
“嗯,你先回去吧,我再待会儿。”
“好,拜拜。”
“拜拜。”
明天还有排练,可她们不说“明天见”了。
第59章
男主到位时,她们已经排了七八天了。
说是男主,其实只有十来分钟的戏,和陈飘飘在故事的中途纠缠,然后分离,之后是一个漫长的截断和抽离的过程,舞台灯光降到冰点,和相爱时的炙热形成鲜明对比。
陈飘飘会蜷缩在舞台上睡觉,整整一分钟的休眠时间,而投射内心的B角在巨大的玻璃缸后面表演溺水。
音响里只收音了陈飘飘的呼吸声,一、二、三、四、五。
“好,可以。”
陶浸右手指尖轻拍一下左手掌根,眼神朝向另一边:“杨益来了。”
杨益是男主的名字,刚进人艺的年轻话剧演员,基本功很扎实,天赋和悟性都很高,是被业内前辈推荐过来的。
他穿着白色T恤和简单的排练裤,自己拿了一瓶矿泉水备在一旁,先确认定点,再上台,肢体里处处是舞蹈附中毕业的形体功底。他先利落地微微欠身,说:“吴老师,我开始了。”
然后便自舞台的侧面走过来:“每个人都要在爱里学会说谎,有的谎言在开始,有的谎言在结尾。爱错人时,听她的谎言,爱对人时,听自己的谎言。”
“因为世界上,没有爱对人这回事。”
陈飘飘瞬间明白为什么他会是男主角,声台形表,样样拔尖。
声音像自带扩音器,嘹亮宽厚而具有十足的穿透力,震得空气微微发麻。
以前她们演短剧,都知道会后期配音。片场很吵,轰隆隆的机器轨道,道具组的张罗,演员调度的对讲,有时还有围观的路人在那里指指点点,根本不具备同期收音的条件,再则,那时她的台词水平也让剧组没考虑过后期通配。
因此,演戏时,哪怕她把词囫囵吞过去,导演都说OK,过。
后来演网络长剧,她的台词还可以,蛮希望用原声,但资方挺搞笑,说要请XX角色的配音,她的声音很吉利,能爆剧。
所以迄今为止,陈飘飘没有一部原声剧。
上周吴老师就直接地指出,她台词力量不足,咬字有一点南方口音,断句和轻重没有质感。
她当时不明白,断句怎么还有质感呢?听了几个视频,慢慢摸索发现台词和写作差不多,要有长短句点的搭配,松紧和节奏的把握就叫做质感。
杨益的台词,字正腔圆,质感很好。
陈飘飘顿了一下,没接住戏。
在片场,她嘴瓢了,嘻嘻哈哈地就过去,还能剪进花絮里当宣传,有时NG次数多了,还能剪鬼畜。但剧场不一样。
或许因为实在太安静,底下的人都用工匠的眼神看着他们,她生出了羞耻心。
出道几年,陈飘飘才后知后觉地对表演生出了羞耻心和敬畏心。
她低头再一次看剧本,佯装掩饰,余光里陶浸抱着双臂,认真地注视着她。
“不好意思,再来一次吧?”陈飘飘平缓呼吸,放下剧本,对杨益说。
“好,没问题。”
杨益青春洋溢地退回去,站得直直的,看向陶浸和吴老师的方向,陶浸点点头,杨益轻提一口气,再次上前,讲完台词,含情脉脉地望着陈飘飘。
“或许,我们根本不必爱对人,爱情的对象,应该是清晨醒来的一双眼睛,和夜晚沉醉后,一个灯红酒绿的吻。”
陈飘飘风情万种地上前,微微偏头,天真又迷离地看进杨益的眼里。
然后他们需要接吻。表演接吻。
杨益上前,伸手松松圈住她,陈飘飘用眼神当钩子,摇曳的肢体中,轻轻抿了一下嘴。
侧脸,剧本提示灯光转暗。
闭眼,剧本提示音乐减弱。
杨益的耳朵红了,他强作镇定地地凑过去,行动之前,用气声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
台下的同事笑起来,吴老师也笑:“杨益啊你干嘛呢?”
俩人分开,杨益挠头:“我小声说的,也能听到啊?”
“肢体,”吴老师皱眉,“你肢体一下子就怂了你知道吗?”
杨益捂住脸,痛苦地搓了搓。
“你干嘛呢,矫情什么,”Arick开玩笑,“人女孩儿都大大方方的。”
杨益脖子通红,深吸一口气:“再来。”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杨益对陈飘飘鞠躬,没敢看她。
“没事。”陈飘飘笑了,片场有时会遇到亲密戏害羞的对手,她还好,脸上清风拂月。
不得不说,刚才声台形表吊打自己的对手露了怯,她没有那么挫败了,自己的表演经验终于有点帮助,也有自己的专业赛道。
第二次相拥,杨益靠过来,在陈飘飘的颈边落下阴影。
他有些僵硬,忍着不自在的心跳将脸停在陈飘飘的下巴处,保持几厘米的距离,一个不太熟练的借位。
陈飘飘娴熟地转头,配合他将借位的部分转入观众的视觉盲区。
吴老师轻轻“啧”一声。
动作结束,俩人站成一排,杨益咬着上嘴唇说:“嘶……不,不太好。”
他出戏了,完全不在人物里。
陈飘飘瞥他一眼,脸红得跟火龙果似的,突然想起外婆说,以后不要找芒果脸的男的拍戏,现在找了个火龙果,也不知道她满不满意。
没忍住,低头望着木地板,抿嘴笑了。
吸吸鼻子,她将笑意咽回去,低低咳嗽一声。
台下吴老师狠抓两把头发,琢磨了一下俩人的形体,想要开口指点。
忽然听见一旁靠着桌边的陶浸,望着剧本轻声说:“太硬了。”
“不好看,删了吧。”
拇指按下圆珠笔的笔帽,笔尖弹出来,她在剧本上画了个圈。
画完,习惯性地在空白处打个点。
吴老师抱着手肘思考,Arick拿起旁边的剧本翻,陈飘飘看着陶浸低头眉眼温温的样子,心里“咯噔咯噔”地跳。
好像在空气里真正完成了那个吻。
十秒后,吴老师摇头:“本来男女主的戏份就短,如果删掉,这场戏的张力不够。”
“而且音乐也是在这个地方推的。”Fay补充。
“想别的办法。”陶浸平静地眨眨眼,别过脸让Arick想办法。
“我也觉得可以删,”Arick盯着剧本沉吟,“他俩亲得跟我想得不一样,挺难看的。”
很直接,吴老师笑了。
陈飘飘忽然在他们松弛的表情里生出了小火般的燥意。
这几天她很努力,背剧本也好练台词也好做功课也好,都比别人用了更多时间,因为她能感觉到,剧组对自己的认可不多。没办法,演技确实一般,不然庄何也不会让她来学。
在西楼,作品最大。为了好的舞台呈现,所有人都很直接,导演组点名谁谁谁的肢体难看很正常,音乐组被讲难听,道具组被说丑,不好就换,没人玻璃心。
陈飘飘也不玻璃心,但她的牛角尖钻在了吴老师笑的这一下,明明吴老师刚才还在说删了张力不够。
但笑完以后,她就把话咽回去了,似乎是承认,陈飘飘和杨益表演不出效果,没办法,那删了吧。
陈飘飘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也是自己的专业,她有能力做到不删戏。
她说:“我可以亲得好看一点。”
陶浸抬眼,望着她。
“怎么亲?”Arick问。
“他可能不太有经验,”陈飘飘拨了拨头发,“我来主导,因为整场戏本来就是女主勾着男主走的,这时候如果男方主动,逻辑不对,所以别扭。”
“如果我攀住他的手,扶着他的肩靠过去,会好看很多。”
好像有道理,Arick想让她试试。
看一眼陶浸,她却没有采纳,垂着眼帘,翻过一页纸看看后面:“删了吧。”
陈飘飘欲言又止,稍是一顿,才问:“我刚刚说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吗?”
陶浸没回答。
陈飘飘心里的火苗兹拉兹拉的,快要烧到喉咙里。刚刚她鼓起勇气,针对专业提出意见,从戏的逻辑和流畅度出发,正常人哪怕不采纳,也会给个理由。
而陶浸,从来就没有正视过自己的专业。
她打心里就不认为,做网红拍短剧的陈飘飘,有任何专业性可言。
“我不想删。”陈飘飘站在舞台中央,第一次反对剧组的安排。
空气里似乎有针线,拽得紧紧的,把灯光都绷住了。
Arick跟Fay对视,显而易见的出乎意料。陈飘飘的语气挺冷的,就差直接在台上杠起来了。
蹲下检查音响的同事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揣测,这类流量女演员确实跟平时接触的戏剧人不太一样,他们有点怕她之后耍大牌。
没人说话,只剩音响组在拉电线的声音。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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