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数日,沈流云为寻一款腕表四处翻翻找找,也因此见到了那个樱桃木盒。
沈流云对这盒子陌生,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一样东西,但他记性算不上好,想着也有可能是自己从前心血来潮买的,买回来就抛在了脑后。毕竟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怀着不太确定的一番猜测,他打开了这个木盒。
木盒里装的东西不稀奇,甚至可以说非常普通:一幅用小相框裱起来的速写画,一把黑色的折叠伞和一颗蓝色的玻璃球。
沈流云一眼就认出那幅画是出自他自己之手,脑海中模糊地回忆起创作这幅画的时间和地点,印象里他当时似乎确实随手将画送给了别人。
那个人居然是闻星吗?
剩下的两样东西沈流云都没有印象,但不难猜测,应该都与他有关。
沉思片刻后,沈流云将东西物归原位。紧接着,他开始思考适合送给闻星的礼物。
在他看来,木盒里珍藏起来的这几样东西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被称之为礼物,而闻星也不应该只拥有这些。
闻星脖子上的银杏项链就好似一根引线,抽丝剥茧地牵扯出许多东西来——他疯狂送闻星礼物的缘由,藏在床头柜抽屉里的樱桃木盒,以及木盒里的几样东西。
想来,那把伞就是闻星今日所提到的那把。
那剩下的蓝色玻璃珠,难道也是他随手送给闻星的吗?
沈流云皱了下眉,既惊异自己之前居然会随手送人东西,又惊讶这些东西竟都送给了同一人,而那个人还是闻星,他如今的恋人。
不过更离谱的是,偏偏他还将这些事尽数忘了个干净。
究其原因,沈流云也不知是年岁渐长随之而来的记忆力衰退,还是那些事原本对他而言就太过微渺。
根据对自己的了解,沈流云觉得应是后者居多。
这话若是说给那日遍寻沈流云不得,急得火气攻心的众人来听,估计会个个气到吐血。
要知道那日沈流云突然撂挑子不干了,被众多媒体争相报道,在整个圈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好几年后都仍有人对此津津乐道。
这事还得从那年的金茧杯说起。
华美每年都会在校内举办一次金茧杯,鼓励众多有梦想、有才华的学生踊跃报名。金茧杯的奖项不仅在校内能评优加分,还会获得多方媒体的报道,在业内也具有一定的含金量。对校内学生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那年,沈流云受邀成为金茧杯油画组的颁奖嘉宾之一。
按照流程,颁奖环节先由沈流云代表油画组的颁奖嘉宾上台致辞,紧接着主持人为台下观众介绍获奖选手以及他们各自的获奖作品,最后是颁奖嘉宾依次为获奖选手颁奖。
但就在进行到第二个流程时,沈流云盯着屏幕投影出的获奖作品看了半晌,渐渐皱起了眉。
“这幅作品,是一等奖?”沈流云低声询问一旁的人。
坐在他身侧的是年过半百的汪全庭,华美现任教授,沈流云从前的老师。沈流云能一眼看出来的问题,汪全庭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可汪全庭却浑然不知一般,偏头看向沈流云,回答他:“是,有问题?”
沈流云的眉头皱得更深,直言道:“这幅画里似乎掺杂了一些其他画家的风格。”
在绘画中,并不存在画风抄袭一说。而在法律上,一幅画作是否抄袭的鉴定标准也极高,单单画风相似很难被判为抄袭。
即便是模仿画风到了一定程度,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却也只能在道德上谴责,无法追究,是一种无比狡猾的擦边行为。
这种行为尽管令绝大多数画家不耻,但又无可奈何。因此,总有投机取巧之人靠这么一条捷径来沽名钓誉,虽手段低下,却收益颇丰。
眼前这幅获得一等奖的《秋日遐想》,沈流云几乎一眼便能看出是对挪威印象派画家Frits Thaulow画风的拙劣模仿。甚至不光光是画风相近,就连光影构图都有所参考。
Frits Thaulow的所有作品中,沈流云最喜欢那幅《河边的村庄》。画中细致地描绘了夕阳余晖下,倒映着岸边草木的河面,缓缓流淌的河水,烟囱飘出的袅袅炊烟,完美将日暮时分的宁静温暖定格下来。
而这幅《秋日遐想》,画者依葫芦画瓢地画了河流边的村庄,将Frits Thaulow的画风学了个六七成。
沈流云看着那幅画,不禁想到市面上各种各样的大师画作复刻品,诸如梵高的《星空》、莫奈的《睡莲》。这幅获奖作品与那些工厂批量生产出的复刻品亦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对大师画作的仿照,却被堂而皇之地冠上一个奖项。
更可笑的是,他一会儿还得上台为这幅画颁奖,多讽刺。
“致敬罢了,这很常见。”汪全庭避重就轻地回答他。似乎是看他面色不虞,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汪全庭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章竣的父亲是现在油画系的系主任。”
噢,原来是关系户,难怪。
沈流云扯了下唇角,敢情不是没人看出来不对,而是看出来了也装傻充愣。
见沈流云久久不言,汪全庭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劝他:“流云,别做冲动的事。你只是给他颁个奖而已,这个奖也不是你评的,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
汪全庭几乎是将利弊都摆在了沈流云的面前:上台若无其事地给人把奖颁了,即便日后被有心人指出这幅画有模仿大师画作的嫌疑,也与他无关;但他如果执意要戳破此事,只会平白得罪人,得不偿失。
“你若实在不想去,不如我跟你换一换?”汪全庭慈和地看着沈流云,一如当年细心教导他那般,却令他自心底生出浓浓的厌恶。
沈流云并未接受汪全庭的好意,将面上的不快敛了敛,“不必了,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
汪全庭点点头,总算放下心来。
不过很快,汪全庭就发现自己这颗心还是放得太早了。
沈流云上台接过了礼仪小姐手中的奖杯后,并没有按照流程将奖杯交到获奖者章竣的手中。
章竣看着眼前即将为自己颁奖的沈流云,面上难掩激动:“沈师哥,我一直都很崇拜你,没想到有一天能有机会让你为我颁奖。”
沈流云唇角微弯,“谢谢,不过我受不起。”
被这种喜欢模仿他人风格作画的人崇拜,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沈流云可不想某一日也看见自己画作的复刻品。
章竣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不知道沈流云这是什么意思,碍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奖杯在眼前晃了一圈,而后被拿远了。
沈流云偏头看向主持人,微笑着问:“能把话筒给我一下吗?”
主持人也是油画系的学生,尽管流程上并没有这条,但出于对沈流云这位大名鼎鼎的师兄的信任,还是将话筒递给了他。
接过话筒,沈流云面向台下,审视般一一扫过评委席,而那些人也好似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有所预料,脸色瞬间齐齐变得凝重。
底下的众多目光里,惊惧、慌乱、疑惑等等情绪都有,沈流云就立在这些复杂目光中,缓缓开口:“我在校时,也曾获得过金茧杯的一等奖。如今受邀重返母校为学弟学妹们颁奖,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只是我没有料到,本届金茧杯的评奖会如此没有水准。在此次评选中,我看不到对艺术的尊重,更看不到对有天分且肯努力的艺术创作者的挖掘。”
此言一出,评委席立即有人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而在场的媒体则将摄像头对准台上不停拍照,唯恐错过这一劲爆新闻。
“金茧杯创立的初衷,是为了鼓励所有的艺术创作者,鼓励大家去付出辛苦结茧的努力和拥有破茧成蝶的勇气。这是母校给予各位的珍贵机会,亦是对各位的美好期盼。”沈流云对台下情形视若无睹,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奖杯,“而现在,我手中的蝴蝶奖杯却要颁给一位明显水平不足的创作者,实在有失公允。”
台上章竣的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台下则一片哗然,那位站起来的评委不顾形象地高声呵斥,命人即刻去关掉沈流云手中的话筒声音。
沈流云置若罔闻,继续说下去:“对此,我感到无比羞愧……”
“滋——”的一阵电流声响起,沈流云手中的话筒没了声音,但无所谓了,他想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拿着话筒的手慢慢垂下,沈流云高声对台下说出最后一句:“我拒绝为此次获奖者颁奖。”
有不少保安从过道快速跑过来,看样子是准备将沈流云强行带下台,至于会被带去哪里,暂时未知。
沈流云从容不迫地将手中的话筒和奖杯都交到了主持人手中,还不忘对已经被吓傻了的主持人说了句:“学妹,如果有人为难你,记得告诉我。”
话音刚落,几个保安脚步飞快地冲上台来,而沈流云倒是依然镇定自若,选择直接从台上一跃而下,将所有的喧闹声都遥遥甩在身后。
顷刻间,礼堂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正值青春热血年纪的学生们一个二个团结起来,纷纷阻碍那些保安去追沈流云,只能瞧着那道潇洒的背影扬长而去,气得人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
第0013章 玻璃球
闻星从卓钰彦口中得知金茧杯一事时,距离沈流云从礼堂逃走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你是没看到当时那个场面,简直了!我现在跟你说都还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从此以后,沈师哥在我这里封神了……”电话那端,卓钰彦激动地喋喋不休。
闻星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调侃:“你不是早就给他封神很多次了吗?”
“从前那是因为他高超的画技,这次不一样。你想啊,沈师哥其实完全不用这么做,这个奖又不是他评的,出了事也牵连不到他,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卓钰彦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很难形容我现在的心情……但我想,我应该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记住这一天里,有人不顾后果挺身而出,只为将应有的公平给予他们,给予所有怀揣梦想的艺术创作者。
闻星同样深受触动,不过比起卓钰彦的激动兴奋,他更担心别的,“但是闹得这么大,他会不会有麻烦?”
卓钰彦声音里的激动顿时减弱不少:“肯定会有吧,那保安当时都要上去抓他了。我听一个学长说,现在一堆人都在找沈师哥,都快找翻天了。只不过暂时还没找到人,电话打不通,消息都不回,人也不在家,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虽然沈流云只是给油画组颁奖,但金茧杯由华美主办,出了问题影响的是整个华美。因而追责下来,沈流云可能需要为此承担不小的责任。
闻星下午的课已经上完了,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打车去了华美。
离华美校门还有几百米时,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闻星索性让司机靠边停车,自己下车走过去。
走至一半,闻星有些口渴,突然想喝北冰洋汽水。他记得华美附近有条旧巷子,巷子里头有家杂货铺卖,便往那边走去。
巷弄里还是熟悉的气息,斑驳的砖墙,歪斜的老树,行人寥寥,鸟鸣依稀。
道路两旁停了不少车辆,有积灰的汽车、废弃的自行车甚至还有辆破旧的三轮车,挤占着原本就不宽敞的路面,看起来杂乱无序,却又别有趣味。
杂货铺在胡同深处,闻星缓缓往里走,不多时便见到了那块红色的小牌子,牌子上写着五个小字——“老马杂货铺”。
铺子外头的窗户上贴着几张旧画报,上面年轻靓丽的女郎正对着闻星微笑,有咿咿呀呀的京剧声从半敞的店门内飘出来。
杂货铺里四处堆满了杂货,人走进去,转身都勉强。
入眼是一个绿色玻璃柜,柜子里放着各色香烟,柜面上是一台老式收音机,先前听到的京剧声就是从这传出来的。
收音机里正放着的是《红楼二尤》,刚播到第四场的开头,尤三姐还没开始唱。
饮料就摆在最外面的架子上,一眼就能瞧见。
闻星从架子上拿了瓶北冰洋,转过头想找老板付钱,却没见到人,唤了声:“有人吗?买东西。”
杂货铺空间不大,看着不像有藏人之处。半天无人应答后,闻星想着要不干脆自己把钱付了好了,但北冰洋是几块钱来着?六块,还是八块?
犹豫不决间,铺子里总算有了点别的动静。一个脑袋慢悠悠地从货堆里探出来,看了看他手里的北冰洋,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口中嘟囔:“北冰洋啊,拿走吧,白送你了。”
闻星愣了愣,“白送啊?不好吧,多少钱,我付给您。”
怪脾气的老板却赶起客来,啧了一声,“都说送了,你就喝吧。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听戏。”
闻星哭笑不得,只好拿着那瓶白送的汽水走出了杂货铺。
兴许也是被这出意外扰乱了心思,他脚下一时没留神,险些摔倒。
等他扶着墙站稳,眼睛突然被日光晃了下,不得不半眯上,再睁开时,便正正对上了不远处的景象。
铺子门口摆了台明黄色的弹珠机,一人坐在机子前,正聚精会神地玩着弹珠机,拉操纵杆的动作干净又利落。
断断续续的戏曲声再度飘至耳边,尤三姐唱着:“回家来引得我春云叆叇,女儿家心腹事不能够解开。也只好捺心情机缘等待,不似你聪明人遇事和谐。”
词曲忧愁哀婉,道尽尤三姐对柳湘莲的一腔绵绵情意。
叮铃咣啷的一阵响声将戏曲声覆盖过去,是弹珠机吐出了大堆玻璃球。
那人低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缴获的大批战利品,眉梢微扬,懒懒散散地往洞口里又扔进去一个玻璃球,接着开始新的一局。
谁能想到惹出了天大的麻烦,令众人遍寻不得的当事人就待在这么个无人问津的小巷子里,对着台儿童游戏机玩得不亦乐乎。
有刚放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边上经过,手里拿着一管泡泡水,边走边吹。
成串的透明泡泡接二连三飘过来,晶莹剔透,缤纷闪烁,在阳光下慢悠悠地晃动。
一时间,眼前的景象更像是场不真实的梦境,闻星感到头晕目眩,阵阵心悸。
啪,一个泡泡在沈流云的鼻尖上破裂,闻星看到沈流云的眉头因此小幅度地皱了皱。不是梦。
可闻星心里饱胀的情绪也好似随着那个泡泡一同破裂,令他再也无法忽视。
11/64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