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还苍白瘦弱、能跑能跳能说话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块能呼吸的肉,全身上下甚至看不出骨骼存在的痕迹,白到发腻的皮肉在床上蠕动着,甚至垂到地下。
食物的味道就是从它身上传来,源源不断,好像它就是一种食物,或者更诡异的东西。
洛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洛辛在她旁边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你想说什么?”他向后瞥了一眼。
洛辛面无表情:“我说了你会生气。”
“说说看。”
“……只是一瞬间的想法而已,并没有什么意义。”洛辛还想拒绝,但他越拒绝,洛茨就越觉得有问题。
“说。”
“好吧,”洛辛屈服了,他往后退一步,声音很轻地说,“就是我刚才想到你昨晚躺在床上的时候比这玩意儿好看多了别怪我我就是随便一想。”
语速很快,完全没有停顿。
洛茨:“……”
有时候一个人最大的宽容就体现在他听到却装没听到。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又向里看了一眼,这次洛茨注意到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东西的表面有些红色的痕迹,有点像刚愈合的伤口,而且形状规则,不像是磕碰出来的。
联想到刚才祁风解的反应——
“可能因为前半辈子一直颠沛流离,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张可以躺着床,和一桌子吃不完的饭。”洛辛也看向房里,明明目光中存有难得的悲悯,语气却出乎意料的讽刺,“神庙满足了他的愿望,让他变成了一块可以永远都不用醒来的肉。”
洛茨合上门,回到客厅。
众人见他面色无异,松了口气,谁料洛茨没有轻轻放过,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桃子住在另外的房间,对于少年的变化可以说是知之甚少,而了解这些的松河没有立即回答,先与祁风解对视一眼后,才开口。
“前天晚上。”他说。
“这小子从来到这里以后不是吃就是睡,也不怎么说话,要是没从餐厅找到他,那指定就是在床上睡觉。前天晚上我和老大睡得比较晚,那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半夜的时候我们听到一阵又黏又重的声音,接着就闻到了那种味道。”
他抬起一只手,冲着房间的方向比了比。
松河提到的味道,应该就是刚才洛茨闻到的食物味,这种味道没有一个具体的代指,却能激起人内心对于进食的渴望。
而又黏又重的声音……
大概就是皮肉坠在地上时发出来的声音吧。
洛茨头疼地揉揉眉心,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所以,你们就放任他这样了?”
松河一拍手,满脸不可理喻:“不然呢?救他吗?这咋救?我看到的时候差点没吐出来。”
洛茨松开手,望向祁风解。
祁风解也正迎上他的目光,神态坦然,周身的书卷气仍然明显,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虚。
确实,人成那样了,有没有意识都难说,割几块肉下来而已,又没有要他的命。祁风解当然不会心虚?
洛茨收回目光,权当刚才对视中的交锋不存在,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宣布:“我差不多明白这个副本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知道的?”松河问。
“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洛茨睁眼说瞎话,“梦里有道金光照在我身上。”
一声哼笑从耳边传来,洛辛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光明正大地坐在扶手上,手臂横过椅背,将洛茨揽进怀里,手绕起一缕头发在指尖把玩。
洛茨知道他在笑什么,面上一点都没显出羞涩,仍然认真端正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三位。
祁风解踹了松河一脚:“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松河差点摔地上,没生气,挠了挠头以后不说话了。祁风解重新看向洛茨,眼神专注,好像一个鼓励学生踊跃作答的年轻教师:“您可以继续说了。”
“……距离降神节还有两天,”洛茨抿抿嘴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切都会在降神节那天终止。”
祁风解:“终止的意思是一切消失,还是进入下一个轮回?”
洛茨反问:“你觉得呢?”
“我吗?”祁风解笑起来,“如果让我选的话,我认为会是进入到下一个轮回。”
洛茨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趣地顺着他给出的回答问下去:“为什么这么说?”
“观察得出的结论。”祁风解没有正面回答,笑着答,“观察可以给予我们百分之九十甚至更多的答案,关键在于我们能否看清。不过我以为这是神庙,不该有这么多的……嗯,怎么说呢?”
他脸上露出一抹接近于嘲弄的神情:“混乱。”
如果洛茨真的是一名被神权蒙蔽一切的信徒,那么这时候的他早已怒不可恕。可他不是,而且他早已明了真相。
所以他给出的唯一回应是笑了一下。
“容貌和智慧是天赐的财富,”他玩味地说,“你没有前者,却收获了百分百的后者,神是青睐于你的。”
没有激怒洛茨,祁风解也不气馁。
“谢谢,这真是我最近听到过最好的话。您可以继续说了。”
洛茨沉吟片刻,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片刻后,他开口:“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有人告诉我说受主教想见我。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但却再也没有消息传过来。”
“还记得如今神庙的第一目的是什么吗?”他突然问。
桃子犹豫着回答:“……降神节?”
“对!”洛茨打了个响指,“降神节。最关键,最重要。第一天的时候明明还有人在关注这些为节日做准备,可到了今天……”他伸出一只手指向窗外,“已经没有人在意。好像现实世界正在和这里分隔开。我推测轮回的节点就在降生节那一天。我们陷进一段过去的缩影中,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在过去存在过,包括我们。”
桃子艰难地在一片划过的杂乱信息中抓住了自己唯一确信的一条:“……可是安妮和艾莉?”
“她们彼此仇视。”祁风解随意开口,说出自己看到的,“至少白天看起来是这样,那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好像很看不惯安妮的红指甲。
但我想象不到要怎么样的仇恨,才会让一个女孩大半夜跑到坟地里把人挖出来,挖到指甲都断了,然后搂着一具发臭的尸体哭成那样子。”
“我也想象不出来。”洛茨说。“这很像扭曲,包括那个少年在内,花匠、修女、封印所的管理人,他们都在被扭曲。从重启第一天的正常,慢慢沦落到如今,其实一切有迹可循。”
“什么?”
一阵极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将窗边的白纱轻轻扬起,洛茨的面孔短暂地被白纱笼罩,留下一层浅而暗的阴影。
像神庙最高处那口永不停歇的钟,在第一次重启到来时,钟声还未停止,只能像被剪断的磁带一样徒劳地旋转着,声音戛然而止,好似一声将死的啼鸣。
在这一刻,洛茨无限地肖似于那些会被永远雕刻在神庙墙壁上的人。他变得模糊,变得不真实,变得无限接近于他的神。
“他们都是有罪的。”他说,仿若一句箴言。
“我们也是如此。”
“……”
无人回应,凝重的沉默好像凝胶一样灌满房间,让人无法呼吸。洛茨短短一句话彻底讲明了他们即将面临的危险境地,如果罪行无法得到宽恕,那么该如何逃脱登上审判台的命运?
“而这正是我最担心的。”目光依次划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洛茨在心中斟酌一个合适的比喻,片刻后缓缓道,“轮回之后的神庙像一座智能法庭,苛刻又公正,它会裁决你犯下的所有罪孽,并给予你相对应的惩罚,一旦陷入轮回无法自拔,那就只能被同化,到那时,就真的没有办法离开了。”
“……所有人都会被审判吗?”桃子问,抱有一丝残存的希望。
“因为所有人都有罪。”洛茨回答,“坦白讲,人就是靠罪孽而活,在常理中,我们犯下的绝大多数错误都值得被原谅,可这里不是。”
希望破灭,桃子浑身脱力地倒回沙发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咧出一个要哭不哭的笑。
“那我死定了,”她挠了挠头发,完全不过头顶冒出个鸡窝,问,“有活命的可能吗?有的话我先把想说的话憋一会儿,没有的话我现在就要开始骂人了。”
“其实是有的。”洛茨说,“副本不会无缘无故地陷进轮回,一定有什么存在给予了它轮回的力量并使它扭曲,如果能找到,或许会有转机。”
“……”
桃子呼出一口气,脸色变得通红,看样子是在忍。
这种一发现事情完蛋就要开始发泄情绪,把每个人从头到脚骂一遍的性格很熟悉,让洛茨回忆起一位故人。
指挥官的梦境其实有很多类似的元素,尤其是重要人物的性格构成,总能让洛茨看到一些曾经的影子。
中间几人中还是祁风解最镇定,问出关键问题:“那你认为那股力量应该在什么地方?”
“什么都要我来说吗?”洛茨面上带着诧色,故作惊讶,“祁先生没有想法?”
表情非常浮夸,嘲讽度一路拉高。别人还没什么反应,离洛茨最近的人先憋不住了,噗嗤笑了一声。
“你好坏啊,”洛辛感叹,语气满满都是骄傲,像夸一条会自己游泳的小鱼,“他万一真的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呗,洛茨很无所谓。无论祁风解知不知道,洛茨都准备把他们一起带到封印所去。这样有麻烦大家可以一起逃命,显得热闹。
大家一起惨不叫惨,说不定跑的时候还能乐得笑一下。
洛茨有自知之明,知道这种乐观态度不仅不正常,而且反人类,注定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所以他没准备说出去,默默在心里体会就好。
面对洛茨抛出的问题,祁风解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
“难不成是地下的封印所?”他斟酌着回答,“我了解到这座神庙其实也是一些危险物品的管理处。”
他猜对了。洛茨向后靠一下,枕在洛辛的手臂上,同时偏了偏头,不肯让他再碰自己的头发。昨夜被反复亲吻过的脖颈露在洛辛眼底,欢愉与疼痛交织的红痕隐没在衣料下,引起一瞬眸光的暗色。
“……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祁风解没将话说满,“如果你有别的想法,那最好。”
洛茨的回答是为他鼓掌。
“我也认为封印所很有可能,这里是都城的神庙,封锁的危险物品肯定要比其余分支要多,或许就有足以截取到过去的片段并加以扭曲的力量存在。”
他予以肯定,不吝夸奖之词,可正是这样的宽阔胸怀,让祁风解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下去。
“事不宜迟,你现在就要去吗?”祁风解强撑起一抹微笑,不予余力地怂恿。
人都上钩了,洛茨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他理所当然地摇摇头:“现在去,封印所的守卫未必会同意。等晚上再去,人都死光了,会更合适一些。我晚上来叫你们。”
说罢,好像已经达成了今天的任务指标,洛茨一点磨蹭喝茶的意思都没有,当即起身向门口走去,完全不给人留下反悔的机会。
松河已经愣住了,看看阴着一张脸一动不动的老大,又看看背影得意非常的洛茨,舌头有点打结:“这、这就算上我们了?”
“不然呢?”脸憋得通红的桃子终于平静下来,深吸两口气,“收拾收拾,是死是活就看今晚了。我先回去睡觉。”
她伸个懒腰,回了房间,留松河原地发愣。
“不是,老大,咱们就跟着他去吗?”他不死心,劝道,“万一那小子使什么阴招,让咱们仨全折那儿怎么办?”
祁风解叹了口气,很糟心地瞅了一眼自己这个把脑子当摆设用的下属,想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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