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大师伯剑法玄妙,他锻造此剑,应该是想给那位大弟子,以便将来比试。可是战乱频频,那位也在魔都祸乱之时陨落,所以一直没人前来领取这把剑。而婆婆您,应该是出身五柳山庄,所以才会将此剑带出,封存至今。”
婆婆闻言,竟是一声哼笑:“小哥儿如此说来,岂不是看低了我五柳山庄?你们善用剑,便要我五柳山庄也用剑,以己之长,攻我之短,会不会太霸道了些?”
孙夷则哑然,闹了个大红脸:“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糊涂。”婆婆厉声责怪了一句,“你这话,说给我听便罢了,若是换作别人,还不知要曲解成何意!孙霁初如若听闻,恐怕要从九泉之下爬上来。”
孙夷则很是羞愧:“婆婆,我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晚辈愚钝,只能想到这点了。”
“罢了,也不怪你。”婆婆长叹,“如今的临渊毕竟是正道魁首,你年纪轻轻,恃才傲物,我都能理解。”
说着,她神色便缓和了许多:“我年轻的时候,可比你狂傲多了。”
第83章
婆婆神色冷峻, 颇有几分威严,全不似之前的慈祥爱怜,如此可见, 她年轻时必定也是位风云人物。
孙夷则自觉理亏, 不敢怠慢, 便道:“愿听婆婆教诲。”
“教诲算不上,我只是——”婆婆倏然间噤声,下一刻,老伯便径直推开门,一脸焦急地进来。可见到孙夷则二人, 他脸色又变了变,匆匆步履慢了下来。
婆婆微阖双眼:“无妨, 你说吧, 不必隐瞒二位少侠。”
老伯微愣:“他们都知道了?”
“正准备说,不过看你行色匆匆,还是你先吧。”
老伯闻言,心里就有了底,坐在了她身边,低声道:“陈彦请来的那个人,是孤行客栾易山。”
“栾易山?”婆婆蹙眉,“陈彦真是好本事, 能把他请来。”
她抬眸又看了眼孙夷则:“你们在五柳山庄,碰到的人就是他吧?”
孙夷则点点头:“是他。”
“是你们险胜一筹, 虎口脱险, 还是他有意放你们走的?”婆婆心里比谁都敞亮, 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孙夷则便不再隐瞒,将一切如实告知于她。
婆婆听完,心里便有了计较:“栾易山既是给了三日,那三日之后,他必定取你们首级。你们在外边不安全,不如搬来我家,我尚可照拂你们一二。”
“婆婆宅心仁厚,我与傅及并不想将二位拖入浑水……”
“我确实是五柳山庄出身。”婆婆打断了他的话,言辞间带着她贯有的干脆利落,“你们在山庄所遇之事,亦是我多年要解决的问题,我们便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无需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她十分平静,也十分果决:“栾易山素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若是下了通知,必定会做到。但我与栾易山,有几分渊源,说不定可以劝他放弃追杀你们。”
孙夷则思忖片刻,点头道:“那便有劳婆婆了,若有需要晚辈做的事情,您尽管开口。”
“日后自有需要你的地方。”婆婆眼神深邃,静静注视着孙夷则,像是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透彻,年轻的修者不解,问道:“婆婆还有别的话要交代晚辈吗?尽管开口,晚辈一定尽力做到。”
“我只是在想,这个漫长的故事要从哪里开始给你讲。”
婆婆沉默着,良久,才道,“先介绍一下吧。”
她道:“我叫陈勉,就是当年给孙霁初下战帖的那个人。”
孙夷则惊异不已:“您,您就是?”
“五柳山庄大弟子,陈勉,见过孙掌门。”婆婆轻轻笑了声,像是在故意逗这两个晚辈开心,孙夷则面红耳赤:“不敢当,婆婆言重了。”
“数十年前,我可不是在街上卖柿饼。”婆婆笑意不减,“不过那天见到你,倒有种感觉,要是我只是一个在街上卖柿饼的小姑娘,也许就不会被后来的种种困于此间。”
数十年前,五柳山庄,陈勉十六岁。
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前来贺寿的孙雪华。
听闻临渊来的掌剑年纪轻轻便是人中龙凤,仙道翘楚,生得亦是出尘绝世,庄上无论男女,都去凑了个热闹。
只有陈勉问道:“他很厉害?那我可要和他比试比试。”
“大师姐,你怎么满脑子和人比试?”有个师妹打趣她,“你这样争强好胜,小心吓到人家。”
“是啊是啊,那临渊掌剑前来贺寿,你要是给人来一箭,到时候临渊得来找你麻烦。”又有一个师弟附和着。
陈勉不以为然:“要是连我一箭都接不住,他那临渊掌剑的位子给我坐坐得了。”
“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哄堂大笑。
那时候,陈勉才十六岁,但她也已经是老庄主门下大弟子。彼时五柳山庄荣光尚在,风光无限,而陈勉天资卓越,亦被当作门中继承人培养。去年及笄,老庄主甚至亲自为这位爱徒摆了宴席,请人专门打造了玉韘和一套全新的弓箭。
那年,百家争鸣,各家竞争激烈,而门下弟子的优劣,自也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十六岁的陈勉,便也要为师门争个名头。
她在那棵红蕊白梅之下,拦住了正欲离去的孙雪华。
“听闻孙掌剑修为已有大成,不知能否与我一战?”
陈勉清晰地记得,那天也是个晴朗的冬日。孙雪华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犹如山上积雪,明晃晃的日光一照,就熠熠生辉,让人很难移开眼睛。
可陈勉也不管这些,在她眼里,只有输赢,只有胜负。
所以当孙雪华拒绝她的战书时,她认为是一种变相的羞辱。
她以为孙雪华是觉得自己没有挑战他的资格,一怒之下射中那棵红蕊白梅最顶端的花枝。盛放的梅花凋落,轻飘飘地落在孙雪华肩头。那人神色未变,静默而立,仿佛一切事端都与他无关。
陈勉情绪激动地说道:“孙霁初,你要做这天下第一,我陈勉也能做!你为何不与我一战,是看不起我吗?”
围观的五柳山庄的弟子们不敢言,一个两个都昂着脖子等孙雪华给个回应。
而跟在孙雪华身后的临渊弟子,则是好言相劝:“陈姑娘,我们掌剑不是好斗之人,还请陈姑娘收回战帖吧。”
陈勉更是生气:“依你的意思,还是我的咄咄逼人了?”
临渊弟子面面相觑,孙雪华淡然开口道:“陈姑娘误会了,我今日并未佩剑,若以长鲸行为武器,实在是胜之不武。”
他不急不缓地解释着:“长鲸行乃我临渊世传名剑,其器锋利,力量磅礴,我若用此剑,对陈姑娘而言,并不公平。”
陈勉一听,也有几分道理,便想,这孙雪华也算为人方正,不会占兵器上的便宜。但再深究,临渊传承深远,五柳山庄再怎么样,仍是不及,更没有如长鲸行一般的传世名器。
她道:“那你回了临渊,什么时候取你自己的剑?什么时候再来我五柳山庄?若是你不便前来,我去临渊找你也行。”
五柳山庄门下弟子,有几个忽地笑起来,对着陈勉叫嚷着:“大师姐,你别是喜欢人家孙掌剑,借着比试的由头,追求人家吧?”
“胡说什么!”陈勉气不打一处来,“我可不会指着男人过活!”
孙雪华闻言,劝慰着:“陈姑娘是有识之士,有志之人,将来必定能一展抱负,成为正道支柱。但临渊与五柳山庄相隔甚远,我此番回去,门中事务繁多,恐怕不能答应姑娘,一定再来此间。若陈姑娘不嫌,在下便央你一件事。”
这个“央你一件事”,说得倒是恳切。
孙雪华如此放低姿态,陈勉再怎么样,也不能越界了。她放缓了神色,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我力所能及,必定给你做到最好。”
孙雪华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他请求陈勉为他再锻造一把新剑。
“临渊没有吗?我五柳山庄又不以冶铁铸剑为业。”
“我有佩剑,名曰和光,但此剑,不能与陈姑娘比试。”
“为什么?”
陈勉猜不透这个人,总觉得他说话不敞亮,不直白,尽做些表面文章,说着场面话,客套话。
孙雪华立于阶前,与陈勉隔了两层台阶的距离,刚好与人视线齐平。可即便如此,陈勉仍是觉得他高不可攀。
太多人注视着他俩的动向,反倒不好说话。
此刻在冷冷夜风中,深深庭院里,森森青岩上,孙雪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一挚友,我已与他约好,将来要再对剑。”
陈勉一愣,接着竟有些不可思议。她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孙雪华这个人,太冷漠,太高傲,挚友一词从他嘴里出来,就十分缺乏说服力。
“谁有这个本事,能得孙掌剑青眼?”她问着,倒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孙雪华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几分,勾出一道淡淡的弧线。
他似乎并不愿细说。
陈勉也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
可很快,孙雪华就说道:“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就会再见面了。”
陈勉蹙眉:“听不懂。不过也罢了,这是你的事。”
她想了想:“你的挚友,想必也很厉害。要不这样,再过十年,说不定我也大道得成,到时候我登门拜访,见一见你们二位。”
她满怀斗志地笑了下:“等到那天,我要让你们都做我的手下败将。”
孙雪华闻言,竟是淡然一笑。那时候的他也才十七岁,还没有日后做掌门时那般不动如山,这会儿笑起来,还保留着一丝年少时的影子。
陈勉这才觉得,他与自己是同龄人。
她也笑着:“日后顶峰相见,我的名字一定在你孙霁初前头。”
“那就祝陈姑娘得偿所愿,一鸣惊人。”孙雪华仍是淡淡地笑着。
此后,陈勉应约去锻造一把好剑。
不少人笑她多事,也有不少人对她怀有偏见,说她明明就是贴着孙掌剑,还死鸭子嘴硬。老庄主爱徒心切,勒令所有人不得再提,陈勉也不是个爱追究的性子,就随他们去了。
陈勉自认是个顶天立地之人,既是要与人比试,既是答应了孙雪华的请求,那她必定全力以赴。
陈勉记得,他们今生见过两面。
第二面时,已经是魔都祸乱,孙雪华以身殉道那天了。
漫长岁月里,陈勉都不曾再见过这个人。再见面,那人在杀气腾腾的骨河边,孤身一人,决绝赴死。
年少轻狂终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彼时的陈勉亦遭受了丧家之痛,在悲恸与绝望中,被迫成长着。她远远地注视着那抹月白天青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孙雪华有没有等来那个人,有没有等来那场比试。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了。
她朝着孙雪华大喊:“孙霁初,你等到你的好友了吗?”
没有回应。
封魔大阵降下,孙雪华生魂燃灯,夜城上空升起一盏金色长明灯,光照万里。
陈勉张弓搭箭,拉满弓弦,一箭射中阵眼,将那长明灯牢牢钉在了封魔大阵中央。
至此,大阵便坚不可摧,邪祟绝无再出世的可能。
陈勉握紧手中长弓,闭上眼,低下了头,向孙雪华无声地道别。
她想,她与这人的比试,终究是埋没在了岁月的荒野之中,无处可寻了。
第84章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到了庄内。”
孙夷则觉得她的故事并没有说完。修仙之人, 容颜不会轻易老去,可陈勉如今垂垂老矣,半分修为不见, 想来她归庄后, 定也发生了重大变故。曾经风光无限的五柳山庄首徒, 今时今日,却在街头卖柿饼。
孙夷则心生惋惜,陈勉却笑了一声:“不必为我介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自有我的路要走, 行行复行行,定是要达成我的目的。”
她神色淡然, 有种过尽千帆之后唯有释怀的平静感:“说起那把剑, 我明山城确实难得上好的工匠,好在我及笄之后,便时常外出任务。在一次远赴雪域之时,意外得到了这块寒冰铁。之后,我便去请了位故交,替我打造这把剑。”
“那位故交,姓栾。”
孙夷则与傅及异口同声:“栾易山?”
“不是。”
陈勉回忆起过往时,语速总是很慢, 她自嘲着:“年纪大了,思考事情不及年轻时敏锐了。”
她道:“我那位故交, 叫栾易舟, 是栾易山的双生姐姐。他们姐弟二人本是隐居之士, 但栾易山自小性格孤僻,行为古怪, 倒是他姐姐性子温婉,与我多是要好。小舟年少时即有才名,是北地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师。我请她为我铸此剑,七日不到,我就收到了成品。”
“可惜,小舟生来便有胎疾,无法与我一起修行。”
“她如芸芸众生那般,静静地老去了。”
陈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去世那天,恰好是平乱之后的第三天。我昼夜奔驰,赶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她躺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小勉,你平安回来就好,往后这太平盛世,你要好好活着,未来河山秀丽之时,我们再见。”
“再后来,小舟就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她满头白发,骨瘦肉枯,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人生漫漫如流水,许多人就如这水中泡沫,浪花一打,就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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