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半个知己
下车前, 洛茨伸了个懒腰。
神庙送来的衣服永远只有几个款式,穿在身上永远不够舒服,好像只有时时刻刻感受到身体外部带来的束缚和别扭, 才能发自内心地敬仰高于自己的存在。
洛茨从不认同, 从前一切安好的时候,他想穿什么穿什么,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昏迷了很久,外面发生许多事,这种类似于衣服款式的小事不值得考虑太多。
飞行器停在神庙外围,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只能双腿行走。
洛茨下车, 踏在坚实冷硬的石板地砖上,望着不远处高耸云间的尖顶建筑,数团明亮的光球悬浮在穹顶之间, 像是装饰又仿佛带点别的功用,洛茨低下头, 余光瞥见一团似乎即将熄灭的光球正在逐渐上升,虽然速度缓慢, 但随着高度的增加,它上面的光晕也越来越亮。
悠长狭窄的道路两旁,立着数根大约一人高的石柱, 石柱内部镂空, 隐约好像有东西存放其中,但因为光线昏暗, 难以分辨。
“我的蜡烛灭了吗?”洛茨问旁边的神庙守卫。
守卫答:“半月前接近熄灭一次, 但很快重燃。”
半月前,应当就是他在最后一个梦境中因为过度回忆导致吐血的那次。
洛茨耸耸肩, 迈步朝神庙走去。
守卫没有迈步向前的资格,只能守在原地目送洛茨往前走。
在他身后,数道黑影悄然浮现,阴影巧妙地遮住他们的面容,只留下一层模糊的轮廓,手腕袖口,暗色丝线绣成的太阳纹路在光影流转的一瞬间隐隐亮起,又很快黯淡。
从洛茨离开研究院开始,他们就一直跟在飞行器后面,打开了数也数不尽的试探和阻拦。
女神荣光仍在,她宠爱谁、护佑谁,谁便可以一路通畅无阻。
在他身前,守卫看到随着洛茨一步步往前,原本寂静沉默着立在两旁的石柱中央,忽然亮起暖色的光芒,仿若流水一般将石柱本身镌刻的纹路明亮起来,光亮随着他前行,并为他铺起更前方的路。
Bueva oebuy
……
脚步声响起,在空洞的过道之间反复回荡,将整个后殿铺满的蜡烛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隐隐有熄灭之态。
殿内火光摇曳,又在某一瞬间倏而静止,主教回过身,看到洛茨站在门边。
“怎么不过来?”主教问,衰老腐朽的声音中夹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洛茨走近过去,隔着一点距离。
“老了,”他说,“也瘦了。”
“人都会老的。”主教说,他没有席浅洲梦境里那样的轻快好说话,但仍然有一种老人独有的慈祥,“我老去的速度已经很慢了。”
“女神护佑你,也护佑我,可即便她看着,我们还是会老会死。”
“这可不是你该说的话。”
主教看着洛茨越过他,在蜡烛前弯腰,手指微抬,轻松捻灭烛芯火焰。
火苗在他指尖化为灰烬,又在洛茨松手的刹那间燃起,甚至比以前烧得更旺。
“随口一说。”洛茨直起身,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随意走了几步。“你知道我要回来。”
他说主教瘦了老了,其实他也没有好多少,昏迷带给身体的损伤不是科技可以全部弥补的,温柔的暖色光晕下,主教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想。
他已经派人送去了最有可能适合洛茨身材的衣服,但还是宽了些。
“你昏迷的这段时间,联盟已经快把首都星的地皮犁一遍了。”他慢慢开口,带着谨慎的思量,“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要找到指挥官。最后的结果都只有一个。”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
主教曾在离开神庙以后慎重地了解过一部分内情,得知不光是首都星,连战场上都被翻找过许多遍,甚至那些破败的机甲以及死去将士的墓地——全找过。
如果连这么大的架势都找不到一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联盟里面的聪明人就要考虑一下他们的寻找思路是否正确。
主教能想到的是其他人也能想到,即便调整思路,目的也未必就能顺利达成。
因为有些地方他们没资格进,更没资格大肆翻找。
答案就在眼前,可那又怎么样?
不能找,和找不到没有区别。
“全世界恐怕也只有你会这么干,”主教说,“把人藏在神庙下面,这可算不上恭敬。”
洛茨一挑眉,丝毫不惊讶主教能看穿。
“女神同意了。”他说,“她让我把人放在这儿。”
“她怎么同意的?给你传话了?”
“没有,”洛茨摇头,“我当时跪在挂毯前面,求她让我把人放在这儿,没有反应就是默认,实在不同意就降雷劈死我。”
主教:“……”
这就是看准了女神不舍得劈死他,太流氓了。主教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赶不上年轻人的思维。
而另一边,见他一直不说话,洛茨也没有耐心等下去的耐心,兀自朝着另一边朝下的过道走去,快要下台阶的时候远远地喊了声。
“你来吗?”他问。
主教反应过来,加快脚步跟过去。
“我以为你会更倾向于自己去。”他一边走一边说。
洛茨点头,认同了他的想法,而后话音一转。“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小的时候我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王子亲吻公主将她唤醒,然后两个人幸福在一起的故事。”
“我勉强同意这个故事与现在的情景有些类似,不过好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哦,故事的背景里,王子吻公主的时候,还有七个小矮人在旁边看着。”洛茨道,“我本来没想提这个的,怕你想多了生气。”
他还挺有自知之明。
主教这个年纪,和小辈生气很不体面,于是无奈摇头,轻轻放过。
两人顺着一条又一条崎岖怪异的走廊,一路往下,最后到了连高位神职者都不能踏足的神庙底层。
神庙底层原先是用来存放封印物的,随着存放时间增加,神光逐渐就将封印物本身的危险性剔除,绝大多数的危险物品最后都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破烂,用来阻挡封印物和外部侵扰三层封印门仍旧完好,底层却清出很大一片地方。
停在第一道门前,洛茨和主教对视一眼。
“你开门吧。”洛茨后退一步,说。
“你在害怕什么?”主教问。
“怕他其实已经淹死了,或者根本没醒。”洛茨诚实回答,“我有点受不了这两种可能。”
偏偏这两种可能又是真实存在的。
洛茨的手有点哆嗦,只是藏在口袋里,别人看不见。
五个梦境,都是他先离开,而且最后一个梦境根本没有研究院的监控在,洛茨心里没底,不知道席浅洲有没有乖乖跟过来。
“反正你推就是了。”他皱起眉毛,稍微偏过身子,仿佛要回避门开启,“要是害怕,门开了,我先往里面进。”
“我是不准备进去的。”主教说,枯瘦的手搭在门上,“你们两个的事,你们两个见证就可以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用力一推,石门上纹路亮起,光源汇聚在主教掌心。
门开了。
洛茨最后看了主教一眼,脸色绷得很紧,默然无语,走了进去。
路和他之前走的没有区别。
神庙底层,数年都不会有人踏足一次,洛茨上次来的时候,连呼吸声都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只觉得身前身后都有水滴声响起。
滴答,滴答。
也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席浅洲的血。
胸口烙印的咒文所辐射出来的疼痛已经逐渐蔓延至整个上半身,仿佛有一柄利刃直直从胸膛砍下,鲜血淋漓。
洛茨咬着牙往前走,洞口有一种名叫希望的情感不断膨胀。
他没法用任何一种言语来形容此时的感受,万千利刃扎在身上,每走一步都好像在重复过往的噩梦,可他却无法停止向前迈进的脚步,甚至越来越快,到最后,洛茨已经跑了起来。
他说不出口,可他仍然期待着,因为这种感觉,太像,太像——
太像席浅洲。
那个曾在梦中见过的巨大水缸,就停在底层深处的一个转角处。
洛茨喘息着跑过走廊,已经眼前发黑,喘息带着胸口一起发疼,身体素质还是太差了,才几步路就跑不动了。
勉强稳定住呼吸频率,洛茨最后深吸一口气,绕过拐角,看到了那个庞大高耸的巨型水箱。
水箱里空无一人。幽深的暗色水流在水箱中轻轻摇晃,卷出微小的漩涡,用于保护和封存的符文在四个边角泛出亮光,一切运行正常,但席浅洲不在其中。
一瞬间,洛茨连心跳都乱了。
各种不好的念头在脑海里疯狂交替,可还没等他挑选出最有可能的一个,就被身后传来的一股力用力拴住,然后落进一个湿漉漉的怀抱中。
“你可算来了,要给公主一个沉睡之吻吗?”身后人戏谑问道,声音是洛茨梦见过千百万遍的样子。
洛茨喉间一哽,不可置信地回过身,须臾之间,泪水盈满眼眶。
泪眼朦胧中,洛茨对上一束湛蓝色的目光。
席浅洲对着他笑。
“怎么瘦了这么多?”他问,很心疼地擦去洛茨的眼泪,可一抬手,一行泪同样从他的眼角流下。大梦一场,死里逃生。
洛茨摇摇头。
“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吗?”他回嘴,咧出一个笑。
“有夫妻相。”席浅洲说。很熟悉的一句。
洛茨把他用力抱紧。
胸口的符文再也不疼了,好像经年的伤口终于在此时愈合,所有的隐隐作痛和魂不守舍全部随着他的回来烟消云散。
一瞬间的光阴也可以拉得无限长。
再也不要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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