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傅及没听清。
“你不向着我。”孙夷则说得大声了些。
傅及愣了愣,笑出了声,孙夷则见他笑,心中郁气消解不少,可还在问:“你笑什么?”
“我觉得,”傅及顿了顿,“算了,没什么。”
“你这人——”孙夷则无可奈何,傅及笑着:“孙掌门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我知道了,我下次一定以孙掌门马首是瞻。”
孙夷则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你什么时候变得和薛大哥一样了?”
“师兄弟多少有点像。”傅及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大管事赶我们出来,并不是在为难我们。”
孙夷则不解:“怎么说?”
“我今日在庄主房中,听到了大管事与庄主的对话,大管事有意隐瞒了我们的存在。”傅及自己也想不通这一点,但今夜风波过后,他隐隐有了些猜测,“我们与栾易山大打出手,若不及时离开,事后必定会被庄主发现端倪,所以大管事才着急将我们赶出来。”
孙夷则微蹙眉头:“你是不是将大管事想得太好了?”
“黎思之虽贵为门主,但他修为远不如你,若要献祭,你远比他合适得多。大管事虽不济,但栾易山格外难缠,若他们最终目的是要达成长生不老之术,又为何单单放过我们呢?纵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但大管事与庄主,仅仅是为了帮田慕达成此愿吗?”
孙夷则闻言,陷入了沉思:“你说得,也有道理。”
“五柳山庄,想必还有秘密没有浮出水面,我们暂且休整两天,再做打算吧。”
“嗯。”
孙夷则点了点头,忽又问:“田慕的事情,怎么办?”
傅及抿了下唇,不说话了。
第81章
孙夷则等了好一会儿, 见他仍没动静,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傅及说道:“我能理解田慕的心情, 如果走向死亡, 能让他解脱的话, 我觉得不是件坏事。”
孙夷则闻言,垂下眼帘:“他挺可怜的。”
傅及静坐,默然不语。月色渐隐,黎明未至,天黑得出奇, 连夜风似乎都冷冽许多。
孙夷则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去吧,现在太冷了。”
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在傅及的手背上, 惹得他心头微颤。他偏头注视着孙夷则, 黑夜中,那人的表情不甚清晰,可眼睛却十分明亮,眼神温柔坚定,那些爱意就像春日里破开冰面的泉水,隐秘曲折地流淌在日光下。
傅及忽然很想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汹涌而至的独孤感将他紧紧包围, 所以他也紧紧地握住孙夷则的手。
“灭门之祸,我也经历过。”傅及平静地说着, 没有悲伤, 没有愤怒, 只是淡淡地向爱人诉说着往事。
孙夷则愣了愣,心便揪了起来。
“但我与田慕不同, 我家是在十余年前魔都祸乱时,惨遭屠戮的。”
“不是因为我家藏有秘宝,遭人记恨,也没有遭到手足亲友背叛,而落此结局。我家,只是在无可避免的滚滚洪流中,与许多寻常人家一样,被坏人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那时候,傅及八岁,与田慕差不多大的年纪。
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独自走在被战乱摧毁的废墟上。周围熟悉的一切尽皆被毁,碎砖瓦砾,尘烟断梁,所有的所有,都在一夕之间崩塌。傅及甚至听不到哭声,一片死寂,无人生还。
傅及麻木地走着,捡起一把满是血渍的剑,它的主人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个不知是不是遗物的东西。傅及抱着这把剑,不知该往何处去。
若要去报仇,可魔都搅动风云,又岂是他这样弱小之人能撼动的?若要活下去,养精蓄锐,那普天之下,还有哪里没被战火燃烧过?
傅及浑浑噩噩地走着,变成了一个小乞丐。
他大多数时候在流浪,饥一顿饱一顿,但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他在家时,学过武,就在山野间捉点野鸡野兔,不过这只是运气好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他只能摘到些野果。有一次,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肚子疼得厉害,傅及忍着痛,一步一步往镇上走。
他还不想死,至少要看到魔都覆灭。
等那些妖魔鬼怪全都下了地狱,他就也算报仇了,就可以瞑目了。
那场惨绝人寰的正邪之争,从开始到结束,再到临渊重建秩序,持续了近一年光景。
傅及也漂泊了大半年。
现在,他只想肚子别那么疼,好让他尽快回到家去,再祭奠家中亡魂。
可是他疼得虚汗直流,走得摇摇晃晃,眼前甚至出现了白影,就像看到了白无常,再走一步,就是黄泉路。
傅及疼得哭了,坐在地上无助地哭起来。
那白无常走近他,问道:“你怎么了?”
傅及抽噎着,指着肚子:“疼。”
他说着,那人便抱起他来,一阵暗香袭来,傅及忽然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躺在一间小小的药铺,那上了年纪的大夫交代着:“这孩子只是吃坏了肚子,这两付药下去,应该就会见好。以后要好好养着,别让他再乱吃东西,再有情况,随时来找我。”
“多谢您。”
有个陌生人回答着,傅及偷偷下了地,隔着帘子悄悄看去,原来是他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白无常。
对方戴着一顶纱帽,遮住了全部的面容,身量修长匀称,并不瘦弱,反倒站如松柏,十分有气质。
傅及正看着,那人忽然朝自己走过来,傅及不知所措,慌乱间竟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人只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醒了就起来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那人声音也好听,只是听不出喜怒哀乐。傅及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向他,轻轻点了个头。
傅及还没痊愈,只能吃点软烂的食物,那人便给他买了碗粥,让他慢慢喝下去。他们坐在路边小摊,桌凳低矮,那人光是坐着,就高出许多,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傅及一点一点喝着,不敢看他。
这个人不吃饭,难不成是神仙?
年幼的傅及想着,却涩于开口。
他不敢,总觉得多说一句就会冒犯到这个人。
而对方,也没有要和他多聊的意思,只是看着他把粥喝完,才问道:“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回家。”
“往东往西?”
傅及想了想,指了个方向,实际上他也不确定——他流浪这么久,有点摸不清回家的路了。
“好,那我捎你一程。”那人说话总是不急不慢的,平静得仿佛置身事外。傅及有一瞬间感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答案,只是简单地提个建议。
答应吧,起码路上有个伴,会顺利好多。
别答应,人情难还,你都这样了,能报答他什么呢?
傅及的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很是犹豫,他纠结半天,等喝完粥,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身衣物里找到一块玉佩。
那是他从小戴在身上的,也陪着他流浪每个日夜,是他最后的值钱的东西了。
傅及狠狠心,手一伸:“这个给你。”
对方默然,并未接过,傅及有些困惑:“你不要吗?”
“不要。”那人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因为你说你要送我回家。”
那人不言,傅及紧了心,想着,是不是他哪里说错了话,让这人不高兴了。
良久,对方答道:“不是送你回家,是捎你一程,等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我们就会分别。”
“所以你收起来吧,我不需要这个,于我而言,捎带你,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傅及哑然,庆幸之余,竟还有几分失落。
可是他没有说,只是默默收回来,又感激着:“谢谢你。”
“不客气。”
“我叫傅及,你叫什么?”
“薛思。”
傅及点点头:“薛前辈。”
薛思有片刻的失神,他道:“不必这么称呼我。”
“那怎么称呼你?”
薛思注视着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知怎地,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只可惜光阴荏苒,物是人非,这小小的一张桌子,已经坐不下五个人了。
“随你,我不爱说话。”
彼时的薛思刚刚出谷,四十载独居陋室,早就习惯了冷清孤寂的生活,连那颗心,也因为两度失去心爱之人,变得麻木许多。
他也不知道要拿这个小孩怎么办。
他一路上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但正道秩序重建,未来总有盼头,总比烽火连天的时候好过。
他想捎带傅及一程,日后前路如何,就看这个孩子的造化了。
薛思真的不爱说话。
傅及在归家的途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很多时候,薛思都是一个人静坐,甚至赶路,都在日暮斜阳时分。他经常会消失半天,让自己等等,然后再一个人回来,两手空空。
傅及很好奇,可他仍不敢问。只有一次,薛思把干粮烤糊了,对他说了句:“抱歉。”
“没事儿。”傅及解开他的小布包,里边是他今天摘来的野梨,“这个,甜的。”
他递给薛思一个:“我洗过了。”
傅及笑起来,一脸天真和稚气,薛思看了他一眼,道了声谢,默默吃了起来。
他们坐在篝火边,靠着梨子和烤糊的干粮填饱了肚子。
傅及发现,薛思一点做饭的天赋都没有,简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型。
当然,他也没有,但是比薛思要好一些,起码不会连饼都烤糊。
不过,二人行路匆匆,也没有太多展示厨艺的机会。
大部分时间,他们是说不上话的。傅及在薛思不在的时候,会练剑,他从前捡来的旧剑在流浪的时候,被野狗叼了去了,找不到了。他便自己捡了根木棍练习,提醒自己,不要遗忘过去。
这天,他刚练完剑,就看见薛思站在他身后,吓了一跳,将手背到身后。可是薛思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
直到晚上,薛思才开口道:“你的剑法,是谁教你的?”
“我父母。”
“你底子不错。”
得了夸奖的傅及开心地笑了,薛思又问他:“将来,你要一直练剑么?”
“对,要一直练剑。”
“然后呢?”
傅及倏地想起那天,魔都逼近,他家一夜倾覆的场景,难以抑制地悲伤起来:“自然是要杀尽天下宵小,除魔卫道。”
“比如呢?”
“穿过骨河,杀到夜城去。”
薛思沉默半晌,才道:“挺好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着要活下去,做个好人。”
傅及没有细想:“你现在就是个好人。”
薛思闻言,不知是不是笑了下,轻声道:“可能吧。”
傅及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不高兴吗?”
“没有,”薛思顿了顿,“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傅及没有再说下去。
他觉得薛思性格冷漠疏离,难以亲近,而自己,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
他们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着,薛思不干涉他的一切,除了偶尔看他练剑。傅及来来回回只会些很基础的东西,再多,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有过要向薛思求教的想法,可最终,还是败于内心的胆怯。
他渴望成长,渴望力量,但不敢宣之于口。
事情的转折点,在一次野外露宿,路遇凶兽。那凶兽应是中了咒,食人血肉,薛思恰好外出,不在傅及身边。他拼尽全力才险处逃生,拖着条被咬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跑着。后面的凶兽紧追不舍,他害怕极了,他还不想死,他还要回家去。
好在薛思及时回来了。
他两指微凝,一根银线抛出,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那凶兽身首异处。
傅及腿一软,“扑通”摔倒在地。
薛思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傅及见了来人,突然大哭起来。
“怎么哭了?”
“我害怕。”
傅及哇哇大哭,虽然他已经十岁了,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可是他止不住地哭,他害怕得直发抖。
薛思难得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他想了会儿,将傅及抱起来,带去治伤。傅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完竟累得睡了过去。
薛思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爱哭。
他好像也挺爱哭的,吃个饭,用不来筷子,也要巴巴地掉眼泪。
那时候薛闻笛总是让着他,所有的事情掰开来揉碎了再教给他。
有些人仿佛生来就知道如何去爱人,而有些人,似乎生来愚钝。
薛思就是愚钝的那个人。
他给睡着了的傅及包扎好伤口,就沉默地坐在一边,直到对方醒来。
傅及睁着双干涩的眼睛,还是心有余悸,而薛思又不出意外,把饼烤糊了。
雪上加霜。
薛思无言地看了眼傅及,对方一口饼一口水地囫囵吃着,没有埋怨。许是哭得太狠,现在眼角还有些发红。
傅及吃着吃着,又开始呜呜地哭,薛思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看着他掉眼泪。
傅及只是觉得自己这般弱小,将来一定是案板上的鱼肉,这血海深仇,恐怕是报不了了。
薛思沉思良久,问道:“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傅及瞪大了眼睛,一滴眼泪还挂在眼尾,摇摇欲坠。
薛思没有重复,只是默默看着他。傅及回过神,当场给他跪下,又因为磕到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薛思只好又把他扶起来,傅及红着眼:“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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