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周昂哂笑,眼神甚是不屑,“你是不是有病?当所有人都是为了你那所谓的大道,所谓的正义?”
傅及沉默不言。
“我偷叶星的琴弦,纯粹是因为我恨他。”
“我记得荆溪叫你师兄,你与他一样,都是浣秋的徒弟。”傅及缓缓说着,“传道授业解惑,方为——”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不知是哪句话踩中了周昂的痛脚,他愤怒地一步上前,拽住傅及的衣领,骂道,“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兄友弟恭,师恩如山吗?这世上多的是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傅及垂下眼帘,没有与他争辩,周昂腕上的伏仙锁感知到他暴涨的戾气,自动发起了阵法,他闷哼一声,松开了手。傅及一愣,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没事吧?”
“滚!”周昂怒不可遏地甩开这人,质问道,“你想怎么样?在这儿杀了我?”
“没有。”傅及默默收回手,无声地注视着他,眼神沉静,似有千言万语即将脱口而出。
可是,傅及并未开口。
周昂终于想起他为什么讨厌这个人了。
明明有千次万次,千百万次的机会杀了自己,却总是用这种担忧的、怜悯的、不舍的眼神看着他。
“我说你,想当活菩萨也不挑着点儿时间?”周昂有些烦躁地磨着手腕上的伏仙锁,磨得这冰冷的刑具咔咔作响,傅及瞥了眼他的手,问道:“浣秋和我说,支撑着你活下去的理由,是一定要再回到这里。”
“是。我记得你都听到了吧?怎么还要再提一遍?”
“这里,”傅及不知为何,有些哽咽,“这里也是我家。”
周昂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可仅仅只是一瞬,他不愿,甚至是不敢去深究,很快挤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哦?那挺巧啊。但我和你并不是一路人,你少费点心思比较好。”
傅及一时无言。
他设想过很多很多重逢的场景,却在此时,完全不可控地认为,也许相忘于江湖会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拔剑,干脆利落地砍断了周昂手上的伏仙锁。
冷铁落下,周昂的心也随之一震。
“你打算放我走?那我这同乡的面子可真大。”
周昂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傅及长剑入鞘,说道:“你义父义母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周昂一怔,傅及又道:“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还活着,所以你就放下执念,好生过日子吧。”
周昂听了,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这张悲天悯人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时间太久了,好多细节都被遗忘,那些逝去的时光不再重来,模糊的记忆也全部葬送在过往。
周昂冷声道:“你就算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帮你的。”
“我不是要你帮你,只是希望你下半生过得安稳些,不要执着于仇恨。”
“没有仇恨,也就没有现在的我。”
“叶星和无渡峰,我都会解决。”傅及说得很慢,像是累极了,有点接不上气,“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周昂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我有时候真讨厌你们这种人。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放下?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指责我?”
他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我原本的目的,是想让你们和叶星同归于尽!我恨,我怎么不恨?你要是活成我这样,你也能一笑泯恩仇吗?我恨不得这个不堪的世道今天就彻底崩坏!所有人都别活!”
失去会让人崩溃,得不到会让人疯狂。千次万次,每一次见到那些享受着爱和幸福的笑脸,他就会无比怨恨这不长眼的老天,这玩弄他的命运。
所以他要亲眼见证着一切的灭亡,要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周昂说到最后,近乎是在吼叫,傅及静静地听着,直到他发泄完毕,才定定地说道:“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
如果当初被抓到的人是我,也许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傅及心如刀绞。
他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年少的周昂和自己一同逃命。可四处屠戮的魔都众人穷追不舍。
“少爷,我去引开他们。”
周昂奋力地将他往另一条路上推,自己转身奔向了火海的尽头。
傅及连一句“别去”都没说出口,就被砖石绊了一下,滚进了废墟之中。倒塌的墙角一侧恰好形成了一个隐蔽的空间,将他藏了起来。
傅及昏迷之前,想着等他逃出去,一定要把周昂找回来。
可是他在废墟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只找到母亲给他和周昂一人缝的一个平安符。
他死了。
傅及捏着那个灰扑扑的锦囊,眼泪簌簌而下。
周昂听见他说“对不起”,像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一件事,犹如被当头棒喝,内心筑起的名为怨愤的高墙瞬间破了个大洞,许久未见的柔软无声地流露出来。
可他没有办法去面对,他还是恨,恨这一切的苦难和不公。
周昂是周家收养的一个孤儿,和傅及差不多大,在傅及八岁那年进的周家。
“以后你们一起练剑,谁输了,今晚就不准吃晚饭。”
周父对贪玩的儿子毫无办法,只能狠狠心,下了这个命令。可周昂却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总是故意输给傅及半招,没几天就被周父发现,一个跪祠堂,一个罚紧闭。
半夜,周昂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给傅及带了两个馒头。
“少爷,你要是再勤奋点,义父就不会怪你了。”周昂劝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傅及,并递给他一个水袋。
傅及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袋,若有所思:“可是我都会了啊,重复地练这种剑招有什么用?又不能成为绝顶高手。”
“义父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好了好了,”傅及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别把我爹的话奉作箴言,他的话要真那么有道理,他早成为绝世高手了,还用得着指望我?”
年少的傅及笑笑:“我们明天去山上玩吧,逮两只野兔回来。”
周昂很为难,他怕周父不高兴,又不好碍着傅及的面子。傅及也不催他,反正他们最后还是会一起出门的。
最后一次一起出门,就是生离死别。
再见便是陌路人。
“你偷了叶星的琴弦,某种意义上也是帮了我们。”傅及再次强调了他的立场,“只要以后,你不与我们为敌,其他的——”
“你们会杀了荆溪吗?”
周昂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要看他自己,若是他弃暗投明,我答应你,不再追究。”
“荆溪本性不坏,但他愚忠愚孝。因为浣秋收养了他,又是同族,所以他对浣秋十分敬重,便也十分听从叶星的命令。”周昂敛了神色,平静地说着话,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我知道你心软,所以能不能放过他?”
傅及听了,没有立刻回答,周昂又道:“算我求你,可以吗?”
“嗯,好,我答应你。”傅及点了个头,终是答应了。
周昂神色复杂,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想,他应该知晓了傅及的意思,可这个时候,偏偏无法再进一步。他不能,不愿,不敢,甚至很想一拳把这可笑的命运打得稀巴烂。
他说:“你人蛮好的,想必薛掌门很疼你吧?你那几个师兄弟又蠢又呆,但对你也很不错。还有孙夷则,虽然他看上去一派正气凛然,但我觉得他好像对你图谋不轨,你小心点,别被他骗了。”
傅及哑然,愣了半晌,才小声道:“谢谢你,但小年是我的道侣。”
周昂:“……”
“怪我多嘴。”他皮笑肉不笑。
傅及微微颔首:“就此别过。”
“去当大英雄了?”
“他们都在等我。”傅及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空野无声,山风寂静,离别远比重逢长久。
周昂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碎掉的伏仙锁,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起来,喃喃着:“你也平安啊。”
第187章
傅及与李闲会合。
“李姑娘, 我们走吧。”
李闲愣了愣,歪了下头,眼神看向他的身后。
没有人跟上来。
傅及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李闲解释。
可小姑娘出乎意料地没有追问, 只是点了个头:“好。”
傅及很是感激:“多谢。”
“啊?谢什么呀?”李闲有些摸不着头脑, 傅及却是莞尔:“没什么, 走吧。”
“嗯。”
李闲这两年成长了不少,已经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了,可她生性活泼,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多。一路上的枯燥烦闷,也因为她的能言善道消解不少。
李闲和傅及说了很多她那年受伤时发生的事情。
“中了焚魄箭, 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吗?”傅及很是好奇,李闲摆摆手:“我记不清了, 但是沈姐姐记得清楚, 好多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她和我说,大个子总喜欢和狗哥切磋,但他那时候剑法实在称不上精妙,狗哥也不让着他,每次都把他打得满地乱滚。”
“沈姐姐劝狗哥手下留情,可狗哥却说,他当年也是这么挨鬼主前辈打的,打着打着, 马上就会了,沈姐姐就怪他胡说八道。”
李闲叉腰, 一脸骄傲:“但是大个子真的进步很多, 顾师叔说他朴实憨厚能吃苦, 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哈哈。”傅及笑着,“小师弟听见你这么夸他, 也一定很高兴。”
“我每天都夸他呢,”李闲洋洋自得,“师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救过我的命。”
她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很怕大个子会自卑,我们临渊呢,好多人都是因为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所以才变得扭曲,最后叛变了。”
傅及一怔,只听李闲又道:“十几年前,临渊大乱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可那次大乱之后,我觉得好多人都变了,等我长大,才知道,原来从那天起,祸根就被埋在了每个人心里。”
李闲与徐向晚同出孙重浪门下,可孙重浪严肃板正,断不会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说这些。如此种种,应是她成长的过程中,自我感知到的。
李闲与孙夷则关系最为要好,许多地方也十分相似。
比如说在某些时刻,对旁人情绪的变化就尤为敏锐。
是个优点,也是个缺点。
傅及想到孙夷则也曾因为旁人的议论和审视的目光陷入纠结与茫然之中,便柔声说道:“小师弟与我们一同长大,并不是一个爱争爱抢,妒忌心强的人。相反,也许现在对他来说,是个正正好的时候。”
李闲摇摇头:“不明白,什么是正正好的时候?”
“我也说不清。”傅及轻叹,“但就是觉得,小师弟就是这样一个人。”
善良的,质朴的,且不会被外界的花言巧语蒙骗的人。
张何已经与傅及他们失联许久。
叶星的雷火几乎波及了整个曜真洞天,他被巨大的灵气冲开,掉进了地下溶洞,又被暗河冲到了外面。
再睁眼时,他已完全不知身在何方。
天高云深,草木茫茫。不远处的河水未曾停止奔涌的脚步,正裹挟着泥流不断冲击着岸边。
张何茫然地坐着,耳畔嗡嗡作响,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死。
这是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现在在哪儿?
这是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二个念头。
张何强撑着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距他几步之遥的岸边还躺着一个人。
浑身泥泞,差点就和岸边的泥土混为一体,乍看之下,很难分辨出人形。
张何心下一惊,摇摇晃晃朝他走去。那人面朝下,直挺挺地趴着,不知是死是活。但看身量,不大像他的师兄们。张何松了一口气,将人翻了个面儿,擦去对方脸上的污秽,这才惊觉,这是谢照卿。
张何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他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看上去受伤颇重。张何再看,猛地发现他右边胳膊不见了,断开的肌肉骨骼全部裸露在外,只是被泥块糊住,才没有鲜血淋漓。
但这显然十分不妙。
张何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背起他去求援。
哪怕他们曾经是敌人。
张何在幽深的森林中走了许久,久到他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久到四肢麻木神色昏昏。
“好怪,怎么会这样?”
张何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他再上前一步,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绑着头巾的年轻女子,她手里捧着一盏烛台,昏黄的烛光只映出她半张脸,明暗交织,尤为渗人。
张何吓了一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张何起身,发觉自己身上已经被打理干净,睡在一个不大的床铺上。张何正困惑着,就见面前又出现那个手持烛台的女子,他惊得差点跳起来:“有鬼!”
“我不是鬼。”那姑娘说话轻飘飘的,好像总差□□人气儿,张何心脏咚咚咚直跳,问道:“在下——”
“不用告诉我姓名。”对方似乎并不愿意细听,“萍水相逢,养好了伤就赶紧走吧。这林子幽深,不是你这种小辈能进来的。”
张何哑然,半晌没说话。
“你那个同伴伤得很重,目前还在昏迷,少说也要七日才能醒。”那姑娘将烛台放在张何床头的小柜子上,轻声道,“能走的话,晚点来帮我劈柴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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