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勉不答,又向前走了两步:“明正扬,你我的恩怨,不如今日一并了结。”
“陈勉,你竟然没死!”明正扬双目猩红,已然走火入魔,陈彦拉上田慕,朝陈勉那边跑。
明正扬张弓搭箭,要将其当场射杀,可箭矢刚出,就被一人打断:“忘了说了,这回我是判官。”
栾易山背着手,好像一个散步至此的闲人:“本判官宣布,除了你与陈勉,不能再牵扯进其他人。”
“呸!栾易山,你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孬种!你先前怎么不说?非要到此时来坏我好事?”明正扬气急败坏,可栾易山不这么觉得,他嗤笑一声:“我只是想起来,我当年救下陈勉,也收了她的好处。”
“你!”
栾易山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入局吧,明庄主。”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是和陈勉一对一,再比个胜负,还是所有人一起将你撕烂,你自己选一个吧。”
第88章
明正扬恨声:“你威胁我?”
“非也。我只是在通知你。”栾易山眼神微冷, “明庄主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来,哪个方案对你更有优势吧?”
明正扬盯着不远处的几人,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哪会不清楚现在的形势?如若那几人群攻而上, 他必死无疑。尤其是陈勉,尤其是她……
被恐惧与怨恨冲昏了头脑的明正扬高喊:“陈勉,若你诚心与我一战,就让其他人退避三舍!”
陈勉竖起右手,这是她, 乃至整个五柳山庄表示同意的手势。
崔玄提了心:“大师姐,明正扬心肠歹毒, 工于心计, 你莫要上了他的当。”
“无妨,我不会输给他的。”陈勉十分淡然,陈彦踟蹰着,叫了声:“阿姐,你的伤,好了吗?”
陈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没事。”
“阿姐。”
“退后吧。”
陈勉只留下这句话,便独自走向明正扬。高山积雪皑皑, 月光苍茫如白絮,照得她的背影斜斜长长。
陈彦揉揉眼睛, 高喊着:“阿姐, 等你回来, 你打我骂我都行!”
陈勉不答,与栾易山擦肩而过时, 对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便再度消失。
傅及心有不安,他想,为何陈勉一夕之间,再次回到年少模样,而崔玄却没有呢?他们同时受了重创,究竟是陈勉养好了伤,还是另有隐情?
“我们退后吧。”崔玄依约让众人往后退,傅及忍不住问他:“崔前辈,我们真的要作壁上观吗?”
“这是大师姐的决定,她就这个性子,凡事都要争第一,失败一次,便一定要亲手拿回来。”崔玄不欲多言,“走吧。”
傅及闻言,只好作罢,刚刚赶来的曹若愚等人也不便多言,只有施未远远地看了眼陈勉的背影,感受了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悲凉之感。
明山绵延数百里,犹如一条隆起的脊骨,匍匐盘亘在广阔的大地上。山脚下,是五柳山庄世代经营的牧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可见万马奔腾,声鸣震天。而此刻,它成为了陈勉与明正扬决斗的战场,生死,只在输赢一瞬。
众人退至一处山头。
陈勉与明正扬的身影变成了山脊上两点不起眼的痕迹。巨大的猎魂鹰仍旧盘桓其上,更显得陈勉形单影只。
栾易山又一次不声不响地出现,轻飘飘地坐在了傅及身边。对方下意识地护住了怀里受伤昏迷的孙夷则,栾易山觉得有些好笑:“小朋友,倒不用这么护食,我现在还没想取你们的性命。”
傅及不答,只是沉默。
山脊上传来声声鹰唳,积雪崩裂,炸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傅及远远看去,一时也辨不清二人的身影。栾易山说道:“陈勉在左边第一只猎魂鹰背上。”
“她可是驯鹰高手,比明正扬强多了。”
傅及寻声望去,只见一只猎魂鹰冲入云霄,陈勉高高站于其上,张弓搭箭,一道银光犹如划破夜空的流星,穿过漫天尘埃积雪,当场贯穿另一只巨鹰的头颅。那巨兽哀鸣,羽翼化光,消散于月色之下。
“好厉害。”傅及感叹,“那猎魂鹰刀枪不入,我一度以为杀不了它。”
“陈勉是五柳山庄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在百里开外,射中山峰最高处招魂旗的人。开弓从不虚发,一箭便可定千山。”栾易山好像在和人闲聊,絮絮叨叨的,和他一贯的作风背道而驰,“不过都是过去了,现在的她也是强弩之末。”
傅及隐约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可他没有敢问,只是倾听着,不做他言。
“你知道当年,明正扬是如何赢她的吗?”
“给她下毒。”傅及答道,只见陈勉再度发力,一箭射穿了第三只猎魂鹰的躯壳,光影明灭之间,明正扬也随之下落。恍惚间,傅及好像听见了一道遥远的诅咒:“陈勉!你以为你能活吗?我就算是死,也会变成厉鬼,生食你血肉,让你此生此世,永不安宁!”
陈勉骑着巨鹰,纵身而下,追着那道黑点一同落入雪山背面。
天地忽然没了声响,连呼吸都变得轻浅虚无起来。
栾易山看了眼傅及,玩味地笑了笑:“你挺聪明的。”
“明正扬喜欢点香料,香炉里会混一些常用的草药,这本来是用来治疗他的隐疾的。陈勉为此并未设防,以致于积少成多,最终害了她。”栾易山撑着下巴,似乎是有点困了,“明正扬为了赢过陈勉,处心积虑数年之久,等到奸计得逞那天,他就彻底疯了。”
他眼皮有点沉,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他在悬崖底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陈勉与崔玄。
陈勉依旧紧紧握着她的弓弦,仰面躺在一堆乱石之上,身下血迹早已干涸,而她面色铁青,唇色惨白,乍看之下,像是死了。
栾易山以为自己是来收尸的,直到他俯下身,探了探陈勉的鼻息,对方竟然还有气。他有些意外,将人背起来后,一串靛青色的玉珠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这个,是我当年救下陈勉时,从她身上发现的。”栾易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交给傅及,对方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八颗断了线的靛青色玉珠。
晶莹剔透,光辉圣洁。
傅及默然,栾易山又道:“我猜,是当年孙雪华送她的,并且在危难时刻,救了她一命。”
傅及愣愣的,收紧了掌心。
再回神,陈勉已经从山上下来,最后一只猎魂鹰落在了她的背后,收起了全部的戾气,乖巧地趴在地上,任由积雪覆身。而陈勉提着明正扬的头颅,一步一步,慢慢朝众人走来。那发梢粘着些汗水,静静贴在她脸侧。她走得有点慢,明正扬的鲜血滴落在她脚边,如同绽放在雪地中的红梅,最后串成了一道鲜艳的花枝,血腥之中,好像又多了一分尘埃落定的安宁。
陈勉将明正扬的头颅扔给陈彦,对方吓得大叫,但刚叫了一嗓子,就硬生生忍住了。
栾易山拍拍手,笑着:“恭喜回来,小勉。”
他叫得亲切又自然,陈勉应着:“嗯。”
她随意地坐在这人身侧,这一刻,他们仿佛真的是认识多年的故友,多了许多旁人无法理解,无法解读,也无法窥见的真心。
陈勉瞥了眼傅及手中的玉珠,又看了看栾易山,平静说着:“我说这玉珠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被你藏起来了。”
“怎么能说是藏起来呢?是你自己忘了向我讨要。”
“坠下山崖的时候,我以为它摔碎了。”
傅及见状,便将手中那包玉珠交给陈勉,对方想了想,捡了其中一颗,握在掌心,其它的却让傅及转交给孙夷则。
“这串玉珠,是当年孙霁初临走前送我的。”陈勉静静地坐在,发梢渐渐开始变白,一点一点,如霜如雪。
她陷入了过往某一天的回忆。
那天,临渊来的那位掌剑要归山,陈勉奉师命相送。在临别道口,她对那人说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十年之后,我必定赢你。”
“好。”孙霁初颔首,临了,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有隐忧。
孙雪华聪慧过人,卜卦亦是出类拔萃,他对这位陈姑娘,以及之后她的命运,产生了些许同情与怜悯。
孙雪华将一串靛青色的玉珠送给她:“陈姑娘,这个送你。但愿能保佑陈姑娘,岁岁安康。”
“送我?”
随行的几个五柳山庄的弟子都在窃笑,被陈勉狠狠瞪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噤了声。
“陈姑娘,过刚易折,过坚易摧,若要成大事,有时尚需忍耐一二。”孙雪华好心提醒着,可惜当年的陈勉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苦心,只道:“怕什么,只要我成了天下第一,就没人能威胁到我。”
孙雪华不言,沉默半晌,道:“如此,那便希望这玉珠能保佑陈姑娘吧。”
“你还挺客气。”
“从前,我也送了我的好友一串玉珠。可是玉碎人亡,我与他不复再见。”孙雪华微微垂下眼帘,“在下,会恭候陈姑娘赴约。”
陈勉想不起来,那天,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岁月漫长,往后的波澜壮阔,早已将这个小插曲彻底淹没。只是她坠下山崖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孙霁初的担忧。
“孙掌门是个好人,但好人并不长命。”陈勉叹道,她已是满头白发,容颜苍老,说话也是十分嘶哑,“他说我过刚易折,可他自己呢?可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陈彦红着眼,哽咽着:“阿姐,你怎么了?”
“我说过了,她伤得很重,此番,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栾易山依旧风轻云淡,陈彦扑过来,拉住她的手:“阿姐……”
千言万语,此刻却如鲠在喉,陈彦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陈勉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抬手拍了拍他的头:“罢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阿姐不怪你。以后,我们几个,就剩你和崔玄了,安生过日子吧。”
陈彦头埋在她的膝上,呜咽着,直不起腰来。
陈勉对着傅及招招手,对方上前一步,陈勉将右手拇指上的玉韘摘下,交到他手里:“这个给你,若有朝一日你去到临渊,便告诉孙掌门,就说我陈勉,赴约了。”
她说完,便悄无声息地垂下手。
双目轻闭,白发苍苍。
猎魂鹰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陈勉终究变成了天上一颗永恒的星星,在人间失去了踪迹。
第89章
黎明将至, 一行人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庄内。此时的五柳山庄已多处遭损,陈彦望着那些断垣残壁,又红了眼, 低喃着:“造孽啊。”
“先把那棵梅树推倒吧, 否则, 明日之后,又会有新的蛊虫孵化,没完没了。”栾易山不知何时,又高高坐在了房梁上头,陈彦指着他大骂:“你给我下来!”
“哟, 弱智也有这么硬气的时候?”栾易山笑了下,竟真的飘然而下, 陈彦吓得后退几步, 崔玄抵住他的肩,一脸无奈:“行了,都什么时候了,都消停些吧。”
栾易山拂袖背手:“我下来了,有何指教啊,大管事?”
陈彦磕巴着:“你你你……”
他终是没敢造次,低三下四地恳求着:“你知道怎么消灭那些蛊虫吗?”
“当然,用火攻。”栾易山看向几个年轻小辈, “几位小道长,有擅用火术之人吗?”
傅及师兄弟几个人皆是摇了摇头, 唯有历兰筝, 悄悄举了下手, 而后又很不好意思地往后站了站。栾易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 历兰筝以为他要问自己一些事情,但他没有,只道:“你们小心些吧,静候佳音。”
历兰筝愣了愣,点了个头,便与几人一道去了。
傅及本想将昏迷的孙夷则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结果这人中途醒了,非说要一起去。傅及拗不过他,半推半就着答应了。曹若愚小声与他们说着话,眉眼澄澈,看得出来是个喜欢碎碎念的小年轻,但他应是顾念着大家都累了,明显收敛许多。施未与张何俱是沉默,一个眉梢微挑,神色张扬不羁,一个目不斜视,脚步稳健,也不难看出平日里他们的状态如何。
栾易山挨个儿看去,心里很快就有了数。
他们来到湖心亭,再见那棵红蕊白梅。
“哇——”曹若愚发出了一声感叹,施未轻轻搡了他一下,曹若愚立马闭了嘴。
栾易山只觉得有趣。
“蛊虫在水下。”陈彦解释着,“可能要先把水抽干,找到虫窝,然后才能用火烧了。”
“明白。”历兰筝点头。
她答应得极其干脆,听得陈彦一愣:“需要,需要我们先把水?”
“我可以。”历兰筝说话很小声,也很坚定,她折下自己那两根鹊羽,两相对接,一道火光自掌心燃过,长缨乍现。通透如玉,锋芒熠熠。
栾易山敛了笑意。
历兰筝持枪,一跃而上,身姿轻盈,矫若游龙,枪锋所过之处,灵气如匣中冷玉,散发出淡淡光彩。静谧湖水随之而动,转瞬之间,被收入历兰筝的长缨之中。傅及几人向下看去,湖底早已虫窝密布,树根盘绕,与之相生相依。历兰筝单手结印,火龙长吟,自高空俯冲直下,须臾间,覆盖了整个湖底。火势滔天,青烟弥漫,罪孽的源头终究是被焚烧殆尽。
梅树飘摇,梅花凋零,大火攀上它的枝桠,一并将其烧毁。树下所埋冤魂亡灵,也化作点点荧光,随风消散。陈彦恍惚间,见到了过世已久的师父,还有他熟悉的同门好友。他们肩并肩,无声无息地走过那条名为岁月的河,去到了彼岸。
陈彦“扑通”跪在了地上,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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