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遥心的话从回忆中缓缓浮现,比刚听到时更痛,更难过。
“有人说你不想见我。”他低声道,“所以藏得那么好……我当时不知道是你……”
他没有明说自己是否记起曾经的事,可话语脱口而出,满满的愧悔,还有什么不明白。
“所以你会走吗?”席浅洲问,话语未尽,带着颤抖的气音。
你会走吗?会因为我的恶、我的隐瞒、我的处处围困,厌弃我恼恨我离开我,像我在这个玻璃瓶里做过的每一场噩梦一样。
他不该问出口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问,好像他真的对此怀抱不该有的期待——他从不言语,可期待的微茫一直没能彻底熄灭。
洛茨抬起头,眨眨眼睛,一滴泪顺着眼尾往下滑。
“我说过那么多遍,你一次都没听进心里去,是不是?”他笑着质问,泪水把嘴角的血迹模糊,笑得难看又开心。
“席浅洲,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往前,再往前,回到现实的记忆里。
洛茨记得,他六岁时,母亲逃难似的带他搬至贫民区,从此没了安稳平乐,每一秒钟过的都贫穷寒冷,穷困时,连天上太阳洒下来的光都是冷的。
穿着大了两码的鞋子走在小路上,洛茨的小腿往下全是泥渍,胳膊腿瘦得吓人,只有两颗眼珠子又圆又大,像是没成色的骷髅上面镶了两颗宝石。
又饿又冷,要偷,要抢,要装,要吃饭。
饥寒养育出凶戾无耻的灵魂。洛茨才六岁,就已经知道生死不值钱,能塞进嘴里的才是好的。
而他自幼身体不好,这事不是假的。
只不过不同于梦境中席浅洲为他修改的记忆,现实中洛茨身体不好,是因为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换句话说,他的确是艾尼韦尔。
他是神眷者,千百年都未必能诞生一个,理应在神庙的看护下长大,但不巧的是,如此难得一见的体质却在几年内诞生了两个,一个是洛茨,另一个就是席浅洲。
席家是联盟中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尽管整个贵族阶层有没落趋势,但底子在那里摆着,不能轻易得罪。
母亲怕洛茨的体质为他惹来祸端,便带他隐姓埋名,四处奔逃,直到洛茨病发,作为神庙的叛逃人员,她没有资格前往神庙属地,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夜冒雨敲开席家的大门,求席家夫人救洛茨一命。
于是在洛茨7岁那年,他和同样病恹恹的席浅洲见面了。
一个娇生惯养,一个颠沛流离,洛茨一辈子仅有的几年落魄狼狈,都让席浅洲见了个遍。
席浅洲总觉得他恶,自己觉得自己污糟,可洛茨从前什么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
捋开一缕挡在席浅洲额前的头发,洛茨慢慢说:“我以前,为了口吃的能拿砖头朝人后脑勺打,你忘了?我还光欺负你呢!”
至亲至疏,都是夫妻。
如今到了这地步,彼此最狼狈、最见不得人的一面都见到了,以后也不会再生任何嫌隙。
洛茨又伸手,在席浅洲脸上抹了一把。
这下黑的红的白的连成一片,狼狈污浊,偏偏席浅洲还沉浸在刚才洛茨的一番话中,愣愣地回不过神,只一个劲瞅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爱你,你母亲也爱你,她是躯壳,可我不是……”洛茨继续说,“她现在这么厌烦你,是因为你觉得你会被厌烦,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想对我说的,她说我应该走——”
他逼迫席浅洲看着自己的眼睛,又一滴泪从眼眶坠落,正正好好落在席浅洲扬起的眉眼上。
洛茨语气颤抖,手用力地扣住席浅洲的肩膀,仿佛要把伤疤和疼痛一起留在那里:“——你真的想要我走吗?”
直到这时,一直恍恍惚惚的席浅洲才终于醒过神来。
“……别走,”他恍然把洛茨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道,“别走,别走,别走。”
洛茨被他搂着,抽抽鼻子,语气依旧强硬:“求我。”
席浅洲乖顺道:“求你,别走。”
“真不想我走?”
“真不想,求你了。”
“那你以后得听我的,不能随便杀人,不能欺负小白球,也不能再瞒我,你不懂的,我教你。”
“好,都听你的。”
“死后你要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好。我跟你走。”
于是一切说定了。
两人抱着,乱糟糟地坐在地毯上说了好久的话,久到天完全黑下去,洛茨吐出的血结块凝固,黏在身上非常难受,他们才站起身。
走到盥洗室,刚一开灯,洛茨就笑了。
“脏死了。”他说。
镜子里,两个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肩膀贴着肩膀,一个口鼻往下一片鲜红,一个浑身上下全是灰烬,脸上红黑交杂,还挂着泪痕。
席浅洲也看着镜子。
“有夫妻相。”他说。
说完,他跪下身,解开了洛茨脚上的锁链。
第214章 须臾之境
多走两步, 绕过前厅,循着一条雅致小廊往更深处走,肩膀擦过花枝草叶, 转个弯, 听到了屋子里面的笑声。
洛茨示意席浅洲往后退,自己去敲门, 可又在门内传来应声以后临时反悔,推着席浅洲让他走前面。
于是门一打开,嘉佩丝就看到外面两个儿子相互退让,谁都不肯迈第一步画面。
“磨磨蹭蹭的, 不用想都知道是你们两个。”她站在门口, 洁白的衣裙在光下有暖黄的色调,“快进来!”
她面色无异,脸上看不出大火焚烧险些丧命的阴影, 洛茨和席浅洲对视一眼,干咳一声, 率先走进门。
“我们刚才是闹着玩儿的,”他不自在地解释, “那个……”
话没说完,已经落座的嘉佩丝笑了一下。
“我看出来了。”她说。
洛茨没反应过来:“什么?”
嘉佩丝端坐窗前,神态优雅矜持, 嘴唇微挑, 指了指自己儿子的脖颈。
“洛洛,好狠的一口, ”她笑道, “知道你们如胶似漆,不过以后还是轻些吧!”
话音落下, 洛茨整个人都不好了,慌忙转身去看席浅洲的脖子,果然看到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是他前几日晚上咬出来的。
不是愈合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一瞬间,一股热气顺着脖子往上涌,洛茨脸憋得通红,恨不得一脚把席浅洲踹得跪地上。
可无论心里怎么想,洛茨表面仍然是柔软的,唯一的尖锐也只不过是羞怯,很会装样子。
“这、这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有点儿想解释,但话从嘴里转悠一圈后又被咽了下去。
怎么说?难道要说你儿子想跟我玩强制爱,我不同意,所以昏倒之前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谁知道你儿子不是人,是一团黑雾,自己早就愈合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冒了出来,八成是为了博取同情,你不要相信。
这种话说出口,嘉佩丝八成要张罗着把他送到医院去看看。
洛茨只能含恨担下罪名,转身瞪了席浅洲一眼,让他抓紧过来转移话题。
自觉把人惹生气的席浅洲心领神会,往前一步,一边观察嘉佩丝的神情,一边慢慢开口:“母亲,伊珣院重建还需要一段时间,您在这儿住的怎么样?”
两日前的一场大火,没有缘由没有来历,甚至无法熄灭。火从议院会议三厅开始,一路将半个首都城烧得只剩废墟,伊珣院自然也在其中,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原本富丽雅致的建筑,只剩下一片焦黑,没法住人了。
如今嘉佩丝暂且安顿在席家的另一处房产中,洛茨有点担心她没法适应。
“我还好,”嘉佩丝站起身,无视两个杵在一旁跟木棍似的儿子,照旧把玻璃瓶捧起来对着光看,“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查到了吗?”
背后,洛茨和席浅洲对视一眼。
席浅洲开口:“没有,只知道是从议院会议三厅烧起来的。”
“那火怪得很,浇不灭,其他法子也都不好使,连军用设备都使上了,还是越烧越旺,我本以为它会直接将一切都烧干净。”嘉佩丝慢悠悠地说,“没想到后面居然不声不响的熄灭了,真是奇怪。”
洛茨应了一声:“是啊,真奇怪。”
说完,他给了席浅洲一杵子。
席浅洲:“是啊,真奇怪。”
赤裸裸的复制粘贴,甚至都不愿意加点添色的语气助词。嘉佩丝回过头,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看了他俩好久,好像在说我怎么会有两个这么蠢的孩子?
洛茨很羞愧,席浅洲以前不这样的,说到底还是那天夜里出的问题——天降大火,为的就是削弱甚至消灭这里的席浅洲,如今他虽没死,可说不定被烧到了脑子,变傻了。
嘉佩丝看出洛茨不好意思,舍不得为难,叹了口气。
“算了,”她说,“你两个也没有太大的能耐,咱们一家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挺好的。只要那火别再烧起来,烧也别烧到咱家人身上,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着,她把玻璃瓶放在了桌上。
席家的这处房产很有些古地球的风韵在,家具装修都挑了上好的木料来做,此时玻璃瓶放在桌上,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被玻璃折射,在桌上铺出一片朦胧明亮的光晕,两条小鱼游啊游,很自在。
嘉佩丝盯着两条小鱼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想要吗?”
洛茨摇头:“夫人喜欢,自己留着就好。”
“我不喜欢。”
“……”
好嘛,怎么这一家子人通通喜欢一句话把人噎的不知道该怎么回。
洛茨又从心里踹了席浅洲一脚。
“那要是不喜欢,不如放了吧?”他接道,暗暗做好了又被噎到的准备。
嘉佩丝没注意他的反应,可席浅洲却全都见到了,觉得洛茨防备小心的模样像一只警惕觅食的松鼠,可爱极了,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目光喜爱。
“好啊,”嘉佩丝不按套路出牌,点点头,“那就放了吧。”
她抱着玻璃瓶走到窗边,洛茨和席浅洲连忙凑过去,一个掀窗帘,一个推窗户,嘉佩丝打开玻璃瓶盖,将里面的水草小鱼一起倒进窗外的溪流中。
粉红的鱼儿一大一小,在溪流里欢快地游着转圈儿,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洛茨陪着嘉佩丝往下看,直到鱼儿不见才慢慢收回视线。
“你现在想明白了吗?”也就是在彻底看不到小鱼踪影的那一秒钟,嘉佩丝在他耳边问,她的声音悄悄的,仿佛在说他们的秘密。
“我很幸福。”洛茨同样小声地告诉她。“我们都很幸福。”
至于以后的事——
洛茨转身去看为他们撑开窗户的席浅洲。
半片不足手臂长宽的阴影从他眉间划过,将席浅洲一半亮在光下,一半藏在暗中。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疏离冷淡,没什么表情,这或许才是他最平常的姿态,冷漠的、厌倦的,生活在万事万物皆为虚假的梦境中,慢慢磨出来的神情。
可这样的席浅洲,偏偏在察觉到洛茨目光的一瞬间,眉眼如水一般柔和下去,变成洛茨最喜欢的模样。
洛茨收回目光,陪嘉佩丝趴在窗前向外看。
以后的事,自然有以后的他们去筹谋。这一瞬间,以及往后的几秒钟里,洛茨什么都不要去想。
……
他们后来也聊过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不同,尤其是席浅洲从指挥官到小议员的巨大落差。
“这个世界没有指挥官,”席浅洲说,“但也发展的很好。”
洛茨赞同:“是啊,没有战争,没有宗教冲突,唯一的问题就是会着火,不过如果全都烧干净了的话,世界重启,没有人记得,也没什么区别。”
他俩懒洋洋地躺在浴缸里,水流温热,滴了些舒缓精神的药剂,席浅洲动作很贴心,洛茨昏昏欲睡。
好在他坚持着没有睡过去。
“出去以后你可有的忙了,”他闭着眼说,“虽然局势平稳了些,但你一醒,肯定还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找上门。”
作为联盟指挥官,席浅洲真的可以称一句恪尽职守,灵魂碎裂彻底昏迷前还强撑着稳定下来局势,即使后面自己真的醒不过来,那些争着抢着要上位的候选人里也没有真的草包,联盟这艘大船还能平稳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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